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一早,儿臣的确在京中,之前儿臣未曾向父皇禀明此事。”崔恕道,“儿臣有隐瞒之罪报,请父皇责罚!”
门外,糜芜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地停住了步子,心中百感交集。
崔道昀心下便是一沉,虽然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身为父亲,他太了解崔恕了,以他的傲性,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他绝不会向他跪下,更不会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些所谓的流言,只怕都是真的。
崔道昀看着他,沉声问道:“朕命你在江南审案,为何故突然返京?”
“儿臣先前曾命令属下在暮云山拦截江糜芜,后面得到消息,江糜芜已经确定入宫,儿臣担心她另有目的,所以赶回来向她确认。”崔恕道,“此事都是儿臣一念之差,请父皇责罚!”
“七月二十六日,朕在猎场遇见她,”崔道昀目光悠远,“二十七日送她下山回家,二十八日一早,你赶回京中。你来得好快。”
江南到京城,千里之遥,即便他在二十六日就得了消息,一日夜赶回来,也是十分紧张,更何况算起来脚程,他很可能是二十七日才得到消息,昼夜兼程地赶了回去。什么事能让这个冷静克制的儿子失去判断,不顾败露行迹的风险进京?自然是心爱的女人。
崔恕心知,此事无论如何也很难圆过去,也不辩解,只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隐瞒之错,请父皇责罚儿臣!”
只是隐瞒吗?崔道昀淡淡一笑,道:“你退下吧,朕要跟她说。”
崔恕还想再说,耳边已经传来了糜芜的声音:“陛下,我来了。”
崔恕没有回头,只听着她轻盈的脚步声像平时一样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却又越过他,一直走到皇帝榻前,屈膝半蹲了,带着笑意道:“陛下怎么不诊脉呢?”
“你退下吧。”崔道昀不答,只向崔恕摆摆手。
崔恕知道不能再留,只得站起身来,疾步向外走去,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切断了里面的声音,崔恕迈步走下台阶,瞬间拿定了主意,若是皇帝翻脸,哪怕拼上一切,也一定要救下她!
耳边传来一声笑,却是郭元君慢慢地走了过来,唇边带着讥诮说道:“机关算尽,反而自误。崔恕,你倒是想想,到底值得不值得?”
大门关紧了,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糜芜半蹲在崔道昀榻前,拉住了他绣着银色蔓草纹的袖子,轻声说道:“陛下,我来了。”
崔道昀垂目看她,心中千回百转,眼中一时是她,一时又是柳挽月,就连那个柳挽月,也是一时鲜妍明媚,言笑晏晏,一时脸色灰败,香消玉殒。
崔道昀一时也理不清这许多情绪是但只为她,还是为了柳挽月,许久,才低声道:“为什么要瞒着朕?为什么要骗朕?”
“陛下纳了我吧。”糜芜不答,只抓紧了他的袖子,轻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老崔,总是有人盼着他撒手归西……
第83章
屋里一时安静到了极点, 崔道昀不说话, 糜芜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半蹲在他身前, 扯了他的衣袖, 垂着眼皮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那点光滑的衣料,心中千回百转。
一路上走过来时, 脑中曾想到过许多对策, 然而刚刚崔恕那一跪,皇帝那一问,糜芜此时, 却只有这一句话可说。
她骗了他, 那么,她就一直陪着他。
她想她果然还是心肠太软, 若是能硬起心肠把皇帝当做不相干的人, 也未必找不到一条出路,可是皇帝待她这么不同,她却是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再去算计。
崔道昀还是不回答, 光线灰暗的内室之中,只能听见他比平时沉重许多的呼吸声,糜芜心里一阵难受, 起身倒了一杯白水, 轻轻扶起崔道昀,低声说道:“陛下喝点水吧。”
崔道昀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垂了眼皮, 低低说道:“为什么要朕纳你?”
他终于肯开口了。糜芜觉得鼻尖有点酸酸的,低声道:“我想一直陪着陛下。”
“你还这样年轻。”崔道昀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已经老了。”
“不老,”糜芜笑了起来,眼睛里有点湿,“陛下不老,也不会老。”
崔道昀笑了下,声音便飘忽起来:“你让朕如何是好呢……”
糜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低着头,怔怔地看着他衣领上的纹饰,许久,崔道昀终于又开了口:“朕不会纳你,朕从来没有起过纳你的念头。”
他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床前的圆凳,道:“你坐下说话吧。”
糜芜忙放了水碗,乖顺地在圆凳上坐了,抬眼看他,崔道昀便也瞧着她,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头一次看见你时,我还以为挽月她,又回来了。”崔道昀低声道,“一直到现在的很多时候,我看着你,也都会想起她。”
糜芜低了头,看着地砖上凿出的兰竹石花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皇帝头一次在她面前没有自称“朕”,而是用了一个“我”字,此时他不是皇帝,只是他自己。一个对已逝的爱人念念不忘,又无可奈何的凡人。
不管他对柳挽月的感情多么古怪,但他一直念着柳挽月,她知道这点,也利用了这点来一步步接近,说到底皇帝没什么对不住她的,是她利用他在先。
崔道昀看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看不见那双凤眸的缘故,那模样越发像柳挽月的紧,然而他如今已经很是熟悉她了,即便是容貌相似,他也不会再错认了她。
她与柳挽月如此不同,柳挽月是婉转绵密,她是娇艳明媚,他怎么可能错认?他只是借着这点相似,不断地想起柳挽月罢了。
说到底,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都已经随着柳挽月一起去了,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柳挽月,再没有人能让他那样死生难忘了。
“我本来以为,可以把你当成挽月,宠着你,护着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还以为,这样就能圆了我心里的缺憾。”崔道昀笑了下,下意识地探起身子抚了下糜芜的头发,“你还是个孩子呢,一个没有秘密,不会骗我,不会和我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的,另一个挽月。”
糜芜抬了头,想对他一笑,眼泪却不自禁地掉下来,哽咽着说道:“陛下……”
“别哭,这些都不怪你,是朕起了私心,有这些傻念头。”崔道昀抬手替她擦了泪,轻声道,“朕如今知道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挽月,你不是她,你是江糜芜。谁能没有秘密呢?连朕自己,都有许多秘密,是朕错待了你,朕早该给你一个交代的。”
被他擦去一点泪,却有更多的泪掉下来,糜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默默地掉着眼泪。
“不哭了,朕已经知道该怎么安置你了,放心吧。”崔道昀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温声说道,“朕有些难受,该让太医进来了。”
糜芜这才留意到他脸色已经是煞白,连忙擦了泪,急急地起身向外跑,一刚拉开大门,立刻便叫道:“传太医!”
郭元君绷着脸,立刻带着众人快步走进去,崔恕依旧在最后面一个,眼睛的余光去寻她时,只看见了她匆匆离开的背影。
这一闹直到傍晚时扎了针,崔道昀才渐渐好了些,传了膳食来吃,福宁宫里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糜芜躲在窗户后面瞧着那边,情不自禁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膳食撤下来之后,又有穿着朝服的人不断进出,糜芜皱紧了眉头,皇帝病成这样,竟然还要处理政务吗?
酉时前后,糜芜隔着窗户看见崔恕与几个穿朝服的人一起离开,可寝殿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直到三更时分,最后一名朝臣才走出福宁宫,糜芜连忙开门往外走,想要去看看皇帝,只是刚走到廊下,寝间的灯便灭了,少顷汤升从里面走出来,低声道:“陛下让姑娘早些睡,不必过来服侍了。”
糜芜停住脚,急急问道:“陛下有没有好些?”
“姑娘放心吧,陛下已经吃过药了,”汤升答非所问,“姑娘回去吧,免得陛下挂心。”
这一夜,糜芜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朦胧合眼,立刻便开始做梦,梦里她依旧在爬那架竹梯,可竹梯后面追着的,却是皇帝,皇帝一边咳嗽,一边问她为什么骗她,她无处可逃,回身向皇帝说了声对不起,皇帝的脸却突然变成了崔恕,冷冷地质问:“你也一直骗我,你为什么从不觉得对不起我?”
糜芜猛然惊醒,额上薄薄的一层汗,一颗心通通乱跳,半晌也安静不下来。
她的确也骗了崔恕,而且不止一次,认真算的话她对他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可她却从来不觉得亏欠他,为什么?
刑部大牢里。
仵作站起身来,隔着脸上的布巾,沉声说道:“秦丰益是中毒身亡。”
崔恕口鼻上也蒙着布巾,问道:“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从症状来看,应当是马钱子和雷公藤提炼出来的毒物。”仵作道,“从肠胃溃变的程度来看,应当连续服用了至少五天以上,只是每次用量极少,还不至于致死,所以外面看起来只是偶尔会有心悸惊惧的情形,到昨天药量突然增加,死者的内脏早已被侵蚀,根本承受不住,这才导致暴毙。”
所以,下毒的时间就是太子主审的时候,郭家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要灭口,又怕暴露行迹,因此下了慢药,想让人以为秦丰益是惊惧而死,谁知恰好赶上皇帝更换主审,索性将计就计,选在他接手之后杀人,顺理成章地把灭口的罪名推到他头上。
崔恕的目光转向一边鲁大成的尸首,问道:“鲁大成呢?”
“皮肉上的伤痕看起来很像自缢,”仵作说道,“剖开皮肉仔细核验后,小人以为鲁大成应该是被人绞死之后再吊起来,伪装成自缢的情形。”
绞杀的死法,却与谢霁查到的一致。崔恕追问道:“死亡时间有没有可能作假?”
“以小人的经验,尸体如果一直在很冷的地方存放的话,验尸查到的死亡时间就会向后推延。”仵作思忖着说道,“只要条件合适,也许能造出假的死亡时间。”
很冷的地方?崔恕看了眼旁边的范云山,道:“查查车辆进出记录和附近的冰库。几个尚书和镇国公府的冰库也要查。”
“着啊!”范云山是吏员出身,并不像那些走科举路子的官员那么文绉绉的,兴奋之下便冒出了市井俗语,“很冷的地方,可不就冰库吗?送尸体去冰库,自然要用车,顺着车查冰库,准保能查出他们的马脚,不愧是殿下,眼光老辣!”
谢霁看着地上两具开膛破肚,形状可怖的尸体,心中对崔恕不觉也多了几分敬意。这种场景之下,别说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就连看惯了死人的范云山和他这个谢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一开始也有些吃不消,可崔恕从昨夜待到现在,非但没有退缩一步,还趁着仵作验尸的功夫,把审理时的头绪一点点理了出来,单只是这份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定力,就足以让人钦敬。
崔恕脸上并不见喜怒之色,只迈步走出验尸的隔间,谢霁跟上去,道:“即便查到下毒之人,也无法让死人醒过来重新招供。”
“郭骏阳建造阳山别业是鲁大成经手的,”崔恕道,“顺着这条线,应该能查出点东西。”
“殿下,两位大人,”张离走进来回禀道,“宫中刚刚传来消息,今日照旧早朝。”
三人都吃了一惊,崔恕想起昨日皇帝的脸色,眉头便皱紧了,他快步走出去,张离紧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道:“主子,刚刚接到的消息,皇后派人去了芦里村。”
作者有话要说: 崔恕:你为什么不觉得对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
糜芜:你就是我的小玩偶,啦啦啦……
第84章
垂拱殿中。
朝臣们分作几派, 以梁坤和牛继之为首的一系, 口口声声宣称西疆战事非郭思贤出马不可,理由也很充分, 近十年里西疆但凡有战事, 都是郭思贤带兵,唯有他最熟悉西陵人的战法, 必定能一战告捷。
也有反对一派的声称, 郭思贤此时卷入要案正在候审,朝中也有别的将领,谁出马都比一个戴罪之人合适的多。
那牛继之一听对方说郭思贤是戴罪之人, 立刻就吵嚷起来, 崔道昀坐在御榻上,只听得满耳朵都是闹哄哄的争吵声, 便抬手道:“噤声。”
殿中暂时安静了片刻, 崔道昀的目光慢慢扫过殿下众人,道:“少顷谢太傅会来上朝,不如听听太傅的意见。”
谢庭身份尊崇, 而且早已致仕,众人乍然听见他的名字都是一怔,明白的便知道, 皇帝多半是早已经安排好了, 看来郭思贤无论如何是去不了了。
跟着就听黄门使禀奏道:“启禀陛下,谢太傅求见!”
少顷,就见谢庭身穿朝服, 稳稳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文班最前列,沉声说道:“臣保举一人,可平西疆战乱。”
崔道昀问道:“太傅但说无妨。”
“西州府中郎将,和清。”谢庭道。
殿中先是一片安静,接着梁坤忍不住道:“谢太傅,此人闻所未闻,如何能担此大任?”
“政通二年,北地边乱,和清帅百人突击,扭转战局,政通三年,镇国公与西陵交战,和清时任西州兵曹参军,帅两千府兵迎击三千西陵骑兵,以少敌多,大获全胜,政通八年,北地蛮人哗变,击杀官长,圈地自立,和清只身入营劝降,不费一兵一卒,化解一场边乱。陛下,和清胆识过人,且在西北军中待了十余年,对西陵极其熟悉,臣愿保举此人统领西疆战事。”
殿中一片哗然,梁坤还要再说,崔道昀已经抢先发了话:“好,就依太傅所言,加封和清为征西将军,征西州府、瀛洲府兵五万,前往西疆与安西道驻军会合,迎击西陵军队。加封安西道节度使蒙源为安西将军,配合和清,一同迎敌!”
牛继之与梁坤对望一眼,心里都暗叫不好,和清这个无名小卒他们摸不清底细,蒙源他们却是知道的,从前英国公的部下,一直与郭思贤不和,所以才被扔在西疆十多年都没有提升,皇帝用这两个人,分明是要抛开镇国公府一系,另外培植军中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