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展眼到了夏末,后宫里还是只有皇后一个,而皇后的肚子也并不见有什么变化,便有人坐不住了。
这天崔恕上朝之后,始终不曾回宫,就连午膳之时,也只是打发人传话说留在清辉堂用,糜芜不免有些挂心,到晚间相见时便问道:“今天很忙吗?”
“有些急事须得尽快处理一下,”崔恕笑着挽住她的手,道,“已经弄完了,不必挂心。”
到第二天时,崔恕虽然回来用了午膳,可是用完之后立刻就走,整整又忙到夜里才回来,糜芜便知道他大约手头上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既不说,自然是朝堂上的事,糜芜便也没问,还好忙过几天之后,渐渐又恢复了正常。
中元节过后,刘氏与江绍双双递牌子请见,糜芜接见之后,两下里说了几句,才知道江绍前些天去芦里村祭奠了生母丁香。
“保义侯在芦里村诸事都好,托臣给殿下带话,请殿下不要挂念他。糜家的祖坟保义侯已经重新修葺了一遍,臣的娘亲也重新装裹下葬,殿下放心吧。”江绍道。
糜芜大婚之后,糜老爹没了牵挂,在京中又住不惯,所以便回了芦里村,糜芜笑着问道:“哥哥看着,觉得阿爹气色怎么样?”
“保义侯精神极好,一顿能吃两碗饭,每天还亲身下地做活。”江绍道,“就是老有不认识的人上门拜访,保义侯有些不习惯,说等收了今年的新稻谷就回京躲清静。”
皇后的养父衣锦还乡,十里八村那些缙绅地主自然要上门套套近乎,也是躲不掉的。糜芜笑道:“这么说来,还是京里清静些。”
刘氏在边上说道:“家里那些糟心事也不好跟保义侯明说,所以我让你哥哥假托是受殿下之托前去祭奠,万一保义侯问起来,还求殿下给遮掩遮掩。”
江家那些事,至今也只有他们几个当事人外加崔恕知道,糜芜也不愿意把糜老爹牵扯进去,便道:“祖母放心吧,我都省得。”
祖孙三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时辰不早,刘氏便起身告退,江绍扶着她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犹豫着说道:“臣听闻陛下近来连着处置了三四个人,都是之前进言要陛下选秀的,这阵子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殿下若是听见了什么胡话,千万别放在心上。”
竟有许多人进言要求选秀?她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糜芜不动声色地答道:“我省得,哥哥放心吧。”
刘氏与江绍走后,糜芜回想着前些日子崔恕异常忙碌的情形,渐渐有些明白了。后宫中只有她一个,况且她至今不曾有身孕,那些人自然要借着绵延子嗣的由头催促崔恕选秀,以崔恕的性子,自然不会让步,那么前几天的异常,大约是在想法子应对。
后宫中耳目众多,崔恕竟然能滴水不漏地瞒到如今,大约也是不想让她听见之后心烦,所以下了死命令,不过,她也不是那种经不起事的人。
既然他只肯要她一个,她必定会守好了他,谁也休想插一脚!
晚间安睡之后,糜芜侧身看着崔恕,问道:“听说你处置了几个闹着选秀的人?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崔恕伸臂揽住她,道:“不想让你知道了烦心。”
“我才不烦心呢。”糜芜笑着向他肩窝上挪了挪,“让我猜猜,你肯定把那些人收拾惨了对不对?”
崔恕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她最懂他。他搂紧她,低声说道:“那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尽拿着规矩说事,好像我一天不选秀,江山社稷就一天水深火热。他们既然这么喜欢插手我的私事,我就也管了管他们的私事。”
他不屑地一笑,道:“不查不知道,原来朝中竟有这么多伪君子。”
那个进谏最激烈的御史背着发妻养了两个外室,镇日花天酒地,另一个进谏的侍郎为了争家产跟亲兄弟打得头破血流,差点把爹娘气死,还有一个去年的新科进士,考中之后抛弃家中的原配,谎称未婚与京中的世家结了亲,前阵子原配带着孩子打上门来,闹得满城风雨。
“满嘴里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做的都是不要脸面的勾当。”崔恕冷声道,“朝中不需要这样的官员。”
前两天早朝,趁那些人为着选秀说得口沫横飞之时,把证据往地上一摔,一个个都消停了,撤职的撤职,追责的追责,其他人虽然顿时消停了,看样子,还能再消停一阵子。
糜芜笑道:“陛下英明!”
她向他怀里又挪近了些,低声道:“那些人是不是都拿我不曾有孕做借口?”
崔恕轻轻抚着她的背心,温声道:“那些人总能找到借口,假如你有孕,他们又要说你不方便伺候,需要选新人来服侍我。不必理会,有我应付。”
“假如,”糜芜仰起脸看他,“假如一直没有呢?”
崔恕垂目看她,轻声道:“那就从宗室中抱一个,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糜芜嫣然一笑,她不信老天会那样苛待她,不过有他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崔恕忽地一使力将她抱到自己身上,笑了起来:“话虽这么说,我们也得勤谨些才好,夜深人静,正该顺应天时,及时耕种。”
……
也许是这夜闹得太晚,第二天崔恕起身上朝时,糜芜只觉得浑身上下懒洋洋的,便没有起来相送,到了早膳时,胸口也有些闷闷的,只吃了半碗粥、几颗蜜煎樱桃便放下了,后面一直到午膳时都没什么胃口,崔恕哄了半天,才勉强吃了点素菜。
原以为清净饿上一天就好了,谁知接下来一天比一天懒,竟是连着四五日都不曾起床相送,所幸胃口倒是恢复了,除了突然不想沾荤腥之外,饭量倒比平时还大了些。
这些古怪的情形,糜芜还以为是天气转凉,时气变换的缘故,这日用过早膳又懒懒地歪在榻上想睡,近身服侍的掌事宫女小声说道:“殿下近来一直困乏,月信也比上个月晚了五天,是不是该召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糜芜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
掌事宫女带着笑,轻声道:“奴婢听说,有身子的人,有的便是这么个症状,殿下也许是大喜了。”
糜芜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她的月信一向很准,从来没有迟过这么久,难道真是有了孩子?
心中一喜,糜芜不觉便坐起来,正要吩咐召太医,转念一想,这么小的月份,大约诊脉也诊不出来吧?况且要是召太医的话,崔恕肯定会赶过来询问,若是弄错了,不免又要空欢喜一场。
“殿下,是否传召太医?”掌事宫女问道。
“再等等吧,”糜芜道,“不要惊动陛下。”
再等一等,等把握更大时,再给他报喜。
到八月初的时候,月信已经迟了十多天,糜芜心中便有了底,正要传召太医,崔恕那边散了早朝回来,道:“胡胜哥一家人已经找到了,明天能进京。”
糜芜喜出望外,忙问道:“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还以为找不到了,后面是怎么找到的?”
“户籍变动按律各州县都要造册登记,只是民间落户往往都是依附亲眷,有时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往上报,所以找起来费了些力气,不过总还是找到了。”崔恕解释道,“他们一家去了四百里外的永安投奔胡黄氏的舅舅,胡胜哥前些年已经死了,胡黄氏和她的几个儿子还在,我已经下令明天带进宫里,到时候你去问话。”
糜芜满心惦记着此事,这天便没有传太医诊脉,到第二天午前,胡黄氏和两个儿子被带进宫,安置在永巷一间空置的屋里回话,糜芜身份贵重,不便露面,只在厅中设了屏风,自己坐在屏风后面,向胡黄氏问道:“胡黄氏,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吧?”
胡黄氏跪在地上,颤巍巍地答道:“小人知道。”
“十六年前的事,你一五一十都说出来。”糜芜道,“若有不尽不实之处,严惩不贷!”
胡黄氏早就被人敲打过,虽然并不确定屏风后面到底是谁,然而也知道必定是个贵人,于是战战兢兢地答道:“二月十一那天,王嬷嬷送过来一个女娃娃,说是先在我家里寄养,到时候还接回去,她给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就答应了。后面王嬷嬷留下女娃娃走了,跟着又来了一个妇人,说她那里也有个刚生下来的女娃娃,要换王嬷嬷那个,又拿了五百两银票,说只要我答应,银票就是我的。”
胡黄氏低下头,满脸羞惭:“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所以……”
糜芜打断了她:“王嬷嬷带过去的女婴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个妇人让我,让我……”胡黄氏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道,“让我给扔到后山上喂狼……”
“你扔了吗?”糜芜又问道。
“没有。”胡黄氏道,“我怕她是哄骗我,就想着等她把她那个女娃娃带过来以后再扔,结果黑天时候我去灶上烧火做饭,等做完回来,那个女娃娃就没了,也不知道是给狼叼了,还是让人给抱走了。”
跟空如说的一样。糜芜一阵失望,追问道:“后面呢?”
“我找了两天没找到,后面那个女人又抱了一个女娃娃过来,把银票给了我,再后面王嬷嬷就把那个女娃娃接走了。”胡黄氏一说完,立刻就开始磕头,“贵人饶命啊,小人虽然贪钱,但是真没有害人啊!”
“既然没害人,你们急急忙忙逃出去躲到外面是为什么?”糜芜问道。
“我当家的说,那个女人连刚生下来的女娃娃都要弄死,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怕到时候也要牵连我们,所以等王嬷嬷接走那个女娃娃以后,我们就跑了。”胡黄氏连连磕头,急急说道,“贵人饶命,我们就只拿了钱,伤天害理的事真没做下过呀!”
胡家人当初匆匆忙忙地逃走,糜芜还以为他们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才逃出去避祸,没想到他们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糜芜起身离开,崔恕等在门外,低声道:“胡家的两个儿子说的,跟胡黄氏说的没有出入。”
糜芜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失望是难免的。她原本还指望着找到胡家人就找到了答案,如今看来,这也许就是她能查到的全部了。除非娘亲能活过来,否则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约永远都是个秘密。
崔恕伸臂揽住她,轻声安慰道:“别着急,继续查下去,总能查出来。”
“罢了,”糜芜向他微微一笑,“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到时候总会知道。”
崔恕握住她的手,道:“你跟我来,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他拉着她,一路走回福宁宫小书房,拿过书桌上的一个卷轴递过去,道:“你看看这是谁。”
糜芜接过来打开了,是一副中年男人的容像,画中人头戴玉冠,身穿真红色袍服坐在交椅上,长眉微翘,眼睛细长,颔下略有几绺髭须,虽然有了些年纪,整个人也有些发胖,但依稀能看出来五官秀致,想来年轻时的模样应该算不得坏。
糜芜疑惑地看向崔恕,道:“谁?”
“顾英和,这是他的过世前不久请人做的容像。”崔恕说着话,又拿起桌上另一个卷轴,“这一副是他年轻时的容像。”
他直接把卷轴摊开来放在桌上,糜芜定睛一看,画像中的顾英和大约二十不到的年纪,身穿襦衫,手执书卷含笑站在芭蕉树前,那张脸眉目如画,意态风流,即便说是个女子扮的,也不为过。
“顾英和年轻时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崔恕抬眼看她,道,“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糜芜微微蹙了眉头,点头道:“是有些眼熟,总觉得好似在哪里看见过这张脸似的。”
“你再看看这个。”崔恕又拿过一个卷轴打开了。
是惠妃的小像。糜芜恍然大悟。
两张小像放在一起,越发看得清楚,同样的桃花眼,同样的红菱唇,甚至连含笑眺望远方的姿态都那么相似,只不过一个身穿男装,一个穿着后妃的常服,若不放在一处对比,轻易不会往一处想罢了。
“惠妃的模样像顾英和,我像惠妃……”心底曾有过的猜测重又抬了头,糜芜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之前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就是被胡家弄丢的那个孩子?会不会是丁香出于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带走了你?”崔恕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也未必对。”
同父异母的姐妹苏婵和苏容分别生下了同父异母的姐妹惠妃和顾梦初,假如她是那个丢失的孩子,无论从哪一层论起来,她都该叫惠妃一声姨母,那么,这怪异的容貌相似就说得通了。惠妃生得像生父顾英和,她生得像外祖父顾英和,这引人注目的美貌,都是随了当年的美男子顾英和。
可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当事人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活着的只有顾梦初,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糜芜叹口气,摇头道:“之前在家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说我的眼睛生得像太太……”
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孩子,未免也太可笑了。顾梦初养大了两个,却连一个都不是自己的,而她被当成仇人的女儿处处针对,几次三番故意刁难——造化弄人,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崔恕见她神色有些黯然,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倾天下之力,总能找到真相。”
糜芜仰起脸来看他,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
她隐约觉得,此生此世,大约是没法子弄清楚她到底是谁了。
夜里睡下后,糜芜梦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场景。
她依旧在那架摇摇欲坠的竹梯上,头顶脚下都是黑压压的浓雾,一脚踩下去,横木纷纷断裂,她拼命稳住自己,可四周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见,竹梯越摇越厉害,碎裂的竹片纷纷落下,她几乎抓不住任何屏障。她逃不出去了,她就要摔下,粉身碎骨了。
糜芜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想快跑,可两条腿沉重到了极点,怎么也拖不动。
愤怒,焦急,无助,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臆。她拼命挣扎着,拼命往上去,浓雾之外有人在等她,只有走过去,她就能安全,可这最后几步,却是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