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当机立断,立刻禀奏道:“前方用兵,后方粮草军饷也不可轻忽,太子多年追随陛下办事,沉着稳重,堪当大任,臣推举太子居中协调!”
如今兵权虽然拿不到了,只要卡住粮草军饷,和清与蒙源的成败就都在太子手里,那么主动权在镇国公府手中。
事发突然,崔祁煦虽然吃惊,但心中却重新燃起一点希望。这几天意料之外的事频频发生,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皇帝一心偏向崔恕,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此时他禁不住抬头看向御座中的皇帝,满心期待皇帝能把这件要紧的差事派给自己。
崔道昀看他一眼,很快转过脸去,淡淡说道:“此事朕已有了人选,就由六皇子居中协调粮草军饷。”
崔祁煦心里一凉,心里只想,完了,皇帝是真的要放弃他了。耳中只听得殿中又是一片哗然,崔祁煦下意识地向四周一望,就见许多人也都在瞧着他,他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里不是嘲笑就是怜悯,连忙低下头,只看着眼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崔道昀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不觉无声地叹了口气。此时更换储君,必定伤筋动骨,然而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也是必须要下狠手的时候了。
殿中众人一时看看皇帝,一时看看太子,一时又去看谢庭,心中惊疑不定。皇子们虽然也都上朝,但只有太子领的是实差,其他都是虚职,无非应卯罢了,可是崔恕刚刚回宫不久,先前也没有什么功业,怎么突然一下就被皇帝拔到这么高的位置?难道皇帝另外有了想法?再想到镇国公府近来频频出事,不少原本想要进谏的人不觉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静观其变。
牛继之心中暗叫不妙,连忙上前分辩道:“六皇子刚刚接手贪墨案,便有重要嫌犯暴死,况且秾华宫总管刘玉之死,六皇子的嫌疑也没有洗脱,不宜在此时领这种要紧差事!”
崔道昀说了半天话,早觉得精神不济,况且也该崔恕出面了,便看了眼崔恕,道:“你替朕说吧。”
“儿臣领旨!”
崔恕应声出列,转向了牛继之:“中秋夜刘玉以下犯上,故而被我下令处死,当天就已经禀报过陛下。至于秦丰益暴毙之事,现已查明秦丰益至少在五天之前便已中了慢性毒药,牛尚书,也就是说,秦丰益是在你管辖之下的刑部大牢中的毒。”
牛继之不假思索地分辩道:“刑部大牢管理森严,怎么可能有中毒的事?六皇子休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牛尚书心里明白。”崔恕淡淡说道,“我奉旨主审此案,散朝之后,牛尚书就随我去公堂上走一遭吧。”
散朝之时,崔道昀坐着软兜从殿中出来,外面阳光正好,骤然照在脸上时,崔道昀不觉眯了眼睛,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崔祁煦。
镇国公一系必须拔除,原本还想着可以在拔掉郭思贤的同时保住太子,如今看来,太子断断没有能力在没有镇国公府的情形下独立支撑,储君人选,不得不换。
崔道昀温声唤道:“煦儿。”
崔祁煦猛地惊觉,抬头看他,崔道昀看着他脸上茫然的表情,一时心中不忍,只道:“随我去下盘棋吧。”
这一日,崔道昀留崔祁煦在福宁宫相伴一整天,一直到夜里安寝之后才让他离开,崔祁煦回到东宫时,郭元君早已在里面等着了,低低问道:“煦儿,你可拿定主意了?”
崔祁煦无言以对。
数日之内,风云巨变。
和清与蒙源只用了一日夜便在边界会合出兵,之后一改先前郭思贤惯用的迂回战术,直接正面迎击来犯的西陵军队,首战告捷。
刑部大牢的牢头杨柄投案自首,招供说因为私怨向秦丰益下毒,被收押待审。
范云山循着牢中车辆进出的线索一路追查,最终确定中秋之夜,一辆运水车从刑部大牢带走了一具尸体,最后送去了牛继之的别院,那里正有一个冰窖。虽然车夫被找到时已经落水身亡,线索中断,但牛继之管辖之下频频出事,因此被革去刑部尚书一职。
第四天时,礼部拟出诸位皇子的封号,皇帝看过之后,亲自定下二皇子为渝王,三皇子为冀王,五皇子为洛王,加封各自的皇子妃为王妃。
第五天,由皇后主持为诸王选妃,太子选得一名侧妃,乃是吏部尚书的孙女,三位王爷也各选了侧妃与美人,宗正府早在京中为诸王选定了王府,只待皇帝发话,诸王便可正式离宫开府。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都打定主意要押宝的朝臣们又迷惑了。若说皇帝有意扶持六皇子,为何此次封王没有六皇子的事?若说是碍于未成婚不封王的旧制,可六皇子年纪不小,成婚也不是难事,又何必如此拘泥?莫非他们猜错了,皇帝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就连崔祁煦自己,也是犹豫纠结,若是皇帝并没有动他的意思,那么先前那些筹备防范,是不是做错了?
御书房中。
崔祁煦看过塘报,顺手递给崔恕,道:“你舅舅又打胜仗了。”
崔恕双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过一遍,道:“照此形势,再过几日,边患可平。”
“到时朕命他回朝献俘,你们甥舅两个好好叙一叙。”崔道昀意味深长地说道,“军中的人脉,该捡起来的也该捡起来了。”
“当年耸翠岭一战,英国公含冤而死,舅舅一直在追查,如今已经找到了关键的人证物证。”崔恕双膝跪下,沉声道,“儿臣恳请父皇重审耸翠岭一案,让舅舅以本来面目示人!”
崔道昀沉吟许久,才道:“和清在西边虽然大有作为,然而跟郭思贤在军中的势力相比起来,仍旧有些单薄,朕的意思是,不如徐徐图之。”
“儿臣已经查到了郭思贤是贪墨案幕后主使的实证,拿下郭思贤指日可待。”崔恕抬头看着皇帝,“儿臣以为,此时当一举全歼,不必再缓!”
福宁宫中。
拾翠拆开家里送来的吃食,只看了一眼,便慌忙收起来,看看闻莺不在跟前,忙低声说道:“姑娘,里面有你的信。”
家在京中的宫女,每隔一段时间可以恩准接收家中捎来的东西,因为拾翠拾翠是糜芜的人,所以她才来不久,便轮到了这个机会,只是没想到,送过来的蒸饼之中,竟然夹着一封信。
糜芜拿起来一看,封皮上一笔簪花格字体,娇媚灵动,不是窈娘又是谁?有什么急事,竟让她这样冒险来信?
第85章
微黄的纸笺上只有四个字:当心曹亮。
纤手一抖, 那张纸飘下去, 糜芜心头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定了定神才弯腰捡起来, 沉着脸将信纸一撕两半, 然后再撕,直到撕成碎得不能再碎的纸屑, 才觉得心头那股堵着的感觉舒畅了些。
“姑娘怎么了?”拾翠见她神色不对, 轻声问道。
“我没事。”糜芜飞快地说道。
不会有事。曹亮已经死了。死人翻不了天。
糜芜取过香炉,把那些碎纸屑都倒进去,跟着晃开火折子, 一点火舌忽地探出来, 密密麻麻的纸屑瞬间点燃,火苗窜了一下, 跟着低下去, 变成明亮的红色,跟着转暗,最后变成星星点点的灰烬。
糜芜盯着那一小堆渐渐冷下去的灰黑色, 心思急转。窈娘在镇国公府,她能打探到的消息,自然是镇国公的动静, 如此说来, 皇后已经挖出了当年芦里村的事。
可这件事,只有阿爹和窈娘知道,他们绝不会出卖她, 除了他们,还有谁可能知道,又把消息透露给了皇后?
糜芜垂头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想不出是谁,便也丢开了。皇后的手段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些,只要皇帝顾惜她,即便她捅破大天,皇后也拿她没办法,这点倒是不用着急。
外间的小灶上吊着给皇帝熬的梨汤,糜芜起身走过去,用汤匙搅了搅,却突然皱了眉,这些天里,就连她偶尔听见一星半点的消息,都觉得镇国公府大势已去,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皇后在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来对付她?
有问题!
却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跟着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面道:“奉皇后之名,带江糜芜过去回话!”
糜芜放下汤匙,微微一笑,来得好快。
她慢慢走到门前,抬眼一看,来的人是采玉,身边还带着几个宫女、嬷嬷,另有一个眼生的男人,穿的却是外臣的服色。
糜芜没有理会她,只向外走去,老远便对着闻声赶出来的王福良说道:“王公公,梨汤熬好了,我这就给陛下送过去。”
王福良定睛一看,认出跟在采玉身边的男人是宗正寺丞许丹山,心里便知道有些不对,便道:“姑娘先不着急,等我问问采玉姑娘有什么事。”
采玉气势汹汹地过来,谁知糜芜压根就当她不存在一般,连话都不跟她说一句,采玉心里早有些窝火,接口便道:“奉皇后娘娘懿旨,带江糜芜过去回话!”
王福良使个眼色,早有腿脚伶俐的小太监悄悄地蹭出去,一路往御书房找皇帝搬救兵,这里王福良陪着笑脸刚要开口,先听见糜芜道:“王公公,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名字根本就不在宫女的册子上吧?”
王福良顿时领会了她的意思,笑着向采玉说道:“采玉姑娘,江姑娘是陛下单独召进来宫来作伴的,不是册子上的人,没有陛下的话我也不敢让江姑娘离开,采玉姑娘稍等片刻,等我跟陛下回禀一声再说。”
“皇后娘娘的懿旨,江糜芜,你敢不从?”采玉冷了脸,语气里带着威胁,向糜芜斥道,“简直无法无天!”
“王公公你说,”糜芜还是不看她,只笑吟吟地向王福良说道,“我是该听陛下的吩咐,还是该听皇后的?”
王福良怎么敢答?恨不得自己刚刚没出来,这样就不用应付这两个小姑奶奶了。只得赔笑向采玉道:“姑娘再稍等片刻,陛下那边很快就有消息。”
采玉原本也算有城府,然而皇后身边得脸的大宫女,竟然被人连正眼都不瞧,此时不觉气恼起来,冲着王福良道:“皇后娘娘发下的懿旨,王福良,你是想让皇后娘娘等着江糜芜不成?”
“王公公,”糜芜也看着王福良,“我只听陛下的呢,凭他是谁,也得有陛下的吩咐才行。”
王福良手心里都冒汗了,正在暗自叫苦,门外传来郭元君冷冷的声音:“一个秽乱宫闱的东西,也敢摆这么大的架子!”
脚步声慢慢走近,郭元君被宫女们簇拥着,一步步走到糜芜跟前,冷冷地看着她。
糜芜向着她福身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入宫到现在,这是郭元君第一次正眼看她,糜芜不觉便是一笑,看来她混得很不错啊,就连皇后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如今也不得不正眼看她了。
郭元君见她发笑,心里便是一堵,于是移开目光向王福良吩咐道:“王福良,你去御书房走一趟,就说我有要事向江糜芜问话,就在这福宁宫里问,陛下若是有兴致就来听听,若是没有兴致,本宫也不去扰他。”
皇后亲自发话,王福良再不敢违拗,连忙答应了,躬身退出郭元君的视线之外,这才撒开腿,一道烟地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跑去。
“搬张椅子过来,本宫就在这里问话。”郭元君冷着脸吩咐道,“福宁宫的人也都过来看着听着,到时候陛下问起来,你们都是证见!”
福宁宫上下人等哪敢怠慢?连忙都凑近了些,躬身低头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秾华宫的几个宫女连忙把殿中的交椅搬出来,郭元君便在廊下坐了,道:“带周雄媳妇上来!”
糜芜吃了一惊,周雄媳妇?她竟然落在皇后手里!
跟着就见几个宫女押着一个四十出头、头上戴着银丝髻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那妇人一张团团脸,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周安的模样,看见糜芜时下意识地张了嘴,脸上的神色似哭非哭的,又像是害怕,又像是不安。
糜芜神色不变,心思却是急转。周雄媳妇知道的,应该是江嘉木在细竹胡同包养的外室,那个外室是惠妃吗?皇后找她过来对质,究竟是想做什么?
“江糜芜,你当初选秀之时,报到内廷局的告身上写的是,江嘉木的庶女,生母是江家的婢女。”郭元君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朗声说道,“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死罪吗?”
“民女的身世,连民女自己也不知道。”糜芜不紧不慢地说道,“民女刚进宫时就向陛下说了,陛下也都知道。”
“好一个陛下也都知道,”郭元君冷冷道,“你以为都推到陛下身上,你的罪过就能免了吗?”
“民女不敢。”糜芜知道她不可能跟自己讲理,便只不疼不痒地应了一句。
“十六年前,江嘉木用六百两银子买下细竹胡同一处宅院,房契上写着的,却是管家周雄的名字,那宅院里,是江嘉木养的外室,当时已经有孕。”郭元君淡淡说道,“江糜芜,你应该知道那个外室肚子里坏的是谁吧?”
“民女不知。”糜芜轻描淡写说道。
郭元君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外面已经传来了拍掌声,皇帝回来了。
郭元君站起身来,吩咐道:“把周雄媳妇带到边上等着。”
她迈步向外迎接,糜芜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能跟着,便依旧站在庭中,只抬起脚尖向外面看着,肩舆很快抬了进来,崔道昀身子向外微微探出,待看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庭中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表情虽然细微,但糜芜与他相处的久了,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心里不觉也松了一口气,鼻尖又有点酸,糜芜远远地看着崔道昀,嫣然一笑。
自那日向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崔道昀这些日子里极少召见她,偶尔在庭中见到了,也说不了几句话,糜芜心里担忧他的病情,只能想着法子近前照料,可崔道昀这次似乎暗自做出了什么决定,对她虽然温和,却比从前疏离了许多。
还好,一听到她这里有事,他还是来了,他还是顾惜她的,所以才有那个暗自松一口气的表情。
看见她像往昔一样明媚的笑容,崔道昀的眉眼不觉舒展了些,跟着向郭元君道:“皇后有什么事要问她?”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郭元君早看见了,心中暗自鄙夷,口中答道:“为着一件旧事,还有江糜芜的一个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