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长了翅膀,我也不会脚酸了。”青石并不算大,两个人坐着,挨得便十分近,糜芜嗅到一股淡淡的松叶气息,也不知道是这林子里的气味,还是谢临身上的气味,“我是一步步走小路上山的,脚酸得很。”
谢临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脚,光线太暗,只看见石榴红裙底下,露出尖尖瘦瘦的一点,到底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心底的笑意戛然而止,他在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年轻女子,原本不该和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在这种情形下谈论自己的脚的。
那么她这么坦然地与他坐在一处,说着这些本该是私隐的话题,到底是与他亲近并不避讳,还是并没有把他当做男人?
疑虑一起,满心的欢喜突然就淡了许多。想起从前她与他说话时,也都是这样轻松随意的感觉,丝毫不曾有女儿家的羞涩,谢临垂了眸,慢慢站起身来,道:“居然还有能上山的小路,也是我们疏忽了。亏得今天不是我当值,否则被将军知道混进人来,又要好一顿教训。”
糜芜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便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可是鼎鼎大名的谢二公子,谁敢教训你?”
谢临笑了下,竟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他与她非亲非故,她自然不会把他当做亲近到不需要避讳的人,那么她这般坦然,大约就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把他当成男人看待。
这些年跨马载酒,得一个风流谢二的名声,那些爱慕他的女子,他看她们的时候,也从来都是这般轻描淡写,半点不曾往心里去,可如今被她这么看待,他才知道,被人轻忽的滋味竟这么不好受。
生平头一遭,谢临竟有些颓丧,想了想到底不甘心,便又在她身边坐下,道:“说笑归说笑,你这样待在山上是不成的,且不说到处都要巡查,就是今晚住哪里,也是个问题。”
既然被谢临撞见,今晚再想要见皇帝,怕是不行了。糜芜便道:“这倒没什么,从前我常往山上采药,随便找棵大树躲上去,熬一夜就行了。”
“那怎么行?到处都有虫蚁,山上夜里又冷。”谢临想了想,道,“待会儿你换上我的衣服,我带你走大道下山,山下有一带供上山时歇脚的房屋,这会儿一多半都空着,你先在那里安置一晚,明天一早我想法子送你回家。”
糜芜摇摇头,笑道:“我还有事,现在不能走。”
金吾卫的职责在身,即便不抓她,至少也该送走她,可她说不能走,谢临便也不想勉强,想了想说道:“山上戒备森严,你若是有什么打算,最好先跟我说一声,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也好想法子给你转圜。”
说起来,他对她从无所求,又是格外的照应。糜芜带了笑,摇头说道:“你职责在身,还是别管我了,只当你没看见过我吧,我自己应付得来。”
谢临低头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可我已经看见了你。”
他站起身来,抬手去解身上金甲的纽襻,糜芜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谢临却没说话,只是飞快地解开金甲,挂在树枝上,跟着又去解金吾卫的黑袍。
糜芜忙背过身,道:“你做什么?”
谢临心中一动,她是在害羞吗?心情顿时飞扬起来,谢临唇边带了笑,轻快地说道:“你猜。”
这两个字顿时让她放下心来,糜芜抿嘴一笑,摇头道:“我猜不着。”
她这一笑,谢临那点无端的欢喜顿时又被戳散了,他半蹲在糜芜身前,解下黑袍披在她身上,低声道:“山上冷,你先披着吧,若是执意不肯走,那就先去我屋里躲一晚,我跟将军告个假,明日不去御前扈从,想法子送你下山吧。”
黑衣带着他的体温,披在肩上微微的暖意,糜芜鼻端又嗅到那股淡淡的松叶气息,原来不是林子的气味,是谢临的气味。
她拢紧了领口,又见谢临起身取下金甲,套在月白色的中衣外面,一个个扣上扣子,道:“走吧。”
许是她坐的很低的缘故,这样看去,少年竟异常高大,俨然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糜芜转过脸,从袖中拿出风帽戴好,遮住了乌云似的头发,起身说道:“好。”
指尖上一热,却是谢临伸手拉了她,道:“走吧。”
糜芜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忙抽出手指,道:“好。”
谢临顿住步子,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迈步向前。
借着远处大道上的微光,两个人在树林中慢慢往谢临的住处走去,片刻后迎面过来一队巡逻的虎贲卫,谢临下意识地拉住糜芜的手,将人带在身后藏住,躲进了树影子里。
虎贲卫步伐整齐,很快从身侧走过去,谢临握着那只手玲珑的手,却有些不舍得松开。
掌心触到她的肌肤,有些微微的涩意,谢临想起那天在后花园中问她姓名时的情形,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娘亲很早就没了吗?”
若是她娘亲还在,断不会舍得让她操劳,弄得一双手都生了茧子。
今夜的谢临,总觉得有些古怪。糜芜飞快地抽出手,道:“我三岁时,我娘就过世了。”
不等谢临说话,她先抬步走了出去,黑衣披在肩头,沉甸甸的让人有些不太适应,就像此时的谢临。
大路上灯光又亮起来,一队金吾卫从相反的方向巡逻过来,糜芜下意识地低了头,眉头变皱了起来,禁军太多太密集,照这样看来,不知不觉混进皇帝寝宫的可能性太低了,须得想个别的法子。
不远处出现了一带房屋,门前挂着灯笼,左右都有士兵把守,谢临再次拉住她的手,将她向身边带了带,低声道:“就是这里了,我带你进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谢临打量着她,弯眉水眸,瓷白的肌肤上红唇嫣然,即便戴了风帽,又披着男人的袍,然而这般绝色,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住。这样不行。
谢临伸出手来,拇指在她柔润的红唇上轻轻擦了几下,低声道:“这样子没法混进去。”
指尖上染了口脂的红色,然而她唇上,仍旧是那般娇艳,艳光丝毫不曾减。
糜芜愣了下,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清楚起来,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唇,转过脸说道:“那么,我还是在外面躲一夜吧。”
“不如这样。”谢临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幽深得看不见底,跟着长臂一舒,将她肩头的黑袍扯落,拿在手中再抖开时,已经将两个人一起裹进了袍里。
糜芜只觉得心底突地一跳,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然而异样的越发躁动起来,不自在地向边上挪了下,肩头上却是一紧,谢临揽紧了她,低声道:“低头,不要说话,跟我走。”
那股子淡淡的松叶气息突然浓起来,是谢临的气息。男人的臂膀坚实有力,牢牢扣着她,糜芜再没有像此时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不仅是言笑无忌的少年,也是强大有力的男人。
也许她过去,太忽略了这点。糜芜定定神,低下头跟着谢临,迈步向灯火处走去。
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内,糜芜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拍,跟着就听见有男人说道:“谢二,这是谁呀?”
第41章
糜芜脚步一顿, 低了头不动声色, 谢临将她向怀里又搂紧些,飞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酒壶, 向迎面走来的几个金吾卫朗声一笑, 道:“自然是美人。”
刚刚拍糜芜肩膀的是谢临在金吾卫中的同袍,听他这么回答, 顿时大笑起来, 道:“行行行,待会儿我们都去你屋里看美人!”
“随时恭候。”谢临笑着裹紧了袍,举起酒壶向嘴里倒了下, 脚底下故意踉跄起来, 摇摇摆摆往里走去。
“咱们这里连个母蚊子都没有,哪儿来的美人!”那人看着他的背影, 笑着向同伴说道。
“谢二准是喝多了, 刚刚我看他连酒壶的塞子都没拔。”同伴笑道,“他旁边那个准是跟他一起喝酒的,什么美人!”
说话声渐渐远去, 糜芜随着谢临的步子,摇摇地往灯光暗处走过去,耳边厢突然听见他一声笑, 又像是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说给她听:“我都说了是美人,偏偏他们不信!”
糜芜低着头,唇边渐渐露出了笑意, 她只道谢临少年心性,今日一见,才知道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只是谢家门楣清贵,谢临这般洒脱不羁的性子,倒也是十分少见了。
谢临的住所在大院的角落里,单独一间屋子,很是僻静,糜芜一踏进门,立刻挣脱他的怀抱,从黑袍底下钻出去,缓缓地吐了口气。
谢临在身后关了门,低声道:“他们一会儿只怕要来罗唣,你躲在屋里不要出声,我来应付。”
屋里没有点烛,他看见她掀开风帽,向他点了点头,她的头发有些乱了,想来是被风帽压的,谢临不由自主抬手,想帮她把鬓边的乱发掖到耳后,她却向旁边躲开了,问他:“火镰在哪里?”
谢临心头突然欢喜起来,她在躲他,她开始在他面前紧张羞涩,她终于将他当成了男人。
谢临从衣带上解下火镰袋,慢慢向糜芜走去,低声道:“烛台在桌上。”
糜芜下意识地又躲开些,伸手摸索着去找桌上的烛台,谢临也没再开口,屋里安静到了极点,无端便让她觉得危险。
指尖触到了凉凉的烛台,糜芜掩饰着说道:“金吾卫待遇还挺不错,居然能住单间。”
谢临笑了下,道:“以我的资历,原本是该八个人住一间的,不过我的顶头上司是家父的弟子,我找他通融了一下。”
嚓一声,火镰打出火花,点燃了白烛,烛光摇摇地映出谢临的面容,一双桃花眼闪亮亮地看着糜芜,轻声道:“刚好你能用上,真是巧。”
“是挺巧的。”糜芜低了头,道,“谢临,你是不是该去巡逻了?”
“今天不该我当值。”谢临轻声道,“我只是听见那边管弦弹得热闹,所以过去瞧瞧,没想到竟碰见了你,真是太巧了。”
嗤一声,谢临拉紧了窗帘,慢慢走向糜芜,道:“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收拾下。”
糜芜抬手拢了鬓边的散发,笑道:“没事,不用管。”
“你信不信,我会梳女子的发髻。”谢临走近了,抬头看她,忽地取下了她脑后的金背螺钿梳,“从前我妹妹小的时候,总缠着要我给她梳头。”
是了,苏明苑提过的谢家小姐,原来是他妹妹。糜芜退开一步,谢临很快跟上来,抬手向她鬓边拂去,道:“你头发上沾了松针。”
“咚咚咚”,门突然被敲响了,男人笑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谢二,我们应你之约,专程来看美人!”
暧昧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谢临一阵懊恼,一口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大声向门外说道:“我忙着给美人梳头,休来罗唣!”
门外一阵大笑声,男人们七嘴八舌调侃着他:“谢二,你屋里黑漆漆的,莫非你能夜中视物?”
“不如这样,你开门放我们进去,你给美人梳头,我们给你梳头!”
“谢二开门,我这里也有个美人要送给你!”
谢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扬声说道:“都给我起开,休要坏了我的好事!”
男人们在门外又吵嚷了一阵,见他始终不肯开门,渐渐也都走了,谢临便也不再点烛,只笑着说道:“看来今天晚上,我是没法再出去了,只希望明天他们别再过来。”
糜芜笑了下,没有说话。计划全被打乱了,明天该怎么摆脱满院子的眼睛,该怎么甩掉谢临,又该怎么接近皇帝?
远处的管弦声渐渐消失,想来牧云殿的欢宴已经接近尾声,皇帝该起驾回寝宫了。也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情?该怎么才能让皇帝留下她?
“睡吧,你爬山累了,早点歇着。”谢临的声音在黑暗中传过来,跟着听见他窸窸窣窣地展开了被褥,道,“你睡床,我睡椅子。”
糜芜答应了一声,和衣在床上躺下,谢临拖开桌边的靠背椅,自己坐了一把,又把脚跷到另一把上,舒展了四肢,笑笑地问她:“真不要我帮你梳头吗?我手艺还是不错的。”
“不要。”糜芜笑着说道,“我懒,经常不梳头就睡。”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如果她不是女子,岂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走动?
“谢临,”她轻声叫他,“你明天带我逛逛行宫,好不好?”
谢临明知道不该答应,还是不由自主地说道:“好。”
他停顿片刻,又道:“那么,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躲开那些耳目。”
“你既然会梳女人的发髻,肯定也会梳男人的发髻,”糜芜轻声道,“对不对?”
谢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起来,道:“你要是扮起来的话,可千万别被那些随行的小姑娘们瞧见,不然准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糜芜笑着说道:“那好,我躲着她们走。”
不仅得躲着别人,还得躲开谢临,早点混到皇帝身边。只是,万一没有达成目的,万一事后追查起她怎么混进来的,只怕要连累谢临。
她低声问道:“谢临,你真不好奇我要干什么吗?”
“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罢了。”谢临在黑暗中转头看她,咧嘴一笑,“我生平最不喜欢勉强别人,尤其是你。”
“多谢。”糜芜翻了个身,“我要睡了。”
早些睡,养好了精神,明天,就是上场厮杀的时候。
谢临凝神细听,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绵长平静,让他的呼吸渐渐也平静下来,渐渐变成了她的节奏。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可他却睡不着。
生平第一次与年轻女子独处过夜,尤其那人又是她,谢临以为自己会紧张,但此时却十分平静舒展,仿佛一切本来就该如此。
想起那天去她家里,当着众人跟她说了那些话,当时江家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不是不明白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但当时对于他来说,也只是见不得美人受欺负,纯粹想要替她撑腰而已,然而此时想起来,他本来应该,把话再说的再明确一些的。
从前从没想过成亲之类的事,然而此时想起来,也许他当时就该提亲,江家人肯定会答应,她也应该会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