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米拉卡张着嘴, 新奇地撑着船沿,嘴里不断地“哇啦哇啦”叫时,梅尔岛的一条地道里,钻出了一个景色的脑袋。
而后, 脑袋的主人双手抓住洞口,一下跳了出来。
她的体态轻盈极了, 穿一条白裙子,裙摆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面孔蹭了点灰, 可依然能看得出是个美人,金色的卷曲长发,泄露出的白色肌肤有雪一样的晶莹,冰蓝色的眼眸映着天光,如被点燃的一簇火焰——
可这火焰,又烧得无声,烧得纯净,却绝不软弱。
美人却像是被那光刺到了,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眯起眼睛朝天空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朝洞里伸出一只手:
“娜塔西,上来。”
她道。
“你闭上眼睛。”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位蓝裙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成功地爬出了地洞。
在她即将睁开眼睛时:
“不许睁开眼睛!”
蓝裙少女用又急又哑的声音道。
她的喉咙像是遭到了不可逆的创伤,刮过人的耳朵,有种砂纸磨过的粗粝。
柳余立刻背过去:
“我不看你就行。”
只是,她也睁开了眼睛。
远处是蜿蜒开去的海岸线,海水蔚蓝,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不管怎么样,得先想办法离开梅尔岛……
她想。
“你得先给我治脸。”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一愣,笑了:
“在这儿治?”
“在这儿治。”
娜塔西的声音透着股古怪的执拗。
“那不行,”柳余一下子拒绝了,“我们俩的交易是,我们离开梅尔岛,离开后,我给你治,对不对?”
“……对。”
“这不就完了,”柳余软下了声,她得先哄哄这姑娘,免得她撂挑子不干,“而且,我们还不安全……神随时都有可能察觉。”
“可、可是……”
“而且你是神眷者,我是个被封印了力量的凡人……你怕什么呢?”
海风拂人脸上,带着点潮气。
娜塔西没回答,反倒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真巧。”
“弗格斯小姐,伦纳德……小姐。”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一个黑发黑瞳的青年。
他懒洋洋地走来,浑身拢在一个黑斗篷里,露出的脸苍白又病态,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黑。
“路易斯!”
娜塔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来。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残缺,棕色的眼睛整个都亮了,下一刻,就像小鹿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腰,小声啜泣:
“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您终于来了。娜塔西终于等到你了。”
柳余则抬头,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和突然而至的男人对视。
他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黑,浓墨一样。手臂揽着冲到怀里的少女,脸却抬起,直直看向她,声音带了点暧·昧的腔调:
“你还好吗?”
倒像是朝着她发的。
柳余一哂,没搭腔,反倒警惕地看向他的来处——
那儿,一个小小的身影连滚带蹦的过来,红头发、黑皮肤,看起来有些熟悉……
“我不好,路易斯,我不好。你看我的脸……”娜塔西粗哑的声音,带着小声的啜泣,响了起来。“我的脸毁了……”
“但是你来了。我又好了。”
路易斯伸手揽住少女,松松垮垮的袖子垂下,将对方衬得无比娇小。
他摸了摸怀中人的头发,没说话,只看着柳余,做了个朝海边走的姿势。
娜塔西却还在絮絮叨叨,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
“我好怕啊……关我的地方很黑,还有很多老鼠……幸好我出来了,而且,你别怕,我的脸会好的……贝莉娅姐姐答应要替我治……”
她用撒娇的口气道:“路易斯,你得帮我监督她……”
路易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柳余:
“看来弗格斯小姐接下来,有必要和我们呆在一起了。”
“只要您不嫌弃。”
柳余优雅地行了个礼。
茫茫大海,她一个失去神力的凡人,当然得跟着这两个人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冲过来,一下子跑到面前:
“恩人小姐?!”
“是您,对不对,恩人小姐,我是卡纳村的米拉卡·摩西。”似乎意识到对方的茫然,米拉卡努力介绍自己,“上次您和神官先生一起来……您从海里救了我……”
柳余认出了他蓝色的生命线:
“噢,是你,米拉卡……”
她难掩惊讶:
“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上次明明用了障眼法。
米拉卡摸了摸后脑勺,腼腆地笑笑:
“米拉卡一眼就看出来了。恩人小姐您……”
他努力想措辞:“您不一样,就像、就像……母亲,对,母亲。”
柳余:……
这儿的人可真奇怪啊,总喜欢到处认妈。
“神官先生呢?”米拉卡左右看看,“他不在吗?噢……我还想看看他呢。”
他看起来有些失落。
“走吧。”
柳余率先迈开脚步。
几人连忙跟上她,不到一会,就到了海边。
“利特尔大叔!利特尔大叔!”
米拉卡兴冲冲地朝停靠在岸边的小船招手,利特尔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两个多出的女孩,一个美极了,就像传说中的安琪儿,海中的明珠,走路的仪态让他想起那些教养良好的贵族小姐们。
另外一个……
利特尔看着英俊的雇主大人怀中揽着的女孩……
如果还称得上,女孩的话。
纤细柔弱,蓝裙子皱巴巴、脏兮兮地贴在身上,脸还算干净,只是坑坑洼洼的,像大雨过后被人碾压过的路面,泥泞的、可又黏糊糊的。
姿态也没有之前的美人看得舒服,扯着路易斯大人的袖子,像 ……鼻涕虫,也黏糊糊的。
利特尔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扯出一抹笑:
“路易斯大人,直接出发吗?”
黑发青年头也不回地掠过他,落到狭小的船间,他将怀中的女孩放到了船边,又朝伸手:“弗格斯小姐,请。”
利特尔又有点不确定了。
雇主大人对着那位金发美人时的眼睛明显要更闪亮些,像天上的星星。
金发美人一下跳到了船上,没让谁扶:
“直接出发。”
她向利特尔发号施令,利特尔下意识遵从,等发现时,自己已经跟米拉卡一起抛锚了。
小船被一股力量轻轻一推,一下子回到了海里。
“那是谁?”
利特尔看了眼船头的金发少女,小声地问旁边的红发学徒。
米拉卡兴奋地脸通红:
“利特尔大叔,”他努力压低声音,“那、那是米拉卡一直在寻找的恩人小姐!”
“恩人小姐?噢……”利特尔知道一点,“米拉卡,她看起来弱得一只鸡都提不起。”
“胡说!恩人小姐很厉害的!”米拉卡气愤地反驳,“不过,恩人小姐的情人神官先生更厉害!”
“神官先生?看来,她和雇主大人真的不是……”
利特尔摇了摇头,浆一荡,小船像鱼一样滑了开来。
柳余坐在船头,在小船往外去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黑色的、森然而压抑的牢狱在视线里,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点。
渺小到似乎轻轻一揩,就能揩去,可她的心却猛地一悸,狠狠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叽叽叽”的声音从脚边响了起来。
她诧异地看去,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用爪子使劲吊着她的裙边,小身子在那一抻一抻的。
“叽叽?”
柳余诧异地弯腰。
当对上那双乌溜溜的、冒着精光的眼睛时,一下确定了:这就是那只啃了她一口、还被她敲了一笔“宝藏”的灰老鼠。
“弗格斯小姐总是很受这些……”路易斯低笑了一声,“动物们的青睐。”
“奇怪的天赋。”
路易斯懒洋洋地坐在船只中段,满不在乎的表情让他的英俊更加生动。
宽大的黑斗篷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任娜塔西抱着,只是看向柳余的眼里带着炙热的力度,像有把钩子。
可惜,柳余对钩子免疫。
她见过更美、更强大,也更让人无法抗拒的存在,至此后,所有的皮相对她来说,只是寻常。
“弗格斯小姐,您难道没有问题问我?”
“谢谢。”柳余没有问题,却诚挚地道了声谢,“如果不是您,我恐怕还要在梅尔岛上呆一段时间。”
“路易斯!”娜塔西不安地将自己靠得更紧,她已经失去了神,不能再失去路易斯了,“您、您……”
“娜塔西,听话。”
路易斯低头,朝她微笑。
娜塔西将抗议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柳余不耐烦看这一对:
“我想去最近的镇子,利特尔大叔。”
她有股预感,如果现在不赶快,那么……她将永远都走不了。
利特尔看向英俊的主顾大人,等候他发话。
他可是有职业操守的。
“利特尔先生,按弗格斯小姐说的做。”
“好嘞!”
小船在大海中破浪而行,路易斯的目光落到船头:
“你看起来很紧张。”
柳余忝了忝嘴:
“是的,我很紧张。”
“放松……我给你讲个笑话。”
路易斯抚摸着怀中女孩的头,声音低而温柔,“从前,有只黑乌鸦,噢,它不重要。黑乌鸦一直被白天鹅养着……”
他讲得语无伦次,不像是个会讲笑话的。
“白天鹅是最高贵最富有的,他拥有一整片池塘……只是池塘里经常会有一些外来的小虫子,白天鹅总是毫不留情地将这些虫子撇开或杀死……但有一只小虫子不同……”
“您想说什么?”
柳余听出来了。
“小虫子披了一件白天鹅喜欢的外衣,她无数次地对白天鹅表白,她挡在白天鹅面前为他抵御危险,还为白天鹅死过……白天鹅感动了,他爱上了这只虫子……可后来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虫子是白天鹅最讨厌的外面物种,白天鹅将虫子关进了笼子,但给了她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只是,虫子再也没有未来了……”
“你说,虫子该怎么做?”
柳余的脸沉了下来:
“路易斯先生知道的,真是出乎意料的多。”
“相信我,活得久了就会知道很多秘密……”路易斯微微笑了起来,“父神太高傲了,他不像我,我喜欢狡诈虚伪的人类一起玩,父神啊……他太纯净了,就像这世界最后一块水晶……”
“你们在说什么?”
娜塔西直起身,“我怎么听不懂。”
“噢,乖女孩不需要懂。”路易斯将她的头重新按到回去,“弗格斯小姐,如果你是虫子,你会怎么做?”
“为了生存,当然是……奋力一搏。”
柳余冷冷地道。
“好!”路易斯拍了下掌,“弗格斯小姐不愧是我见过最狠心、也最舍得下的女人,那些女人,总是耽于情爱……”
“那么,我送你一份礼物。”
在娜塔西警惕的眼神里,柳余看见,路易斯手一招,掌心里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花。
“棘莱花?”
她惊讶地道。
柳余突然想起那块铁片。
“神之骨,神之泪,神之血中血……”路易斯叹道,“这是神之泪所化……”
“你是说……”
柳余记得,她在去神宫之前,已经吃下了朵棘莱花。
“我从前游离东海那边时,遇到一个国家。那边的医术非常高明,他们喜欢将各种植物的根茎叶用来当做药物,甚至还有一些动物身上的东西……但那药确实很神奇,多一点少一点,药性都会变……”
路易斯说得颠三倒四,柳余却立刻明白过来:
棘莱花是神之泪所化……
可它不是神之泪……
所以,她总是差了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