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表情一窒,咬着唇:“臣妾去年北上涟仓的途中,是因为一些小事与贵妃有过龌龊,但都是鸡毛蒜皮的零碎之事。臣妾那时候因为心情糟糕,无处发泄,一时愚昧,才几次与贵妃争执。”
淑妃出身的沈家算是东淮王府的附庸,而东淮王府谋逆,她立场非常尴尬。
“回宫之后陛下宽宏,并不追究臣妾家人罪责。臣妾感念皇恩,想起往日对不起贵妃,更觉惭愧,因此这段日子时常来此示好补偿。”淑妃恭谨地说着。
沈家毕竟没有正式攀附谋逆,对这些牵扯不深的,云舒都从宽处置了。
淑妃的说辞非常完美,明面上找不出任何破绽。
谢景则懒得废话,单刀直入,“听说你北上之时,是因为热水沐浴之事才跟贵妃起了争执。”他音调放缓,平静问道,“你知道了吧?”
淑妃身体微颤,小心翼翼道,“臣妾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谢景淡然道:“朕不喜有人在面前撒谎。”
淑妃脸色发僵。
夏德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很久没有在皇帝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力了,今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啊。
淑妃终于抵受不住了,跪下低头道:“臣妾是知晓了,陛下恕罪。”
谢景继续道:“你因为知晓梁思是男子的秘密,在涟仓的时候,几次三番为难他。返回宫中之后,你表面上不再为难他了,却依然没有放弃,或者以此要挟他与你联手干些不情愿的事情。以致于他恐慌不安,惊惧出逃。”
这是他综合了各方面的说法,推出了最大的可能。
云舒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家伙很懂啊,对这些微妙的宫斗心态。
淑妃却猛地抬起头,高声道:“陛下明鉴,当初臣妾发现此事,是很恼火,因此故意挑衅为难他。但臣妾并未以此威胁过他。更不可能因此导致他逃出宫廷。一者,贵妃说他身份之事,陛下和娘娘早已知道,并另有安排。二者,”淑妃顿了顿,“返回宫中之后,臣妾真切地觉得之前迁怒的行为过分,万分歉疚。”
云舒仔细看她表情,并不像是在撒谎。之前景和宫的小太监也提起过返回宫廷之后,淑妃几次三番来示好,还送了好些礼物。但也说到,贵妃并未因此而松懈,反而长吁短叹,非常不安。
是淑妃演技太好,还是另外有别的原因?
不过现在不是烦恼这些的时候,关键是要将梁思找回来。
淑妃替自己分辨完毕,又斩钉截铁道:“陛下,他甚是呆笨,又特别胆小,绝无可能自行出逃。因此臣妾怀疑,是有人掳走贵妃,并刻意伪造出他私自潜逃的假象,来惑人耳目。”
夏德胜道:“已经查过今日所有出宫的人和车辆,绝无遗漏。”
淑妃立刻道:“极有可能凶手掳走贵妃之后,至今仍然潜藏宫中。”
云舒点点头,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毕竟皇宫占地广阔,不少闲置的宫室都能藏人。今天下午的搜查也只是将景和宫附近的地方搜了一遍。
夏德胜头疼地道,“臣这就安排人手仔细搜查。”这可是个大活儿,只怕要动用大批人手搜上几天才能彻查干净。
淑妃想了想,开口道,“就算凶手武功高绝,也必要吃饭,夏总管可以从这里入手,严守御膳房和各个小厨房,暗中观察是否有失窃的食物,来寻找线索。”
“娘娘说的有道理。”夏德胜露出赞许之色。
眼看着事情告一段落,室内气氛略微松懈。
谢景和云舒准备回去。
淑妃在室内徘徊着,经过外厅,目光不经意落在旁边的桌子上。
桌案上摆着十几个个盘盏,盛着各色粥点菜肴,都精致新鲜,还有一个梅花攒盒,整整齐齐摆着八样糕点。
这是梁思今天的早膳,因为人失踪了,景和宫一片兵荒马乱,都来不及收拾。
可以看得出几样菜肴和点心都被动过,从减少的数量看,梁思今天早晨的胃口还不错。
淑妃脸色却突然变了,脱口惊呼道:“不对!”
云舒和谢景闻言停下脚步。
转头看去,淑妃面露惊恐之色,“不对,这点心……”她猛地抬头看向旁边管事,厉声喝问:“这是贵妃今早用的早膳?”
管事不明所以,还是小心翼翼回道:“正是。”
云舒走到桌案边上,“这点心有什么特殊的吗?”
淑妃指着梅花攒盒里的一样点心道:“这白玉贝丝糕,数量不对。”
攒盒里头的八样点心,每样都是精致的六小块,其中的白玉贝丝糕只剩下了一块儿,肯定是梁思吃过了,可能比较喜欢,吃的最多。
淑妃表情凝重:“贵妃之前跟臣妾提起过,他很喜欢这个糕点的鲜甜味道,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多吃两块,必定全身起红疹,甚至呼吸不畅。所以不敢多吃,一次只一块半块儿的解解馋。”
云舒立刻醒悟,这白玉贝丝糕是用很多海鲜扇贝之类制作,梁思应该是海鲜过敏体质。
今天怎么会无缘无故吃了这么多?
是凶徒逼凌,或者干脆就是被凶徒吃掉的?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谢景脸色难看。
管事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不敢言语。
云舒明白,他们算不上有意怠慢,梁思的性格软糯,而且因为性别秘密,不喜欢别人近身服侍,等闲不会召太医。但这些人也够疏忽就是了。
责罚可以以后再说,但眼下淑妃发现的这个线索……若是凶徒吃掉的也就罢了,若是梁思吃掉的。
“请陛下尽快搜查,臣妾担心贵妃安全。”淑妃低声催促着。
夏德胜连忙领命,正要离开。云舒不经意看到旁边搁着的帷帽。
联系到宫内失踪,凶徒逼凌……又想到今日始终存在心头的一个小疑惑。云舒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突然道,“等等,如果没有什么凶徒呢?”
谢景和淑妃齐齐望向她,什么意思?
云舒径直转向管事,“你们今早可见过贵妃面容或者说话?”
“并未,因见贵妃还在歇息,我等不敢惊扰,按照惯例放下早膳就离开了。”
“那昨晚呢?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谢景眼中闪过锋芒,霎时明白了云舒的意思。
管事也是聪明人,冷汗涔涔,绞尽脑汁回忆道:“昨晚皇陵祭祀结束之后,天色已晚,贵妃在偏殿等候御驾出发,因为等候时间久了,曾经出了大殿更衣,久久未归。”
“可有人跟随?”
管事摇头道:“贵妃更衣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人跟随。”
顿了顿,又继续道,“之后侍卫前来传讯,陛下和娘娘准备出发。奴才等赶紧去寻找贵妃,发现贵妃在后山凉亭中……”
云舒又详细询问了几个细节。昨晚宫人找到久久未归的梁思是在祭殿西边的丘陵脚下一处凉亭中。梁思戴着帷帽,并无人看到容貌。因为天已经黑了,队伍急着启程回宫。管事和几个小太监赶紧簇拥着梁思回了队伍,上了轿辇。而回宫之后,已经入夜,梁思没有让人近身服侍的习惯,自己洗漱之后入睡了。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这一天一夜都没人见过这个“梁思”的真面目。
夏德胜立时紧张起来,倘若真有恶徒伪装贵妃,潜入宫禁,如今必定潜藏在阴暗之地,试图行不法之恶举,比如行刺帝后什么的。
谢景却蹙眉,“未必,若真有行刺之意,借助贵妃的身份,更能成功,拖延至此,反而打草惊蛇。”
云舒也是同样的看法,“我也认为,这人未必有这么大的胆量。甚至说不定假扮梁思,只迫不得已。而且,”她顿了顿,继续道,“说不定原本就是宫中武功极高的太监或者侍卫,才能不露行迹地逃出景和宫,还能制造贵妃假扮小太监潜逃的现场。”
夏德胜满脸迷惑。
云舒道,“所有疑点,只要找回梁思就能解答了。”
若推测无误,梁思应该还被困在皇陵之中。
夏德胜立刻道,“臣这就安排人手,前去皇陵那边搜查。”
“不必了,我们亲自去一趟。”云舒开口道。时间拖延太久,她怕那些人狗急跳墙,杀了梁思灭口。
而自己和谢景亲自赶去,还可以利用气运之眼这个金手指,将人以最快速度找出来。
***
夏德胜很快备好了马匹,深夜出宫,轻车简行,两人也只带了百余名侍卫,往皇陵方向急奔。
路上,谢景策马走在云舒旁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能肯定梁思在皇陵?”
“我有个想法,只是比较惊悚。”云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你还记得今天,哦,应该是昨天了,咱们去兵器工坊巡视,看到的那几艘大船吗?”
谢景诧异,说梁思的事情,怎么又牵扯到兵器工坊上了。
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记得,当时你还问过管事,都是往皇陵这边运送砖石的。”
云舒苦笑道,“没错,其实我当时觉得那几艘船有点儿不对劲儿的,但也并未深思,如今回想起来,这几艘船的吃水明显不对。”
“砖石沉重,吃水深些也很正常。”谢景回想着那几艘船的模样,说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当时六艘大船,有两艘的吃水格外深,但那两艘看过去,装载的砖石并不比其他几艘多啊。”云舒分析道。
“还有,在兵器作坊里巡查的时候,你曾经顺口问过工坊里新币锻造的进度和产量。当时管事回答,表情似乎格外紧张。”
“再有,兵器工坊里的高炉质量极好,按理说随着手法纯属,耗材和报废的比率会逐渐降低,但是却始终没有降下来。”
云舒逐一说着细节疑点。
谢景仔细回想着,目光闪烁精芒。
“你是说……”
“没错,我怀疑,中间遇到的那几艘船。吃水特别重的两艘,里头装有大量金币。这帮工坊管事守将,私底下应该偷偷用工坊高炉锻造金币,私下出售。”
说到最后,云舒咬牙,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地方官府的奏报,说民间窖藏金银币的行为严重,却并未引发明显的通胀。云舒还以为是因为市场的滞后性,只怕原因还在这里。
市场上的货币比以前多了,自动抹平了被民间窖藏的亏空。
也难怪谢景一开始没有想到,以前历朝历代,铸钱这活儿,工本高昂,利润并不多,严刑酷法之下,胆敢私铸的极少。但如今市面流行的金币银币,价值远超同等重量的金银数十倍,甚至听闻在南洋流通匮乏的地带,已经达到近百倍之多。这样高昂的利益面前,难怪这帮硕鼠铤而走险了。
工坊铸币,云舒一开始就严防死守,别的不说,光是进出的水道,就设了好几轮检查关卡,每一批运进运出的货物,都有严密严查,甚至还得搜身。这些人应该是趁着此番皇陵改建,大批建材运输,才能将铸造好的金币带出工坊。
这种大手笔的犯罪行为,不可能是一个两个官员能完成的,肯定牵扯到很多人。从工坊一直到皇陵的改建现场,恐怕有一批人牵扯其中。
***
一行人抵达前梁皇陵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夏德胜命人将所有皇陵的守将和官员唤醒,传召到殿中。
原本驻扎天坛行宫的戴元策则带着数千精锐赶到,将前梁的皇陵团团包围。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凭着气运之眼,谢景很容易分辨出了十几个气运有异的嫌疑人,带下去挨个审问,果然其中几个抵受不住,招供了。
而云舒带着侍卫去后山,在一处皇陵偏殿里,找到了被捆成粽子、泪眼汪汪的梁思。
这小子也确实挺倒霉的。因为性别的秘密,他特意去了很偏远的殿所更衣,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
在皇陵的山丘间七拐八拐,看到远处一所偏殿在施工。赶紧过去找人问路。经过堆放材料的回廊时候,不小心将摞高的箱子给弄倒了,摔裂的砖石里头,灿烂的金币滚了出来。
他看得发愣,里头看守士兵冲出来,生怕他泄露秘密,火速将人抓住。
本来只以为是个女官,发现竟然贵妃娘娘,这些守将士兵也吓得半死。贵妃在这里失踪,立刻就会有东锦司的人将整个皇陵翻个底朝天,他们的秘密肯定保不住。
逼上梁山,无路可退,其中一个官员急中生智,竟然想出了这个险之又险的主意。
会想出这个主意,也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贵妃娘娘竟然是个男孩,恐吓之下,梁思又胆小,将什么都招供了。
那帮人索性派了个身材相似,武功高强的侍卫假装成梁思,带着帷帽,混入宫中。
原本的计划也没有那么复杂,想着途中找个机会制造个马车故障,摔下悬崖什么的,谁知道这一路禁卫护卫太森严,愣是没找到机会。硬着头皮熬到了宫中,景和宫周围竟然也守备森严,那伪装者从夜晚到白天,尝试了多次,才总算找到机会成功潜逃出景和宫,混着回到了侍卫队伍中去。他也是个缜密之人,逃走之前专门偷了些财物衣裳,伪装出贵妃自行潜逃的痕迹。
也幸好云舒他们来得及时,这帮恶徒还真在商量着,要将梁思换上小太监的衣裳,杀掉灭口,然后抛尸在宫外,伪装成刚刚出宫就被劫匪抢劫钱财杀害的模样。圆上之前他们布下的局。
云舒听完了整个计划,不由得感叹。这布局,虽然离奇,竟然诡异地圆满,从出主意的人到伪装潜伏的人,还真都是人才啊。
要不是那伪装的人贪嘴,多吃了几块点心,都不一定露馅儿呢。
还有,这帮人私铸假、钱的成果也非常杰出。
粗略估计,持续数月的工程,竟然锻造了金银币不下十万枚。都被封存在砖瓦中,沿着水路运送到皇陵这里,然后碎砖取币,分批运走。
云舒想了想,其实这帮人都不能算伪造假、币,人家造的可是实打实的真钱啊。现代造币的,哪有能驱动国家铸币机器的。
也格外可恶!有这个精明劲儿,干什么不行,非要违法乱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