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冤枉臣妾了, ”郭元君神情自若,道,“昨夜臣妾召郭思贤入宫, 是为了告诉他陛下清醒的事,今日封闭宫门,是听说垂拱殿有变乱,担心殃及皇子皇孙和各宫妃嫔而已,并非谋逆,请陛下明鉴!”
“任凭你如何狡辩,事实一审便知。”崔道昀又看向崔祁煦,神色便沉重起来,“太子,你与郭思贤和皇后,也是同党吗?”
崔祁煦一脸慌张,大声分辩道:“儿臣冤枉啊!父皇,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冲进来一名穿着虎捷军服色的士兵,满面惶急地说道:“陛下,蔡将军,不好了,韩毅反了!六皇子殿下情势危急!”
跟着就听见外面杀声四起,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形,想来应该是虎贲卫与其他军队正在厮杀,崔道昀大吃一惊,立刻下令道:“蔡修,即刻率领部下,速去增援六皇子!”
蔡修应声将郭思贤交到偏将手中,飞奔出殿,叶茂天在边上看着,顺手便接过来,想要押郭思贤去偏殿,谁知脚底下一滑,一个趔趄之下,郭思贤趁机挣脱,他本是勇将,年纪虽大,反应却还敏捷,立刻拔出偏将腰间的虎头刀,一刀将人砍翻,跟着站定了笑道:“皇帝,韩毅从来都是我的人,先前不过是奉命行事,好找机会拿下你的宝贝老六,如今前朝后廷都在我的控制之下,还不快快服个软,咱们还好商量!”
崔道昀面沉如水,高声道:“叶茂天,速速将逆贼郭思贤拿下!”
叶茂天正要上前,郭思贤高声吼道:“虎贲卫跟我上,有拿住皇帝的,赏金万两,官升三级!”
瞬息之间,局势又是一变。
殿外源源不断地有虎贲卫冲进来,随着郭思贤一起向殿上杀去,叶茂天左躲右闪,到底还是被郭思贤刺中,捂着伤口退到边上,只是高声叫道:“护驾,护驾!”
郭元君身份贵重,原本也没有被捆绑,此时趁乱一把拽过崔祁煦,向偏殿中一躲,低声道:“躲好了,千万别出去,咱们静观其变!”
崔祁煦又慌又怕,急急问道:“母后,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母后还不是为你?”郭元君将门掩上,跟着接过虎贲卫递过来的朴刀,守住门口,“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不要出来!”
虎贲卫越来越多,殿前司的侍卫团团将崔道昀围在中间,护着他往偏门退,郭思贤眼快看见了,立刻大声叫道:“拦住皇帝,休让他从偏门逃了!”
只听过殿外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想来是外面的虎贲卫听了消息已经把守了偏门,崔道昀见此情形,索性也不再逃,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剑,横在身前,朗声说道:“朕倒要看看,有哪个逆贼胆敢犯上!”
眼前的到底是皇帝,虎贲卫一时被镇住了,也不敢上前去,唯有郭思贤想着左右已经撕破了脸,此时只有一条道走到底才行,只管举刀硬往上冲,崔道昀高声道:“殿中众人听着,拿住逆贼郭思贤的,不论死活,一律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
郭思贤哈哈大笑,大声说道:“叶茂天,你还在等什么?快些上前,给我捉拿皇帝!”
崔道昀心中一惊,立刻想到方才叶茂天“无心”放脱了郭思贤,又迟迟不肯出去救援的异样,疑心大盛。
叶茂天立刻反驳道:“逆贼,休要血口喷人!”
又听嘭一声巨响,偏门被猛力撞开,一队金吾卫冲进来,高声道:“陛下,小人奉谢校尉之令,前来护驾!”
偏门中跟着涌进来更多的金吾卫,迅速与殿中的虎贲卫缠斗在一起,郭思贤笑着说道:“区区一个谢临,也敢与老夫作对!步军大营听我的号令,早已赶来城中,皇帝,识相的就放下兵刃,咱们好商好量!”
话音未落,远远又听见几声炮响,跟着谢临飞身跃进来,仗剑护住崔道昀,朗声道:“郭思贤,步兵营已经被城防大营攻破,你的人被全数击杀,还不快快放下兵刃,束手就擒!”
郭思贤脸色微变,然而想到崔恕迟迟没有消息,此时应当已经被韩毅击杀,再一看殿中还有不少虎贲卫,顿时又壮了胆子,叫道:“休要蛊惑人心!虎贲卫听令,死活不论,立刻拿下谢临!”
却在此时,一名虎捷军士冲进来,急急说道:“陛下不好了,六皇子受了重伤!”
崔道昀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厉声喝道:“谢临,速速去援救六皇子!”
谢临脸上的忧色一闪即逝,却道:“陛下,臣先要守着您,请恕臣不能从命!”
郭思贤哈哈大笑,道:“皇帝,崔恕已死,你没有指望了!”
后心上突然一阵巨疼,回头一看,却是叶茂天从背后一刀捅进来,冷冷说道:“逆贼,我为六皇子殿下报仇!”
郭思贤大叫一声,悍勇之气顿时发作,也不管背上的伤口,只管挥刀向叶茂天砍去,正在此时,殿外一个人影疾飞而入,直直撞向郭思贤,郭思贤受伤后行动不便,只勉强躲开一步,随即被重重压倒,背上的刀被砸的又深几分,不由得惨叫一声,口吐鲜血。
崔道昀定睛一看,那个砸进来的人,不是韩毅却又是谁?就见他浑身是血,双目圆瞪,竟然早已经气绝身亡,只是不知被谁把尸体扔进来,砸中了郭思贤。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儿臣已奉命平定虎贲军叛乱,特来向父皇复命!”
崔道昀大喜过望,这声音不是崔恕又是谁?他没事!
崔恕?他竟然没有死!中计了!郭思贤拼着最后一口气推开身上的尸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的叶茂天先是怔了一下,跟着一脚踩住他,猛力将他背上的虎头刀□□,高声道:“陛下,逆贼郭思贤已经擒获!”
郭思贤惨叫一声,伤口鲜血涌出,昏死过去。
崔恕快步走进殿中,竹青色衣衫的下摆上星星点点尽是血迹,一张脸却如同往常一般平静,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道:“儿臣幸不辱命!”
崔道昀惊喜之下,连声说道:“好,好,好!”
殿中剩余的乱兵眼见大势已去,很快都抛了兵器,跪倒在地,便有金吾卫上前一个个将人绑了押走,崔恕正要上前细说,却见郭元君快步从偏殿走过来,径直走到郭思贤跟前,低头看了看地上半死不活的郭思贤,忽地从袖中拔出了一把刀。
崔道昀吃了一惊,见崔恕正在近前,连忙叫道:“六郎小心!”
崔恕向边上一闪,谁知郭元君这一刀,向着的却是地上的郭思贤,这一刀快狠准,重重劈在脖子上,郭思贤连哼都没哼一声,立时断了气。
殿中瞬间安静到了极点。
深红的裙摆上溅上更深的血痕,郭元君抛了刀,迈步走到金阶之下,款款跪倒,沉声说道:“郭思贤谋逆叛乱,罪不容诛,臣妾先前有失体察,致使陛下受惊,臣妾已手刃逆贼,只求赎万一之罪!”
崔道昀此时的震惊,比先前兵乱之时更甚,同床共枕几十年,他知道皇后素来心硬,却没想到她为了撇清自己,竟然连亲生父亲都能亲手斩杀,崔道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郭元君,心绪复杂。
“咚”一声,却是崔祁煦踢开偏殿的门,飞跑着出来,六神无主地在郭元君身边跪下,哭道:“儿子什么也不知道,父皇,儿子什么也不知道!”
崔恕迈步上前,淡淡说道:“父皇,逆贼郭思贤虽然伏诛,郭氏同党还没有查清,须得尽快查清,一网打尽。”
崔道昀还没说话,郭元君立刻接口说道:“陛下,臣妾出首,静妃和叶茂天便是最大的逆党!”
第102章
傍晚之时, 宫中重又恢复了平静。
乱兵留下的尸体都被运走焚化, 各处损坏的摆设花草也都收拾干净了,宫道上泼了净水冲洗过, 如果不仔细看, 已经看不出血迹,然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味却一直不曾散去, 虽然殿中到处都焚了香气馥郁的百合香, 然而崔道昀仍旧觉得心头一阵阵烦乱,于是晚膳也只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
糜芜正要劝他再吃一点,外面却有小太监回禀道:“陛下, 六皇子殿下来了。”
因崔道昀病重, 故而后续处理之事全是崔恕一力主持,今日已命梁坤、谢霁、范云山几个将所有相关的人分开审了一天, 此时才得空闲, 急忙来向崔道昀复命。
糜芜的目光下意识地向外一望,跟着忙低了头,就听崔道昀道:“你回去吧。”
糜芜走出门时, 正碰上崔恕进门,擦肩而过时,两个人的步子都慢了几分, 崔恕沉沉的目光便停在糜芜脸上, 糜芜此时只觉有许多话想要跟他说,然而到底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况且也绝不是说话的时机, 到底只是低了头,快步走开了。
崔恕目送她消失在抱厦里,这才迈步跨进门槛,向崔道昀行礼说道:“父皇,大致已经审问清楚了。”
“坐下说吧。”崔道昀在盆中洗了手,拿帕子擦着,慢慢走到榻上歪着,抬手抚上了额头。
烛光之下,崔恕恍然发现他鬓边原本只是零星的白发此时已经是一大片,脸颊也消瘦之极,看起来竟比他刚回宫时老了十来岁,崔恕突然怔住了,半晌才道:“父皇,太医们虽然师承不凡,但一味求稳,中规中矩,未必是良医,以儿臣之见,不如下诏广招各地名医,入宫为父皇诊治。”
崔道昀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却见他素来冷淡无波的脸上此时竟有几分忧色,崔道昀心中感慨,温声说道:“就依你吧,明日下诏请医。”
崔恕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坐下,心头那点酸涩,始终不曾散去。过去这些年里,他对皇帝的确颇有怨怼之意,然而此时,看着眼前形容憔悴的皇帝,他突然意识到,若是皇帝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在这世上,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皇后参与谋逆的证据找到了没有?”崔道昀问道。
崔恕回过神来,道:“没有。皇后处理的很干净,没有任何来往信件,秾华宫几个心腹和镇国公府的心腹都在乱中死了,眼下唯一能证明的,就是皇后曾经数次违反宫规私下召见郭思贤,却不能证实郭思贤谋逆之事她事先知情。”
“没有证据,就没法定死罪,只好等日后慢慢再查了。”崔道昀沉吟着说道:“皇后的性子向来是还没有动手,便先筹划好了退路,所以才头一个杀郭思贤。”
想了想又问道:“静妃果真也是同谋吗?”
“当日皇后突然发难,瞒过所有耳目突然带齐了那么多人证在父皇面前陈述当年旧事的时候,儿臣就有些疑心皇后在暗中另有帮手。”崔恕道,“直到拿到鲁大成留下的账本,才发现近两年郭思贤总有一笔账目是往城中一家当铺去的,后面追查到,那个当铺的东家明面上是不相干的人,暗中控制的,却是静妃的娘家。
“故而叶茂天昨夜虽然归顺,儿臣却还是不能全信他,今日来时便命蔡修与叶茂天形影不离,时刻防范,只是没想到,韩毅竟也是郭思贤安插的卒子,蔡修被父皇差遣去援助儿臣,留下叶茂天独自在殿中。”
崔恕起身跪倒,沉声请罪:“是儿臣疏忽了,险些酿成大祸,请父皇责罚!”
“起来吧,”崔道昀伸手拉他一把,道,“当时的情形之下,哪能样样考虑得周全。”
他轻叹一声,道:“叶茂天一直不动,直到听见步兵营完了,你又受了重伤,觉得十拿九稳,这才突然对郭思贤下手,静妃她,牵扯进去几分?”
细想起来,叶茂天先前必定已经答应过相助郭思贤,所以才在垂拱殿中假装失手放走了郭思贤,郭思贤据此判断他仍旧是站在自己一方的,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叫他动手。叶茂天心里筹划着的,应当是坐收渔人之利,等郭思贤与崔恕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他便跳出来反戈一击,既能白捡一个天大的功劳,又能顺利击败太子和崔恕这两个对手,推堂姐静妃的两个儿子上位,如此一来,他就是下一个郭思贤。
只是没想到,算盘虽然打得精妙,郭元君却硬生生地把他也拖下了水。
崔恕留心着崔道昀的神色,慢慢说道:“在郭思贤家中搜出了叶茂天写给郭思贤的信,其中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叶茂天方才已经招供与郭思贤勾结,但仍然坚称静妃与冀王、洛王都不知情,静妃和冀王、洛王也极力分辩都是叶茂天一个人的打算,眼下还没发现其他来往的证据。”
若是静妃完全不知情,叶茂天也不至于押上自己的前途办这件大事,只怕静妃都是顺水推舟。崔道昀心中筹划着后续的安排,一时没有说话,崔恕便也没说话,只是细细看着他的神色,昔日的怨怼渐渐淡去,扯不断的血脉亲情重又占了上风。
许久,崔道昀咳了几声,道:“过两天就该准备四孟祭祀太庙之事,朕体力不支,今年便由你代朕去吧。”
四季的头一个月,照例都要到太庙祭祖,此事历来是由天子亲力亲为,即便天子因故不能到场,也是由太子代劳,皇帝把这事交给他,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崔恕忙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儿臣遵旨!”
“你这几日督促着谢霁他们几个,好好把人都审问清楚,不要留下后患。”崔道昀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崔恕走出来时,下意识地向抱厦那边一望,窗口处人影一闪,分明是糜芜看见了他,急急向里面躲避。崔恕站定了,她在窗口守着,自然是为了等着看他一眼,可皇帝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又只字不提,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朝时,数道圣旨一齐颁布,天地巨变。
废皇后郭元君为庶人,即日起迁入永巷严加看管,无诏不得踏出院中一步。废太子崔祁煦为庶人,在宫中另辟院落,圈禁在其中。贬静妃为才人,迁入永巷,与郭元君同住。贬冀王为永安县子,洛王为穆安县子,迁出宫中分别在外置宅第看管,终身不得出京。
其余从众作乱的,郭骏阳判了斩立决,郭家抄没,合族流放千里之外。韩毅、冯国灿等人虽然身死,但罪不可赦,家中老小也都被连累,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
严惩之外,也有封赠的旨意。追封早逝的淑妃为静淑皇后,恢复陈廉英国公爵位,追封忠勇大将军,当年被流放的英国公府近支亲眷即日起洗脱罪名,迁回京城,发回原有家产、宅第。又将原金吾卫左将军调至虎贲卫,由谢临任金吾卫左将军。原刑部尚书牛继之判斩立决,提拔谢霁为刑部尚书,成为朝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