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见着。”锦衣支支吾吾地说道,“王嬷嬷在太太屋里说话……”
“太太明明在跟表小姐说话。”糜芜笑着说道,“锦衣,刚刚我也在太太门口呢。”
锦衣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头上的汗冒的越发快了,强撑着说道:“对,对,太太在表小姐屋里,王嬷嬷也跟着去了,所以奴婢,奴婢没见着王嬷嬷。”
“锦衣,”糜芜瞥她一眼,红唇轻启,“说实话。”
锦衣腿一软,不由自主就要跪,糜芜一只手拦住她,轻笑着说道:“我只是让你说实话,没让你跪,起来。”
“说,你到底有没有见着王嬷嬷?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并没有多高,神色也是平常,锦衣却哆嗦起来,抖着嘴唇说道:“没,没见着,太太院里头没人,奴婢听着声音像是在表小姐屋里,就猫在转角,想等王嬷嬷出来再求她,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什么?”糜芜紧追不舍。
“谁知道,听见表小姐说,她要嫁崔恕。”锦衣满头大汗说道,“又听见太太说,说,说‘那是你亲哥哥’……”
话一出口,锦衣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腿一软瘫在地上,只喃喃说道:“小姐,我什么都说了,小姐救我……”
糜芜心思急转,顾梦初一直认为崔恕是江嘉木的儿子,她说崔恕是苏明苑的亲哥哥……难道苏明苑也是江嘉木的孩子?
糜芜一把拉起锦衣,低声道:“快走,别被人看见了你!”
她拖着魂不守舍的锦衣,一路奔回自己院里,这才丢开手,低声说道:“要想活命的话,这话再不准告诉第二个人!”
无意中知道了主子的隐私,多半逃不掉一个死字。锦衣这会子只剩下害怕,腿软的站不住,只是死死拽着糜芜不放,眼泪汪汪说道:“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你只要稳住了,别一幅要死要活的样子,你就不会死。”糜芜拖着她进了屋,倒了一盅水递过去,道,“你先定定神,等过会子能走动了,赶紧回家吧,记住,嘴巴要严一点,连你爹娘姐妹,一概不能透露一个字!”
锦衣使劲点头,接过水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一头的汗总算落了点,老半天才哭着说道:“小姐要是听见我倒霉了,一定要救我呀!”
“好,我救你。”糜芜吩咐道,“这会儿人都在二老爷那边看热闹,你趁着人少赶紧溜出去,今后不管是谁问起来,你都要一口咬定了,从没回来过。”
锦衣见她沉稳,这才稍稍定了心,瞅着四下里没人,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糜芜想着方才锦衣的话,蹙起了眉。
江绍,苏明苑,还有自己,三个人同一年出生,生辰相差不过是十天,有什么玄机?假如她没有理解错,苏明苑真是江嘉木女儿的话,以顾梦初的性子,怎么可能对她这么好?除非,苏明苑是她生的。
糜芜心下一惊。不,不对,假如苏明苑是江嘉木的女儿,不管她生母是谁,顾梦初都不可能让她嫁给江绍——除非,江绍不是江嘉木的儿子。
难道是她理解错了,苏明苑并不是江嘉木的女儿?也许顾梦初早就知道崔恕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苏明苑是他的妹妹,所以才这么说?可这样的话,又没法解释顾梦初对苏明苑异乎寻常的宠爱。
电光石火之间,糜芜突然想起那夜刘氏跟她说的,顾梦初当年一直怀不上孩子,二房鼓噪着要把儿子江崇过继给江嘉木,继承爵位,直到顾梦初一举得男,生下了江绍——难道?
她定定神,快步走去刘氏屋里,关上房门,低声道:“祖母,我刚刚听见太太跟苏明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刘氏见她神色诡秘,不由得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太太说,崔恕是苏明苑的亲哥哥,”糜芜道,“不准她嫁给崔恕。”
刘氏吃了一惊,脱口说道:“怎么会!崔恕不是……”
语声戛然而止,刘氏低着头想了半天,再抬头时已经严肃了神色:“你想做什么?”
“打发人去查查苏明苑的家乡父母。”糜芜道,“十六年前,哥哥、苏明苑和我前后脚出生,没过多久,府里伺候的下人全部被太太换了一遍,祖母,咱们在这边找不到知情的人,可外面就未必了。”
“好,”刘氏皱着眉头说道,“我这就打发人去。”
刘氏走到门口,叫来李保家的吩咐了几句,等李保家的一走,刘氏砰一声关了房门,看着糜芜,心事重重地说道:“假如苏明苑是……那么绍儿是谁?”
江绍和苏明苑绝不可能是兄妹,假如他们中有一个是顾梦初生的,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苏明苑的可能性要比江绍大得多。
那么,江绍是谁?
“他是我的哥哥,您的孙子。”糜芜握了刘氏的手,轻轻拍了拍,“祖母,太太是太太,哥哥是哥哥,哥哥虽然性子软和些,对您对我,都是不错的,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亲人。”
也许崔恕说得对,她心肠太软,注定成不了大事,可这样,也挺好。
第39章
江明秀退婚的事闹了一整天, 末了杨家出动了十几个汉子上门, 想要强行抢回聘礼,江嘉林和张氏也不示弱, 叫出家中所有的壮年仆从出来应付, 江绍左右维持,说得口干舌燥也挡不住, 末后两家人还是大打了一场, 杨家人强龙难敌地头蛇,大半都挂了彩,灰溜溜地走了。
从这天开始, 为着聘礼的去留, 每天都是吵闹不休,两家又是找人评理, 又是私下打斗, 原本僻静的江家宗祠顿时成了斗鸡场,十里八村的闲人都过来看热闹。
不过一墙之隔的长房,却一直平静无波。顾梦初又犯了头疾, 镇日躺在屋里,紧闭门窗休养,苏明苑也生了病, 躲在屋里谁也不见, 江绍为着打听秋猎的消息,也是整天都在外面奔走,最清闲的就是糜芜, 女夫子已经请辞,她镇日里不是跟小丫鬟们玩耍,就是找刘氏说话,唯一需要挂心的,就是窈娘。
第三天晚上,张离带回来消息,霍建章因为当众失仪被御史弹劾,又在郭骏阳的运作下被免官,驱逐出京,邓远被城防司释放,已经出城,窈娘一乘小轿入镇国公府,做了郭骏阳第九房妾室。
还真是窈娘的做派,既能温柔如水,又能锐利如刀,就连对她自己,也从不顾惜。
那么,就让她来顾惜她。
糜芜向张离问道:“你家主子走到哪里了?”
张离自然是不敢回答的,便道:“主子的行踪,我们不敢过问。”
糜芜笑了下,突然问道:“那么你呢?你平时盯着我时,是躲在哪里?你该不会连我梳洗睡觉时,也都盯着吧?”
张离心里突地一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看她一眼,就听她悠悠闲闲说道:“你家主子手底下就没个女人可以使唤吗?弄个男人整天盯着我,也不知道避嫌。”
张离心中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一步。梳洗睡觉什么的,他是绝对不敢窥看的,只是主子对她这么在意,万一将来想起此事生了气,该如何是好?
糜芜笑吟吟地又瞥他一眼,道:“我这几天留心看着,到底也没发现你躲在哪里,还真是神出鬼没。如今我在屋里时,也时刻都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不该看的被人看了去。”
张离不觉又退开些,低声道:“属下只是奉命办事,不该看的,绝不会看,请小姐放心。”
“我自然放心,就怕别人不放心。”糜芜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可张离心里,却从此压上了一块石头,后面虽然还是日夜盯着,却无端便多了许多禁忌,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多思多想,心里只盼着崔恕能早些换了别人干这件差事。
到第五天头上,二房终于跟杨家谈妥,婚事作罢,聘礼留下一半给江明秀做嫁妆,补偿她被退婚的损失,张氏带人忙着清点聘礼,对半折留,江明秀黑着脸闷在屋里砸了一天东西。
也是在这天一早,皇帝带着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后宫得宠的宫眷出发前往暮云山秋猎,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华门出发,经朱雀大街出城,从头到尾蜿蜒数十里,久久看不到尾。
糜芜跟着江绍,混在大街两旁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地瞧着皇帝的御辇。那青盖朱轮的车辇极其高大,四周帘幕低垂,糜芜踮起脚尖也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不由心想,皇帝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假如见到了,又会是什么情形?
御辇之后,便是宫眷的车马一辆辆驶过,跟着是文武僚属,金吾卫和虎贲卫佩剑执旗,护卫在队伍左右,糜芜忽地瞧见了谢临,他穿一身滚着金色饕餮纹的玄色窄袖衣,身背箭囊,腰佩长剑,比起平时的模样少了几分子弟气息,又多了几分英武的男子气,越发引人注目,跨着白马走过长街时,周遭少女少妇们的目光,就没有不瞧着他的。
谢临名声在外,早已见惯了女子们爱慕的目光,此时只神情自若地走着,忽地一回眸瞧见了糜芜,一双桃花眼便弯了起来,唇边浮起笑意,远远向着她点头致意。
他这一笑,越发俊美无俦,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吁气声。
生得好的人,果然占便宜。糜芜下意识地想,等皇帝见了她这张脸,会是什么模样?她也向谢临颔首致意,跟着戴上风帽,低声向江绍说道:“哥哥,依计行事。”
对面楼上,张离躲在窗帘后面,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盯紧了糜芜,就见她跟在江绍后面,穿过人群走进了道旁一座茶楼,又不多时,二楼窗前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糜芜的风帽没有摘,侧了半边脸坐在桌前吃茶,江绍低着头坐在靠里的一面,正与她说着话。
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中间江绍几次起身去外面走动,糜芜却始终坐在窗前没怎么动,张离看得眼睛发酸,不觉有些疑心。
晌午时分,伙计送进来饭菜,张离发现糜芜还是戴着风帽不肯脱下时,这才意识到事情有变,飞跑了过去看时,原来那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是拾翠,一个是周安。
张离心底一凉,糟糕!她去了哪里?
二十几里外的山道上,糜芜放下行宫地图,打起车帘,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一带青色,笑道:“那边就是暮云山了,再走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山脚下,北边山沟里有一条没人知道的小路,能直接上到山顶。”
江绍坐在外面驾车,回过头来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拾翠他们扮成我们的模样?”
这般折腾,自然是为了甩掉张离。这些天她多次试探,确定了张离是一直在附近盯着她的,而崔恕的信来得那么快,只怕他们传递消息也有特殊的法子,万一被崔恕发现她的目的,万一崔恕出手阻拦,就麻烦了。所以,她得使一个金蝉脱壳计,甩掉张离。
不过,这话就不能告诉江绍了。糜芜道:“大街上耳目众多,万一被谁看见我们出城,再万一传到太太耳朵里,又要惹气,所以我才这么安排。哥哥,皇帝是到了之后就开始围猎吗?”
“往年都是下午到半山腰上的行宫落脚,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围猎。”江绍道,“我打听过了,陛下明早会跟皇后一道,往东边山谷猎鹿,猎场方圆二十里,四周都有金吾卫把守。”
他扭回头看着糜芜,心里越来越犹豫:“妹妹,猎场不仅有鹿,往年还曾遇见过虎豹之类的猛兽,十分危险,而且这次不仅有金吾卫,还有虎贲卫,接到的指令都是严禁所有外人擅入猎场,否则格杀勿论,妹妹,我越想越不放心,江家虽然夺了爵,但也不是过不下去,这时候回去还来得及。”
糜芜笑了下,道:“我不回去。走吧。”
车子走出去几步,江绍突然又勒住马,再次回过头来:“那会儿在大街上,我也看见谢临了,他这样的人品,也算是难得,更何况谢家又是那样的门第……虽然江家落魄了,但以谢家的教养,断不会因此看低了你,妹妹,你再好好想想。”
与其让她去冒这样风险,他宁可她嫁给谢临。
糜芜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既已决定了,就不会回头。”
起手无悔,崔恕虽然嫌她棋艺不精,但,她做出的决断,从不反悔。
她不再多说,只是看着窗外遥遥可见的暮云山,沉思着将来的应对之策,江绍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继续赶车,只是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翻来覆去,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一个时辰后,车子在暮云山北麓的山脚下停住,糜芜不等江绍来扶便跳下了车,道:“哥哥,我这就上山去。”
江绍吓了一跳,忙道:“这怎么行?天色不早了,今晚我们先在附近等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再去。”
糜芜摇了摇头,道:“明天天色大亮,太容易被发现了。趁着这会子皇帝也刚刚才到,正是忙着安置收拾的时候,防备应该很松懈,我赶在这会子上山,夜里再找个地方躲一躲,不容易被发现。明天围猎时必定还要清场,到那时才走的话,多半要被抓住。”
江绍急急劝道:“这山上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怎么能在山上过夜?不行,还是等明天一早再走。”
“从前我到这里采药时,许多次都在山上过夜,哥哥放心吧。”糜芜探手从车里拿出装了食水的小包袱,又取出一双草鞋换了,道,“我走了,哥哥从前面的路口往西边走,十几里外有个村子,你找个人家借宿吧,三天之内要是我还没见到人,就下山去那边找你。”
“我跟你一起去。”江绍再顾不得许多,忙跳下车拦在她身前,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
“哥哥,”糜芜笑起来,“到了这种荒郊野地,我可比哥哥强得多,不说别的,单这上山的小路,我半个时辰能上去,哥哥只怕一个时辰也上不去。”
江绍知道她说的对,她那么能干,像他这种富贵丛中长大的无用之人自然是及不上的,然而由着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江绍道:“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除非我现在死在你眼前,否则决不放你一个人走。”
他是无用,但无用之人,也有自己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