画里什么都有——山栀子
时间:2020-04-25 08:13:51

  可当他真的走进那间属于他的养父——慕羡礼的院子里的时候,他站在被雨水冲刷,浮起浅苔的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窗棂间透出来的光芒时,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令他始终没有办法再移动一步。
  逐星感觉到,他冰凉的手在握着她的这个时候,指节开始不自禁地收紧。
  捏得她生疼。
  但是逐星没有说话,透过院子里笼了玻璃罩子的灯光,逐星望见了他苍白的侧脸。
  她一直静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看一眼那个透出莹白灯光的屋子,又望一眼院子里的颜色昏黄的路灯。
  雨水顺着伞檐不断地滑落下来,微冷的风吹得她衣裙上的流苏来回晃动。
  直到,那扇门打开的瞬间。
  逐星猝不及防的,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恍惚之间,脑海里许多有关于这样一张慈和面庞的记忆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平漾苑里。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身着明黄龙袍,梳着整齐发髻的帝王负手而立。
  那样一双眼睛里,透露着身为帝王的几重威严,也散落出几分从书本里浸泡出来的温文清傲。
  那样的一张脸,在逐星的眼中,渐渐与这位忽然推门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是,当年的帝王留有稍长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胡须剃尽,连头发也修理得很短。
  “云殊?”
  此刻的慕羡礼根本看不见逐星的身形,他只看见慕云殊撑着一把大伞,却半边都移去了他右肩更多的地方,却淋湿了自己左边的衣襟。
  可在他的右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撑伞也不好好撑!”慕羡礼有些责怪似的说了一句,连忙向他招手,“别傻站在那儿了,快上来。”
  但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他就眼见着自己那个沉默着立在雨幕里许久的儿子,忽然双膝一弯。
  竟就那样跪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的伞送他松开的指节里掉落在了地上,雨水打在伞布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脆响。
  逐星也没有防备,她回神的时候,慕云殊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此刻,他就在她身侧,却是跪在那儿,跪在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的眼前。
  “……云殊?”动了动手指,逐星望着他,一时怔住了。
  “慕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慕羡礼没有料到他这忽然的动作,他眼中明显有所震动,错愕过后,脸上又有了几分薄怒,他刚想走下阶梯,却听见慕云殊忽然开口唤他,“父亲。”
  慕羡礼听见他说,“您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或许是那一刻,慕羡礼在他眼中看到了诸多复杂晦暗的情绪,又或许是慕云殊那样郑重的语气令他刚要迈出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再挪不动一步。
  然后,他就看见慕云殊在如倾的雨幕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手掌贴在了泥土雨水里,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而这一刻,逐星盯着慕云殊的背影半晌,她也忽然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对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一时无措的中年男人,也如他那般,是那样认真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即便,慕羡礼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如此往复,逐星跟着慕云殊,对着慕羡礼磕了三个头。
  在慕羡礼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一瞬憋红了眼眶的年轻男人,抿紧嘴唇,眼睫里有泪水混合着雨水,淌过他的脸颊,滴落无痕。
  有许多的话,慕云殊在此刻,都想说出口。
  譬如是这千年来,他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与绝望……
  他都想讲与他的老师听。
  他是那样怨恨自己,没能保护老师,没能好好地与那么多的人一起,去守住魏国。
  慕云殊无法忘记他的老师引剑自刎后,坐在那张冰冷龙椅上,脊背直挺,犹如劲松一般的模样。
  他没有办法忘记,画学四年里,这位北魏的帝王,给予他的诸多教诲,又如长者一般,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在应琥先斩后奏,将所有关于赈灾款的罪责按在他的父亲身上,并制造出他的父亲与山匪反目,最终为山匪所杀的所谓“真相”的第三年,不顾应琥屡次明里暗里的阻拦,坚决为他的父亲平反。
  虽然应琥最终,推了旁人来做这替死鬼,也隐没了诸多罪证,但慕云殊,仍旧感激他的老师。
  老师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相信应琥。
  慕云殊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老师看清应琥的真面目,他也一直为之努力着,可谁料,当老师真正看清应琥的时候,也是他作为亡国之君而自裁的时候。
  应琥太狡猾,藏得也太好。
  恨只恨,慕云殊当时年少,根基尚浅,没有办法从应琥手里拯救将颓的北魏,也没有办法留住老师的性命。
  至此一别,世间千年。
  该是怎样的缘分,才让他在千年后醒来的那天,成为了慕羡礼的儿子。
  前世的魏明宗,今生的慕羡礼。
  前世师徒,今生父子。
  虽无血缘,但于他而言,却已如同血亲。
  “快起来!”
  慕羡礼回过神,这次再不停留,直接走下了阶梯,强硬地伸手去把慕云殊从地上拽起来。
  喉咙里灌了冰凉的雨水,慕云殊开始猛烈地咳嗽。
  半睁着眼,他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却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一位千年前的帝王。
  当年的魏明宗,困住他的,或许是那样一个血亲淡薄,权势为天的帝王之家,又或许是他的那张坐守天下山河的龙椅。
  但此刻,慕云殊又像是忽然恍悟。
  或许,还应该是他在书画,在文赋方面绝高的才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或许曾经的魏明宗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能够做选择该有多好。
  若是能够选择,他定会舍弃掉两者之一。
  可是当魏明宗转世轮回,成了慕云殊此时此刻眼前的慕羡礼时,他却什么都舍弃掉了。
  这辈子的慕羡礼,不再有千年前那样超脱于世的惊世之才,也没有了皇权枷锁的束缚。
  他成了考古专家。
  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把慕云殊捡回了家。
  再一次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慕云殊缩在被子里,临着床头稍暖的灯光,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的雨声。
  贺姨煮的姜汤下肚,此刻他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一些。
  逐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水气,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头发还在滴着水。
  慕云殊吃了药,原本已经犯了困,但在看见她出现在房间里的刹那,他又骤然清醒了一些。
  咳嗽了几声,他下了床,连忙去取毛巾。
  逐星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
  “去哪儿了?”
  她听见他稍显嘶哑的嗓音。
  逐星也没想隐瞒,老老实实地答,“我去看陛下了。”
  “他真的是陛下!”
  逐星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到他灵魂的气息,跟陛下是一样的。”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他忽然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即便,他没有逐星窥探魂灵的本事,他也仍然能够分辨得出,如今的慕羡礼,的确就是当初的魏明宗。
  两人之间开始沉默。
  又好像此刻,他们都陷入了同样的回忆里。
  沉重多过欢喜。
  到底不算得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记忆。
  后来,逐星缩进了慕云殊的被窝里,把被子裹紧,然后抱着他的腰,她说,“云殊,闭上眼睛吧。”
  微苦的药香就在鼻间,好像还带着旁的冷沁香味,出奇的好闻,她贴着他的衣襟,嗅了嗅。
  慕云殊低垂着眼帘,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于是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望他。
  “逐星,”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这一刻,逐星像是被他眼底柔软的光晃了眼睛。
  “嗯?”她轻轻地应。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明天我们出去吧。”
  他忽然说。
  “出去?”逐星反应了一下,眼睛忽然亮起来。
  “那,那我可以去坐车吗?”她还没有坐过。
  “可以。”他说。
  “那我可以去吃好吃的吗?”
  “可以。”
  “我还想买漂亮的衣服……”
  “好。”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是对彼此温柔的宽慰,也是对彼此的片刻纵容。
  后来,在慕云殊以为,逐星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听见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云殊。”
  此刻,逐星钻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嗓音也有些模糊,像是已经带着些许的困意,“能再见到陛下,你开心吗?”
  他答,“开心。”
  “我也很开心。”逐星忍不住弯起唇角。
  “所以云殊,我们只要记着开心的事情就好了。”
  “我会陪着你的。”
  所有过往的痛苦悲欢,都已经是千年前的尘埃,一吹就散。
  如同当年的慕攸曾那样盼望逐星能够快乐一样,
  逐星也同样希望,他能从当年所有的好与不好里挣脱出来,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这一次,她也想保护他。
  雨声悄停,长夜寂寂。
  钻在他怀里的女孩儿忽然在黑夜里往上一探,温软的唇印在他的脸颊。
  慕云殊的手比脑子反应要快,在她亲完就要缩进被子里的时候,准确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逐星被他捏着右脸,眨了眨眼睛。
  后来,她就被他推进了另一张被子里,并摸着黑用被子把她裹成了一个蚕蛹。
  逐星气鼓鼓地背着他。
  小气鬼。
 
 
第25章 一起出门
  也不知道慕云殊是怎么给她裹得被子, 逐星睡梦里忽然地蹬也没能蹬开,这一觉睡过去, 她已经捂了一身的汗。
  一夜雨过, 碧空如洗。
  回廊里积着浅薄的水,那是昨夜被风吹着飘进回廊,冲刷在木制地面上的雨水。
  如簇的芭蕉叶上仍然还有没被初升阳光的温度蒸发掉的雨水露珠,凝在叶片之间, 偶尔滑落几滴晶莹剔透。
  逐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先打了个哈欠。
  有人推开了窗, 逐星刚睁开眼睛,就被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刺得忍不住伸手去挡在自己的眼前。
  适应了光线后, 她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那边窗前的慕云殊。
  今天天气好像很好。
  他迎着阳光站在那里,敛着眉眼, 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好像是换了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 镜片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半边冷淡的光影。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短袖衫, 是比较宽松的款式,搭着一条休闲裤, 一双白色的板鞋。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常穿短袖, 所以他手臂的肌肤也尤其白皙, 虽然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肌肉轮廓, 线条却仍然流畅柔和。
  乌黑微卷的短发, 苍白无暇的面庞, 耳廓泛着微微的粉色,他半垂着眼,睫毛偶尔一颤。
  “醒了?”
  慕云殊回头,就看见那个缩在被子里的女孩儿,正用那样一双清透的眼睛望着他,于是他走到桌子那里,倒了一杯水。
  他把那杯水捧到逐星眼前,“喝水。”
  逐星乖乖地接过来,捧着杯子喝了几口。
  也是这个时候,慕云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正在喝水的女孩儿,或许因为夜里睡觉杯子裹得太紧,热得她的脸蛋都有些发红,额头上还有细微的小汗珠。
  收敛目光,他接过她手里的那只玻璃杯,说,“去洗个澡吧。”
  逐星点头。
  她被热得出了一身汗,是该洗个澡。
  因为慕家除了贺姨之外就没有住着任何女性,但慕云殊又没有办法去找贺姨要衣服,所以逐星就只能继续穿着自己那些不合时代的衣裙。
  那些都是千年前的衣裳,是她存在自己的小袋子里的。
  等逐星洗完澡出来,贺姨就在外头敲了门。
  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慕云殊在雨地里的那一跪,让慕羡礼始终觉得不□□稳,这一夜觉也没睡好。
  于是这会儿,他就叫贺姨过来,让慕云殊去他那边吃早餐。
  逐星自然也跟着去了。
  但却只能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吃饭。
  慕羡礼是看不见逐星的,逐星却能在这个时候,再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见过的这个中年男人再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就是陛下啊。
  一样的魂灵,相同的面容。
  就是……就是胡子被剃得干干净净。
  虽然逐星对于魏明宗的情感,并不像慕云殊那样深刻。
  但是逐星也的确很惦念他。
  或许是因为,在她无力解救当初那个要被送到魏都的禁宫里,沦为宦官的少年慕攸时,是他金口玉言,降下圣旨,救了慕攸。
  或是因为,在平漾苑的画学里的那四年,他是慕攸最为敬重的老师。
  亦或是因为,在她当初跑到藏书楼里去玩儿,却因为灵力不稳,而显露身形,躲在书柜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那位打开柜门找书的帝王,却对她笑得很和蔼。
  他甚至还把他自己最喜欢的糕点都给了她。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因为犯了事,躲在柜子里的小宫女。
  后来逐星还跟着他去湖畔钓过鱼。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