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白灵刚得了件新衣裳。
是她父亲费了些力气,才从村里织锦的锦娘那里拿了匹还算好的料子,给她做了件衣裳。
说是要等到议亲时方能穿的,可白灵却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连着穿了两日,引来了村里不少姑娘艳羡的目光。
这会儿眼见着那泥团朝她飞来,白灵连忙躲闪开,生怕那脏污沾染到她的裙角。
“逐星!”
白灵抬眼瞪向直蹲在苗圃那儿,穿着身织锦红裙的女孩儿。
逐星从小就是不样的。
她连平日里随意穿着的衣裳,都是最好的锦缎面料,最精致的绣工。
无论怎么看,都比白灵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要好上太多。
白灵站在那儿,望着逐星的背影,她很清晰地看见,逐星那身殷红衣裙,在此刻的阳光底下,泛着莹润的光。
那样华贵的衣裙,现下裙袂却已经粘了泥土的脏污,而逐星却丝毫不在意。
白灵揪着自己的衣角,得了新衣裳的欢喜情绪在片刻间消弭无痕。
葛娘和两个专负责看着逐星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儿,直守在那儿。
或许是见着白灵想上前,葛娘掀了掀眼皮,那张已经有了不少褶痕的面容变得更严肃了些,她适时地挡住白灵。
“葛娘,你……”
白灵刚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葛娘那张严肃的脸,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大巫师最信任的人。
就是她的父亲,也得礼让葛娘几分。
适逢逐星忽然回过头,忽然朝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怎么看都有点挑衅。
白灵气得不行,但碍于葛娘挡在她的身前,她也没敢做些什么,但心里或许总是憋着气的,所以她忍不住讥讽了句,“逐星,你也得意不了几天了。”
她像是想明白了些事情。
白灵忽然弯起唇角笑了笑,“七天后,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戳到了逐星的痛处。
七天后,逐星就要被送上燕山山顶。
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么个讨厌的人了。
不要嫉妒,不要羡慕。
因为逐星生来,就是要被献祭,要被扔进天池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这是白灵的父亲跟她说过的话。
于是白灵每每艳羡逐星拥有了切她从来都无法拥有过的东西时,她都会默默去数遍距离逐星被送去燕山山顶的日子。
然后,她的心里就会获得短暂的平衡。
这会儿逐星也懒得去弄那篮子的土了,她直接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过身看了眼站在那儿的白灵眼。
她向来不爱斗嘴皮子。
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干脆提起那只小篮子,走过白灵和那几个姑娘身旁的时候,她停顿了下,有两只虫子顺着白灵的衣袖钻了进去。
逐星再想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踢了脚石子过来,故意绊了下她。
白灵偷偷地笑。
逐星皱了下眉头,干脆脚蹬在了白灵的屁股上,她摔倒的瞬间,那身月白的衣裙上不但有个脏兮兮的脚印,还粘上了许多泥土。
逐星呼了口气。
提着自己的小篮子就往祭神楼那边走。
身后头传来白灵的尖叫声,原是她摔倒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姑娘去扶她的时候,又看见白灵衣襟里有两只虫子爬了出来。
白灵最怕虫子,她是村里唯个没有做过农活,直娇养在家里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
毕竟是村长的女儿。
逐星撇撇嘴,正想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阵哄闹声。
她回头的时候,第眼看见的不是旁人,却是那个立在青石板的路旁,穿着身白色衣衫,和深色长裤的年轻男人。
阳光很刺眼,温度炽烈灼人。
可他站在那儿,颀长清瘦的身影就好像隔绝了所有令人烦心的燥热。
清爽凉沁,甚至还有轻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而他手指间,还有尚未熄灭的银色光芒。
他生得张足以令所有人侧目惊艳的面容,但此刻却并没有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只有她。
他正蹙眉看着那边哄闹的人群,神情冷淡。
逐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那边人群里狼狈的白灵。
之前这条道上的青石板又被运粮米的车碾碎了小段,凹陷了下去,前两天下了雨,这凹陷下去的地方里积了雨水,再加上泥土的脏污混到了起,白灵不知道怎么的,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走到那儿的时候,就又摔倒了,脖子上还添了丝血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石子划了下。
摔进那泥水里头,她那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那边扶起白灵的,是个生得颇有几分俊秀的少年郎。
白灵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但那个少年抬眼时,目光却落在了正回望着他们这边的逐星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村里猎户家的儿子倪安岚。
据说白灵要议亲的对象,正是他。
逐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看着白灵那副狼狈相,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她听到了他清泠的嗓音。
逐星才发现,方才还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此刻他正低眼睨着她手里提着的那只篮子,又瞧见她身上沾染的泥土,似乎是有些疑惑。
因为身后还跟着葛娘和另外两个人,所以逐星不敢跟他讲话,只能冲他摇摇头,然后提着篮子往祭神楼那边走。
慕云殊便也跟着她走。
上了楼,葛娘也没跟进来,瞧了逐星眼,便又下去了。
逐星关上门,把篮子放在地上,然后就去拿了帕子擦脸。
她想起刚刚白灵那副泥人似的滑稽模样,就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但她想起慕云殊刚刚站在那儿的时候,低着冷淡眉眼,像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自己手指间的银色痕迹时的场景……
逐星的眼睛忽然亮了下。
她连忙跑到慕云殊的面前,仰着头问他,“大人大人,刚刚是你捉弄白灵的吗?”
慕云殊“唔”了声,自己坐到了窗棂上。
逐星也跟着坐在他身旁,用那双透亮的眼睛瞬不瞬地望着他。
“嗯……”慕云殊被她这样盯着,他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声音很轻。
“为什么呀?”逐星捧着脸问他。
慕云殊抿着唇,半晌都没有说话。
逐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也没再问,只是弯起唇角忍不住笑。
慕云殊瞥见她的笑容。
莫名觉得有点傻气。
但见她这样笑,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笑意极淡。
只是他忽然想起刚刚在人群里看见的那个少年,他忽然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遮掩下,他神情莫名。
慕云殊想起他看逐星的眼神。
他唇畔的笑意渐渐隐没不见,连同着那双眼瞳里平淡的光影也变得深沉了许多。
直到逐星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谢谢你。”
他偏头时,正好撞见女孩儿那双眼睛,他听见她认真地说。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无论他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管她的这许多闲事,即便他从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他不能带她离开这里。
但是这天,逐星还是心怀感激。
她感谢他的出现。
至少在他到来的这几天,她第次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无论是下棋也好,看书也好,又或者是同他起坐在这窗棂上,踩着脚下的瓦片,看过晨曦,看过星夜。
再无聊的事,好像都变得有趣了些。
如果注定要嫁给位神明,逐星是多么希望,能够是眼前的这位。
她有很多次想要问他,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慕云殊在听见她这样认真的句话时,他的睫毛颤了下,忽而将目光从她那张白净的面庞移开,转头看向对面檐下的那只晃动的铜铃。
但半晌,他又想起自己衣兜里的糖果。
于是他掏出来,撕开糖纸,递给她。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捏着颗淡绿色的糖果,在阳光下更显得剔透如水晶。
逐星接过来,喂进嘴里。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这种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了。
下午的时候,慕云殊终于知道逐星提来那篮子的泥土是做什么的了。
“大人大人,你看!”
逐星跑到慕云殊的面前,在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伸手指了指那片狼藉的桌案。
桌案上头沾了好多泥土,就连她手掌都残留着许多。
慕云殊那会儿就见她跟搓面团似的,在那儿搓泥巴玩,他觉得有点不是很懂她的乐趣,就自己坐在窗棂上看书。
这会儿见她指着桌上那团形状不明的泥团,他皱了下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看它像什么?”逐星望着他。
“……?”
慕云殊又看了眼,实在是瞧不出来。
“那是胖胖啊!”
逐星急切地说。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在玩线团的胖猫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歪头望向逐星,“喵?”
“……”
慕云殊还真没看出来那是只猫的形状。
“大人你是真的不懂艺术……”
逐星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12章 献祭前夜
白灵好容易得来的那么件好料子的衣裳毁了。
议亲的日子还未到,她那身好衣裳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被她那议亲的对象——倪安岚瞧见了她那副泥人儿似的狼狈模样。
没两天,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时间,白灵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便白灵是村长的女儿,村长也不可能为了她,就真的对逐星怎么样。
毕竟那是即将要献给山神的新娘,大巫师明确地说过,凡人是不可以伤害新娘逐星的。
所以这件事,白灵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毕竟,她的父亲就算是燕山村的村长,也不敢违背大巫师的意思。
在这里,唯有大巫师,才是所有人最尊敬的那个人。
而最高的权力,也始终握在大巫师的手里。
因为大巫师有言在先,所以无论逐星这多年来,逃跑多少次,捉弄村里人多少回,都没有人敢真正地拿她如何。
最多只是葛娘,用镣铐锁着她,以示惩罚。
但是燕山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并不是对逐星的忍让,而是对神明的敬畏。
逐星迟早是要被扔进燕山山顶的天池里的。
他们从未心疼过,这个生来,就注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的女孩儿。
他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倪安岚或许是整个燕山村里,唯对逐星还留存有几分不忍的人。
如果说儿时,逐星曾将白灵当做过朋友。
那么后来十三岁那年,她也曾对这个偷偷往祭神楼里给她送来外面世界里才有的珍贵糖糕的少年,有过几分期待。
虽不是少女对于个少年的朦胧情思,但也是在孤零零个人的生活里,对友情的渴望。
她想拥有个朋友。
但到底,在这个古旧的村落里,谁都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
倪安岚也曾和逐星说得上几句话。
或许是因为那年,他曾站在祭神楼下,仰头望见她的那眼,瞬间的心头悸动,就注定了,她在他眼里,是最不般的存在。
他见她捉弄过不少人,也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招摇过市,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的弧度。
逐星是燕山村里,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但她却未曾拥有过丝毫的幸运。
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对于这样所谓天生注定的命运,十六年来,她从未停止抗争。
倪安岚直都看在眼里。
可他早已经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勇气。
从那年她逃跑时,他奉村长的命令,带着人去把她抓回来的那天起,倪安岚就再也没有跟她说上话了。
倪安岚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直到那天白日里,他从泥水里扶起白灵,抬眼时,就瞧见她穿着殷红如火的衣裙,提着只装满了泥土的篮子,站在那儿。
或许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的那眼,就牵引着他这天夜里,无知无觉地走到了祭神楼下。
他抬眼望,高楼上的窗户开着,里头透出了昏黄的光。
她还没有睡。
守在楼下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已经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眼檐下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里晃荡着,火光摇曳不定。
慕云殊坐在窗棂上,长腿交叠,垂眼时就正好望见那立在楼下,兀自伤神的俊秀少年。
他认得这个人。
正是那天白日里,那个盯着逐星看了许久的少年。
“大人大人,你坐在那儿干嘛呀?过来吃面呀!”逐星捧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还没拿起筷子,她就望向坐在窗棂上的那抹身影。
今天她特意要了两碗。
弄得葛娘还很怪异地瞧了她两眼,估计是在寻思她饭量怎么变大了。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瞥了她眼,又回身往楼下看。
逐星被他那样冷淡地瞥,刚要喂进嘴里的牛肉也没吃,就干脆放下筷子,跑到他面前去。
“大人你到底在看什……”
逐星说着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在看见楼下那抹身影的时候,她愣了下,“倪安岚?”
“他是来找你的。”
慕云殊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波澜。
逐星有些莫名,“他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