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种表演都是骗钱的,她绝不会为资本家骗钱的手段做贡献。
而旁边那一桌的父母在说难得旅游,特例允许未成年的女儿用筷子沾了桌上的鸡尾酒尝尝鲜。
杨果突然觉得羞愧, 让周朝别再抱怨这钱花得是否值得,后者自然就为女儿的忤逆生气,骂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用词极尽羞辱之能事。
杨果放下碗筷,自己去了船头吹风。
这里有一对情侣,还有一家三口,他们看见杨果,让她帮忙拍照。
画面定格,母亲抱着怀里的小女儿,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他们身后的落日很美。
旁边经过一艘小一些的游轮,小但是更为精致,从重庆出发前往宜昌。
她看见船头站着个少年,正拿一只小巧的相机在拍照。
少年的衬衫被江风吹得扬起,鼓囊囊的,夕阳中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阿观?”身后有人在叫他。
徐观回过头,徐文忠牵着他新来的弟弟,表情里带着明显的期待。旁边瑟缩着肩膀的女人,是这个小男孩的母亲。
以后也是他的母亲了。
他走回船舱,湿漉漉的江风和被挡在身后,他说:“妈妈。”
女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绽出笑容,徐文忠拍着少年的肩感叹:“我知道你最懂事。以后你就又有妈妈了。”
徐观淡淡笑着,没再说话。
两艘船随着波涛靠近,很快错身而过,江水静静流淌,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站在不同的船头,被钢筋做成的水兽带往相反的未来。
三年以后,他们会在同一个校园里相遇。
*
徐文忠入狱以后,徐观去看过他一次。
曾经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爸爸,隔着一层玻璃,为贪婪付出代价。
徐观看见他长出很多白发。
“为什么?”徐观问。
徐文忠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他沉重的呼吸。
徐观从胸前摸出那串天珠,那是妈妈留给他的,他曾经一刻也不离身地戴着。
“你告诉我,”他慢慢对着电话那头说:“这是不是干净的。”
“我没有办法……”徐文忠握紧电话,被触到什么点似的激动起来:“我没有办法!你还在读书,徐海还那么小……我需要很多钱,我不能再让你过以前那种日子!我只能用你妈妈留下的珠宝店,你听我说,我在澳洲昆士兰给你们买了一套房子,你别告诉别人,拿着钱带他们走,谁也别说,单家有问题,汤家巴不得看我去死,你谁也别说,带玉洁和小海走……”
“你是说你放在书房保险箱的那张房产证?”徐观笑起来,他把天珠放进裤兜,手在兜里握紧成拳,声音喑哑,“苗玉洁……”
“你娶的什么人,带回来的是什么人?我叫了她六年的妈妈,六年。”
“我自己的母亲,我也只来得及叫她十年。”
“这一声妈,换来什么呢。换来她把房产证掉包,你这次被带走的时候,她也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徐文忠瞪大眼睛,握着听筒的手颤起来,“你说谁?他们……他们去哪儿了?”
“还问什么呢。”
“明明你都清楚的。”徐观死死盯着他,眼下青黑,俊朗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稀罕每个月五位数的零花钱,我也不稀罕他们因为徐家对我另眼相看。”
“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永远拥有舞台,等你一朝跌落,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让他们走,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徐文忠嘴唇嗫喏,眼尾的鱼尾纹因为用力变得深刻。
“托您的福,爸爸。”他低声说。
狱警打开门锁,声音冷漠:“时间到了。”
电话被挂断,徐文忠站起身,拼命拍着玻璃说着什么。
徐观听不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去。”狱警按着他的头,用力将他带出会客厅。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徐观渐渐被门挡住的背影。
他瘦了很多,向来挺直的脊背竟然有些佝偻。
那是他徐文忠的儿子。曾经多张扬的男生,笑起来让他感觉拥有全世界。
那个从来不任性,连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只是在墓碑前磕了一个头的乖孩子。
他把苗玉洁母子俩从重庆带回家的时候,徐观不哭不闹,只是沉默了两天,就在经过三峡大坝的时候,叫了苗玉洁妈妈。
他记得几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徐观难得丢掉男孩子的骄傲,窝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捏着娘家留下的那颗天珠。
他正在打电话,那头是单高扬的父亲,邀请他一起踏入深渊。
他给徐观放着动画片,十岁的男孩子在怀里渐渐笑开。
明明他是很伤心的,他笑不出来的。
他还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故意笑得那么大声。
而他明明,怀里就抱着他的全世界了。
他还是踏出那一步。
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怀抱侥幸这么多年,终究东窗事发。
他被带走两次,他知道徐观为此到处求人,甚至为他在大伯面前下跪。
他说我相信我父亲不会这样做,求你救救他。
但他也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锒铛入狱。
他是所有人眼里会发光的天之骄子,从不缺嫉恨,有人要如何整他,他甚至都懒得给个眼神。
——单家人这么告诉他。
单家人还说,他们徐家人就是傻,不懂遮盖锋芒,最好的时候有多好,最坏的时候就会有多坏。
单高扬站在单父身后,得意洋洋说,这就是高傲的徐观不屑于揣测人心的代价。
但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徐观上大学的时候,很开心地告诉自己跟兄弟分到了同一所学校,他背着他给领导送礼,让他和兄弟能住在同一间宿舍。
徐观还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汤家人,他最后也没舍得骂他,只皱着眉提醒他别把家里的事跟外人说。
他知道他不会说,他是那么听话的孩子。
说什么因为高傲,是他该付出代价。
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也没做错。但女朋友还是为明哲保身离开他,很快找到另一个家世背景显赫的男友;好兄弟是背后让他的父亲入狱的推手;叫了六年妈妈的继母,出事的那一刻就算计着带自己儿子远走高飞,一分钱都没给他留。
最后是他说相信的爸爸,给他最狠的一耳光。
是他把他送到舞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也是他亲手把他拽了下来。
徐观什么也没错,是他最敬爱的爸爸,踏错那一步,害他万劫不复。
徐文忠被狱警推着回到牢房,这么多年和单家在官场上明里暗里的争执,换来对方嘲笑着施舍的单人牢房。
他曾经在官场如鱼得水,但浓密的黑发如今被剃到只剩青白头皮,佝偻的肩膀再也撑不起高级定制的西装。
狱警面无表情关上门,落锁声如一道闷雷。
苍老的身躯被惊醒似的,慢慢靠墙滑落在地,带着枷锁的双手捂住脸,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漫溢出压抑的低泣。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角落高高的小窗里透出亮白的光,北京在下雪。
徐观站在高耸的围墙外,抹掉脸上的雪水,低头点上一根烟。
待会儿还要回餐厅打工。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杨果刚给客人点完单,那人拿了一张百元钞票,要往她胸口塞。
杨果打掉他的手,冷冷盯着他肥腻的脸说:“抱歉,今天不收小费。”
嘴里散发着浓烈波本酒气味的男人拍桌而起,被赶来的庄安志拦住,好言好语劝导着。
杨果受了他的好意,对老板说:“这个人的消费从我的工资里扣。”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开了静音,在昏暗光线的酒吧里隔着衣兜亮起来。
老板摆摆手,放她出去接电话。
杨果走出后门,点上一根烟。
是个陌生的号码,来自中国。
她接起来,那边一直沉默。
“妈妈?”
耳边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
“对不起。”她说。
电话被挂断了。
她知道是周朝。
她抽完半支烟,烟头丢进垃圾箱。
“Afra.”
庄安志从后门探出头,脸上的表情带着些期待,“晚上我的生日派对,你会来吧?”
她抹掉眼泪,回过头,脸上又是淡漠的神情。
“来。”
南半球的傍晚海风很盛,她留了很久的长发被吹起来,天际有艳丽到刺眼的火烧云。
第71章
“诶对了。”庄安志在垃圾桶顶端的烟灰缸里灭掉烟, “你男人呢?还在医院里?”
杨果眼睛垂着,看手里燃至半截的烟头,没说话。
庄安志神经大条, 也没想太多,反而心中窃喜, 觉得杨果也不是那么紧张这个男人,吊儿郎当点上另一只烟, 说:“午饭我可选好了啊,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我们还有事。”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庄安志转头,见徐观不知何时走过来, 环住杨果,是个有点彰显主权的动作。
杨果摸上他搭着自己肩膀的手,故意问:“有什么事?”
徐观偏头想了想, 而后伸手拿过杨果嘴里的烟掐灭,看向庄安志,笑着说:“这怎么方便说, 关上门的事……”
庄安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得了得了, 要走快走。”
“那不麻烦你了。”杨果说:“我们自己回去吧,改天有空再请你吃饭。”
庄安志掏出车钥匙往空中一抛,“好了吧你俩,今儿这么大事,还有力气搞这些小心思, 走走走。”
最后两人还是被庄安志送回了家,徐观临下车,还礼貌询问庄安志是否上楼喝杯水再走。
庄安志捏着方向盘把闷气压下去,话也不想说了,挥挥手扬长而去。
“你真是。”杨果站在电梯里,轻轻拿肩膀撞徐观,“他就是朋友。”
庄安志追求她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杨果的态度一直没变过,庄安志彻底放弃后,她一直一个人,对方反而已经换过好多女朋友。
徐观摊手道:“我怎么了?”
杨果笑着,不再多说,走到门口,“喏,开门。”
徐观按下4826,显示密码错误。
他回头看了看杨果,也不问,直接换成9264,就对了。
打开玄关的灯,他扯过杨果关上门,说:“来。”
杨果知道这是找她秋后算账了,还想挣扎一下,转移话题道:“我口渴了。”
徐观看她一眼,问:“喝什么?”
“冰箱里有矿泉水。”杨果说。
徐观转身进了厨房,杨果摸摸后背,干掉的衣服贴在上面很不舒服,回屋换了吊带家居服。
隔着房间,厨房里响起咕噜噜的烧水声,杨果走过去,发现徐观从冰箱拿了矿泉水,又倒进烧水壶在烧。
“我想喝冰的。”杨果说。
徐观靠在流理台边,冲她招手,“过来。”
“干嘛。”杨果站着没动,直接揭开话题:“我就是故意的,你一个人,要是不帮忙,你要怎么办?”
徐观被气笑了,干脆直接走过来把人往里一拉,居高临下看她,“那你一个人,要是我们没来得及时,你要怎么办?”
他没等杨果继续解释,伸手掐住她的腰,力道还是收住了,没太用力,放冷声音说:“多大人了,做事这么冲动。我一个人,这次不行,只要他们还不收手,以后多的是机会。”
“你呢?”徐观弯下腰,看着她认真说:“要是出事了,我要怎么办?”
“那我就谁也没有了。”他说。
烧水壶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咔哒一声,厨房归于平静。
地方还是太小了。杨果想。
两个人,就能占满整个空间。
空间里有他身上的味道,像步入遍植松木林的幻乡。
“不是还有汤……”杨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脱口而出,说到一半,看见徐观的神色,又不敢说了。
“还有谁?”徐观气恨地咬咬牙,紧紧盯着她,把她吞掉的话说完:“汤蕊?”
杨果默默垂下眼睛,没接话。
而后忽然身体凌空,惊呼才出口半截,就被整个抱起来,跨着步子回到房间,陷入柔软的床铺。
徐观倾身压上来,微用力按着她的肩膀,与她呼吸相闻,“教不会。”
他的语气有些硬,杨果虽然知道自己理亏,但还是梗着脖子继续无理取闹:“她一直等着你呢。”
说完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多大年纪了,还搞小姑娘吃醋那套,于是抿着唇别开眼睛,不看他,放低声音:“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徐观又忽然笑开了,翻过身躺在她旁边,一手撑着头,“她好像是一直等着我。”
杨果侧过头,尽力掩饰语气里的紧张,“她跟你说什么?”
她难得露出这样简单的神态,眉目和语气间的忧心挡也挡不住,徐观忽然不想再逗她,伸手握住她的肩,把人抱进怀里,认真道:“她说她错了,我说原谅她。我还说,请她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掌心里单薄的肩头微微动了动,徐观无声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次是我欠她,但是杨果给我找的麻烦,我能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