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历史,任何极端教廷治都拥有强烈的排他性,一切不信他神的,都被打为异端,异端就该被消灭——
这是铁和血的统治。
即使用温情包裹,也无法掩盖其冷酷的实质。
当初她拉他下湖、让他被黑暗污染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
也许细节上有出入,可结局却是相同的。
“那他……”
怎么样?
盖亚·莱斯利,当你被自己的信徒驱赶、仇视、侮辱,甚至审判时,会感觉到什么呢……是荒谬,还是痛苦?
“维拉尼卡医师——”刚才还在两人口中的少年敲了两下门,推门进来,“我的手恐怕需要您接一下。”
他彬彬有礼地道。
“盖亚,你怎么……”
少女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眼前的少年不复他从前的光风霁月。
一身白色的星月袍脏兮兮的,上面什么都有,青草汁、浆果汁,甚至还有点泥巴、灰……
他的银发不再如星辰般闪烁,而是透着一股黯淡的死灰。
唯独那张脸,却像是黯淡灰尘都无法掩盖的辉月,高贵出尘。
当灰蒙蒙的绿眸扫来时,竟让人如寒冰附体——那自上而下的、不论如何境地都无法折辱的高贵,在他身上显得淋漓尽致。
可欺辱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弗格斯小姐,很高兴听到您醒来的消息。”
少年微微颔首。
回到地面,他又像是和她拉开了距离。
“弗格斯小姐,我说过的,他日子不大好过。”维拉尼卡医师走过去,利落地一拉一合,只听一阵“咔啦”声,少年耷拉着的右臂被接上了。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
少年说起“三次”时,就像衣服被弄脏了一样淡然。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维拉尼卡微笑,“莱斯利先生,看在从前交情的份上,您要不要离这位可怜的、痴情的女孩远一点?”
“不!”少女以前所未有的利落跳下了床,气喘吁吁地站到少年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
这是她一直、一直期待的那一天。
“光明信徒和异教徒之间,没有中间地带,做出选择吧。 ”
维拉尼卡脸孔板了起来。
“弗格斯小姐。”
这时,少年执起她的手,灰蒙蒙的绿眸似有流光涌动。
柳余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某种执拗的、冰冷的东西似是透过他的指间传递过来。她抬起头,仔细地端详,却无法从那张冰雪一样的脸上察觉出任何异样。
“一旦决定,我将不再接受任何更改。”
“当然!盖亚,当然!您对光明之心从未变过,他们不信您,我却信您。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您。”
她以对着光明宣誓的口吻对他道。
那双眼睛闪闪如钻石。
“如您所愿。”
少年执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柳余微微笑了起来。
风很舒服。
第六十章
“盖亚, 我饿了。”
一走出惨白惨白的医务室,穿着纯白棉质长裙的少女就拉住了身旁的少年,“……好饿。”
她道。
话落, 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 让人想起湖底的那段时间。
这时,盖亚摊开了手。
掌心上,一颗眼熟的紫色小果子安分地呆在那,没什么水分, 看上去干巴巴、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你居然……带出来了?”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是我,是你。”少年侧过头,光落到那双灰蒙蒙的绿眸里, “……就在外套里, 贝莉娅。”
“……外套?”
柳余想起来了。
那件无数次派上用场的…脱了穿、穿了又脱的藏蓝色制服。
至于现在……
她看了眼身上的白裙子,应该是维拉尼卡医师给她换了。
“不!我才不要吃这个!我要吃葡萄干奶酪、可可饼, 还有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少女掰着手指一一数道,“盖亚,你陪我去食舍, 好不好?”
少年并未回答, 身体却一转,长腿迈开,往食舍方向去了。
柳余笑了笑。
“嗳!你等等我!”
蓝天下, 少女白色的裙摆飞扬开来。
她小跑步跟了上去, 左手悄悄捉住他的手腕,下滑,又歪过头看看他, 见他神色淡淡,就悄悄地将手指嵌入他的手掌、扣紧, 没话找话地道:
“……对了,盖亚,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吗?”
少年的脚步停住了。
柳余只能看到他越发清瘦的身体被包裹在宽大的白袍里,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贝莉娅,如果你是想问发生了什么,抱歉,我也不知道。”他转过头来,安静地对着她,那双灰蒙蒙的绿眸不见起伏。“一股力量淹没了我,一切黑暗都化为灰烬……而后,我吻了你……”
他的眸光落到她的身上,安静,却又仿佛具有力量。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来自我的本能。……所以,贝莉娅,抱歉,我什么都回答不了你,就像在布鲁斯大人面前一样。世界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种面貌,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盖亚……”
柳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的手下意识放到胸口,当感觉到记忆珠还在,才忍不住舒了口气。
振作精神:
“没关系,盖亚,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现在,向小羊排进发!它们一定等急了!”
“我想,它们一定不那么期待弗格斯小姐的到来。”
少年难得取笑道。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一下子看红了少女的脸颊。
“喂!”
她气鼓鼓的,“盖亚,你、你怎么这样!”
少女充满活力的声音回荡在午间的林荫道,激起一群飞鸟。
它们在半空徘徊,落下,徘徊,又落下,清脆欢快的啼声遍布学院。
……
食舍。
“一份奶酪?噢,没有!杏仁薄饼?卖光了。小羊排?当然也没有!”橱窗口,带着白色围兜、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没好气地将盘子一推,“抱歉,弗格斯小姐,只有法棍。”
……只有法棍?
柳余不信地指着旁边,年轻的神眷者们正兴高采烈从另一个人手中拿过食盘:
“那他们怎么有?”
“弗格斯小姐——”向来对她和颜悦色的女人双手环胸,视线落到她和盖亚相交的手上,“——我们食舍不欢迎异教徒,也不欢迎和异教徒当朋友的……”
“……弗格斯小姐您。”
变得可真快啊。
柳余想,去翡翠之森前、和盖亚一起来食舍时,这位表现得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儿子。点一块小羊排,可以给一块半,还得附加半块奶酪。
“可是,卡莎大妈,只要我贝莉娅·弗格斯还是神眷者一天,你一个……”她顿了顿,用轻蔑的眼神,“凡人,一个冒犯我的凡人,我要对付你,没人会为你说话。”
卡莎大妈愣住了。
她可从来没想过,在那异教徒面前、总是笑得像朵花一样的弗格斯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弗格斯小姐,您这样……”
女孩漂亮白皙的手指又推着食盘回来:
“杏仁薄饼,葡萄奶酪,小羊排——现在。”
傲慢的、理所当然的声音。
“是,是。”卡莎大妈在心底骂了一声,却到底还是手忙脚乱地将东西装好,推出橱窗,“弗格斯小姐,您的食物。”
柳余看着明显比平时缩水一半的小羊排,和干巴巴的奶酪:
“再来一份一样的。”
“抱歉。”这回,卡莎大妈挺起胸脯,“给尊贵的神眷者提供食物,是我们食舍的工作。但异教徒……不包括在内。”
“除非您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休想——”
看着对方一脸“随时愿意为光明而死”的光辉灿烂,柳余闭上了嘴。
“贝莉娅,我吃过了。”这时,盖亚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走吧。”
柳余跟了上去。
窃窃私语声在耳边不断。
“真可惜,如果没去翡翠之森,莱斯利先生就还是虔诚光明的星辰骑士……”
“你居然在为一个异教徒可惜?如果是我,在成为异教徒的一刹那,就会用手中的利剑刺穿自己的心脏。他背叛光明,背叛神对他的宠爱……他有罪。”
“是的,他的罪孽,应该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焚净,我为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而感到窒息。”
“可弗格斯小姐居然没有和他划清界限。一个虔诚的光明信徒,却因为狭隘自私的爱,而选择跟一个异教徒在一起……真叫人费解。”
在一片异样的眼光里,两人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靠着墙。
“盖亚,这几天……食舍都不给你食物吗?那你吃什么?”
柳余拿起一块薄饼、顶着无数灼灼的目光,要推给他,却被拒绝了。
“不用。”
盖亚摇头。
他食指在空中轻轻一招,竟然有一只鸟儿穿过半开的窗,栖息在他的指间。
光斜斜地照进来,衬得他眉目安静而温柔:
“我有许多……朋友。”
“他们会送来食物。”
“林中的果子,清澈的山泉,就像是一场……奇妙的魔法。”
鸟儿叽叽喳喳叫。
柳余:……
行吧,神蛊惑的对象,可不止是人。
“那我开动啦。”
薄饼轻轻地咬上一口,在嘴里化开,浓浓的奶香混合着杏仁的香气在鼻尖蔓延开来;夹杂着点点葡萄干的奶酪,煎得香喷喷的小羊排……
柳余享受地闭上眼睛,只觉得重回人间。
就在这时,桌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哗啦啦——”
柳余心道:
来了。
她等的来欺辱盖亚的人来了。
她会和他同进退。
……就是可惜了这些食物。
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食盘,连着盘上的碗碟天女散花一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一身华贵玛瑙红的玛丽公主造作地收回手:
“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不过我想……仁慈大度的弗格斯小姐一定不会跟我计较这一点点冒犯。毕竟……您都能跟异教徒亲昵地坐在一块。”
金发少女激动地站了起来:
“玛丽公主,您太过分了。其他人说,也就算了,可我们毕竟是同学,何况……盖亚的裁决还没判下,您该跟他道歉。”
“道歉?一个异教徒?”玛丽公主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您让我,一个尊贵的光明信徒、神眷者,和一个堕落的异教徒道歉?”
“可就在不久前,尊贵的玛丽公主,您还为了得到这个异教徒,做了一些……”柳余顿了顿,“不太名誉的事。”
“那、那是本公主眼瞎!”
玛丽公主的视线落到桌边,如玉一样的少年安静地坐在那,依然俊美得让人心折。
她的视线又连忙飘开:
“现、现在可不了!一、一个异教徒!捆在绞刑架、死上一万次都无法洗清他的罪孽,本、本公主可不会再喜欢他了!!”
“原来……您的爱,那么肤浅。”
柳余轻轻叹息,“您爱的,不过是他原来的光环,爱的是未来的星辰骑士,可您看不到他的心……”
“莱斯利先生的心,就像这世上最纯净的钻石,温柔而坚定。他并非堕落,只是遭遇到了一些挫折,不过我相信,终究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光明神的环抱。我永远信他。”
少女脸上的坚定,让她看起来,像是世上最纯粹、最干净的安琪儿。
“放屁!异教徒就是异教徒!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在旁边骂。
玛丽公主像是从这句话得到力量,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们走!”
她气势汹汹,眼看就要撞上柳余失了一臂的右肩——
这时,一道风阻止了她。
刚才安静坐着的少年站起,挡在了柳余的身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绿眸仿佛藏着地底不息的暗河:
“玛丽公主,您失态了。”
玛丽公主像是被咬掉了舌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