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认了,你说呢。”
杨果抬起头看他,眼珠子很黑,在采光很好的房间里,像干净的琉璃,徐观凑过去,声音越来越低,“谢谢。”
她是真的儍,好在他还来得及抓住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会再错过。
正午的阳光自窗口洒满小小的卧室,书桌上一张裱好的相片反着光,高低错落的钢筋水泥之后,有一片远山连绵的影。
杨果的声音很淡,又在两人相贴的心跳声里清晰。
“不用谢。”
*
这次的事情牵连很广,单家曾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渐渐渗透政商两届,支脉很多,一时间还真不能全全处理干净。但带头的几名大人物,已经都失去行为责任能力,就等时间到头,被连根拔起了。
单家几人还处于双规阶段,但吴队说转进监狱是迟早的事,徐观就没再关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两手空空带着杨果去了监狱。
杨果原本并不想来,拗不过徐观说要带她见家长,还想买个果篮,又被徐观嘲笑,“探监规矩那么多,谁让你随便送东西。”
转而他又一脸认真道:“你人去了,他就够开心了。”
等杨果被徐观牵着,一脸忐忑进入探监室,徐文忠已经坐在玻璃对面,看见他们,浑浊的目光清晰一瞬,急急拿起电话,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徐观拿起电话,沉默片刻,先开口:“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徐文忠的头发一直保持剃到露出头皮的样子,整张脸添了许多岁月痕迹,更显苍老。
闻言,他把电话握得更紧,连连点头,“好,我很好。这里伙食很不错,我还住的单人牢房……”说到这里,又接不下去了,顿了半饷,才问:“你呢?”
徐观点点头,拉过一边的杨果,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杨果。”
徐文忠睁着眼睛看着杨果,不断说:“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愿意陪徐观来看他在监狱里的父亲,也是个好姑娘。他想。
“您好。”杨果弯下腰,对着电话认真道:“我们以后会常来看您,有什么需要记得……”
“行了。”徐观捏着她的脸轻轻推开,嘴角带着笑,对徐文忠道:“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你说。”徐文忠死死盯着徐观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声音都哽咽起来。
“单家没了。”徐观慢慢道:“我为我们徐家报仇了。”
“也许不久以后,你还能在这儿见着单高扬。”他笑着,抛出一句轻快的玩笑话。
徐文忠坐在对面,一时之间失了神。
他把自己的儿子害成那样,就算他一辈子不再来看他,也是他自己活该。
但徐观还愿意带着女朋友,带着新生活,来跟他这个永远没有未来的人扯上关系。
“之后我会重新回去读书,然后找一份工作,等攒够钱,就接着摄影。”徐观接着道:“你好好守规矩,也许还有机会。”
还有什么机会,两人都心知肚明。
也许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而最大的可能却是,就一辈子耗在这狭窄的水泥空间,再也不能面对面跟儿子好好说上一句话。
徐文忠的眼眶红了,嘴张了几次,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会的,我会……是我对不起你。”
杨果站在徐观身后,看着隔着一面玻璃,跟这个男人长相极为相似的老人,认出他的口型,鼻头忍不住微微发酸。
她伸手扶住徐观的肩,被男人紧紧握住。
徐观说:“没关系,我来看你了,以后还会常来。”
我来看你,我原谅你了。
狱警在后头打了个手势,提醒他们,“时间到了。”
“下次见。”徐观站起身,说:“爸爸。”
临走前,杨果回头,看见玻璃后的男人靠着门弯下腰,白炽灯下的背部像是被晨露压弯的竹,在墙皮上投下深沉厚重的一片影。
竖立的高耸围墙下,徐观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点上一根烟。
杨果把他拉出来,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徐观看着她,日光下的脸部轮廓流畅英气,又带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反而忽然说:“我买了明天到武汉的机票。”
杨果与他对视半饷,摘掉他嘴里的烟,说:“那你跟我一起戒烟?”
“好。”徐观笑起来,“一起戒烟,一起回家看看她。”
第72章
到武汉的时候, 已经是樱花谢掉的五月。
杨果带徐观去坐机场巴士,一路经过长江大桥,江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大型船只缩成一个个小点,像不小心落到金色绸缎上的蜻蜓。
他们转地铁到达武昌站, 下车以后,杨果拿着手机, 根据地图找到一处崭新的小区。
“她搬家了。”杨果说,“以前我们住在汉口。”
她声音很淡,徐观稳稳握好她的手,说:“直接去家里?”
“我给她打了电话, 她没接。”杨果抿着唇,低头看手机。
徐观原本并不打算陪她上楼,此时看着身边两两经过的父女母子, 又改了想法,“先上去吧。”
他手里提着几盒礼品,没什么创意, 都是老北京的经典特产, 在楼下时, 杨果伸手要接,被徐观躲过去,“我陪你。”
是电梯公寓,物业看来也不错,按钮都还锃亮光滑, 上行速度很快,不过一分钟就到了十楼。
杨果站在原地没动,被徐观牵着走出去,他问:“哪一户?”
一层五户的设计,杨果说:“1001。”
就在走廊尽头远离电梯的位置。
走到1001门口,杨果转头看看徐观,对方眼神平和,给她安稳的鼓励。
她深深呼吸,按响门铃。
隔着散发出新木味道的门,隐约传来脚步声,杨果脑海里一瞬划过许多想法,还没理清思绪,门已经开了。
周朝站在门后,脸上的笑意还未隐去,挂在嘴角僵住。
“妈。”杨果叫她。
“谁啊?”周朝身后传来另一道脚步声,身穿家居服的中年男人跟着过来,疑惑探头。
周朝调整好表情,面色不虞地就要关门,一边说:“打广告的。”
一只大手猛地撑住门沿,徐观笑得很开,礼貌对她身后的男人道:“伯父好,这是周阿姨的女儿杨果。”
*
半小时后,虞学志端着两杯茶放到杨果和徐观面前,坐到周朝旁边。
他和周朝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作为零食铺子的供货商,两人常有接触,渐渐关系就亲密起来。
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是他单方面努力,周朝前半生受了许多苦,心思敏感,不是容易轻易接纳别人的性格,好容易今天周末,他准备来周朝家里大显身手,为她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没想到正遇上她多年不见的女儿回来。
他端着茶杯看似目不斜视,其实一直在偷偷打量这对母女,同时暗自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徐观买的礼物放在茶几边,周朝看也没看一眼,沉着脸撇过头不看他们。
“妈。”杨果打破静寂。
周朝面无表情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到最大。
徐观清清嗓子,对虞学志道:“伯父,您在做饭?我来帮忙吧。”
虞学志其实有些尴尬,他把人请进来,但也不太会说话,得亏徐观为他解围,连忙接话道:“好好好,我们先进去做饭,你们聊……”
徐观已经站起身,礼貌等在他旁边。
母女俩都没理会虞学志,他摸摸脑门,领着徐观进到厨房。
徐观打开水龙头洗手,一边问道:“伯父准备做什么?”
“啊,我打算烧个武昌鱼,筒子骨藕汤,还有香炒小龙虾……”
尽管南北存在差异,但家常菜的做法大体相同,徐观洗净手,开始处理另一个水缸里还在活蹦乱跳的小龙虾。
两人肩并肩极为默契地处理着食材,虞学志听到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变小,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个,你是朝朝女儿的男朋友吧?”
“对,”徐观捏着小龙虾,手指灵活地一扭一拉,扯出一条细细的虾线,“我是杨果的男朋友徐观。”
虞学志一时有些汗颜,他确实没记住杨果的名字,才只能这么别扭地称呼,幸好这孩子靠谱,懂了他的意思。
“不好意思,”虞学志说:“其实朝朝很少提到她女儿,我问过几次,她也不愿意说的样子,所以……”
“没事。”徐观礼貌微笑着,说:“她们的性格在一些方面很类似,不喜欢倾诉,什么都憋在心里。”
“对对!”虞学志一拍手,赞同道:“就是这种感觉,你说这人,有什么事不愿意说,都憋在心里,那可不是容易憋坏嘛……”
徐观点头:“幸好您是开朗的性子,伯母后半辈子一定会很幸福。”
虞学志咧着嘴呵呵笑,“嗨,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被徐观带着,不知不觉说了很多周朝的近况,却也聊得开心,觉得这小辈很会哄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和谐万分地聊着,客厅里忽然传来砸碎玻璃的声音。
徐观顿住动作,飞快跑出去,正看见杨果蹲在地上,伸手要去捡地上的茶杯碎片。
周朝的声音很大,还有些嘶哑:“我真是白养你那么多年!你不回来,那你来找我干嘛!你就留在你的国外一辈子别见我啊!我需要你那点钱?!滚!给我滚!”
他走过去将人拉起来挡在身后,对周朝说:“伯母,有话好好说。”
“可以……”周朝伸出一根手指,颤颤指向他们:“有男人护着了?我就看你因为这个男人能过成什么样!都给我滚!”
虞学志连忙过来,大着胆子抱住周朝的肩,开始轻声劝慰。
周朝这些年情绪其实很少这样激动,但是偶尔提到一些事,她也有这样的苗头,虞学志知道,这也没办法怪她。
他抱着周朝,轻轻把她往房间里带,一边回头用嘴型告诉徐观,让他们先走。
徐观皱起眉,察觉到掌心里的手腕动了动,他用力捏紧,冲他们点点头:“我们就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伯母,抱歉。”
周朝转头还想骂什么,声音被虞学志关上的房门挡在了后面。
徐观拉着杨果出门,没多问,也没按下电梯,转身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松了口气,“怎么直接用手捡碎片?”
杨果没说话,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安静的走廊里渐渐溢出压抑的低泣。
半饷后,哭声渐熄,杨果靠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
徐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是我的错,不该急着让你来。”
“不是。”杨果闷闷道。
徐观也不跟她争,拇指摩挲她眼眶旁细嫩的肌肤,转而说道:“好久没来武汉了,带我去转转?”
杨果又闷了一会儿,说:“那去汉口吧。”
五月的武汉算得上阳光明媚,两人又坐着地铁,到了江那头的“老武汉”。
杨果带徐观去看了小时候她居住的小区,门口许多大爷大妈,正搬了椅子悠闲地享受午后的阳光。
他们了小区门口的热干面店,杨果点了油饼包烧麦,老板娘竟然还记得杨果,问过她的情况,唏嘘着摇头,“哎呀,你妈妈以前苦的呀,现在可算是混出头了,女儿是海归,在北京出息了,听说还有个做生意的老开在追求她呢。”
杨果没理会她话里的八卦意思,拉着徐观出去了。
她又带他去了自己小时候最爱去的书店,店面翻新不少,母亲带着孩子在教辅资料旁边选购,角落添了桌椅,有初中生头碰头一起做作业。
“以前跟妈妈吵架,我就骗她说老师要求买教辅资料,然后让她带我来书店。”她用手指划过书柜上整齐的资料,手下泛开童年的油墨香气,“我会随便拿一本资料,再偷偷拿一本小说,小说摊在资料下面,趁她不注意,就看一眼。”
她说着,忽然笑起来,“有一次,我太着急拿错了,翻开才发现拿了一本秦观诗词文选评。但那时候只要不是教辅资料,什么都有趣,于是也就偷偷翻着看完了。”
徐观也笑:“那能记住什么?”
“大部分都记不住啊。”杨果说:“不过那一次印象深刻,记住了一首诗。”
“什么?”徐观问。
杨果笑着没说话,转到货架后头去了。
两人订的酒店在另一边,在汉口解决了晚饭,再一次跨过长江回到武昌,天已经黑下来,杨果说:“走走吧。”
他们去了楚河汉街,入口处依然有无数小灯串联的璀璨吊顶。
徐观忽然说他想喝奶茶。
杨果不太想排队,徐观就让她在外头等,排到喜茶门口长长的队尾。
杨果跟一群大学的小姑娘们一道,在熙攘的街道上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徐观才捧着奶茶出来。
他把奶茶递给杨果,问她:“累不累?”
杨果摇头,这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于是徐观又说:“逛逛街。”
他带她随便进了家潮牌店,跟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一道,选好几件衣服,每次换上以后都出来,摊开手笑着问:“好看吗?”
杨果撑着下巴坐在休息凳上笑,“好看。”
杨果身边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屡屡点头认同,在徐观最后一次进试衣间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对杨果道:“姐姐,你男朋友好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