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见状,赶紧上前阻拦,吹胡子喝斥,“夫人!夫人你在做什么!这是勉儿的将军,还不快住手!”
宋夫人听到熟悉的二字,眼里一下涌出泪来,手上动作不仅没停,反倒更加用力了几分。妇人涕泪纵横,哭得撕心裂肺,“勉儿,我的好孩子啊!”
许怀衣一早便伸手将女人护在自个怀里,叫菜叶子砸不到她。可沈未凉却一把掰开他的手,将他推到了旁边去。
女人咬着牙根,忍住眼里晃晃悠悠的泪水,笔直地在宋夫人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沈某,为宋勉之死,向伯父伯母赔罪。”
妇人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见她跪下了,抬手推搡着赶她,而后又捶打着沈未凉的肩头,声音断断续续,却锥心泣血般一字一句道,“我的孩子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勉儿为了救你死去了,你怎么可以还这般好好活着!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
沈未凉无言以对,默默又磕了两个头,然后伸手欲扶住摇摇欲坠的宋夫人。后者狠狠甩开她的手,怒不可遏地骂了个“滚”字,便踉跄着进了宅子,关上了大门。
许怀衣欲拉她起身,可沈未凉身形动也未动,只是垂着头道,“他们永远见不到的太平,我会替他们一一去看。但欠下的债,也得一一去还。我欠他们一句道歉,而陛下,欠他们一个交代。”
女人的眼眸被泪水洗刷的黑亮摄人,她淡淡瞧着有些僵住的许怀衣,再次开口,“放手吧陛下,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九五至尊不会为自己的犯下的过错昭告天下,燕赤一役中牺牲的将士们也不会得到正名。弃子就是弃子,弃都弃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所以他们之间,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任凭许怀衣想要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跨越过去。
二人只是像无数个往常一样站在一起,却好像渐行渐远的已经快要看不清对方的脸了。
隔着半条街,酒旗斜矗。
站在高处的男人负手看着这一切,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身旁的阿木自然看不惯他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于是故意激道,“燕帝此番,也算是真心实意想要同沈未凉和解了。他二人自小便相识,想来感情要比我们以为的更加深厚吧。”
萧燃果然立刻变了脸色,眼里不耐烦地睨他,“所以呢?”
阿木自是明白沈未凉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可他从始至终都厌恶着男人的占有欲和盛气凌人的秉性,遂冷笑道,“所以你莫要太过自信了,沈未凉最后跟不跟你走,还是个未知数。”
萧燃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咧嘴恶劣地嗤笑出声,“她会跟我回西景的。”男人顿了一顿,语气轻蔑,“许怀衣能拉下脸面奢望她心软,但我不一样。我根本不会做任何让沈未凉伤心的事儿以至于要低头求个原谅。”
阿木狠狠咽下一口恶气,兀自收紧了拳头没再开口。就算他得不到,也不会这么轻易让萧燃将人带回西景。
傍晚回到山庄,许怀衣匆匆回了宫,他人一走,沈未凉便开始收拾东西,等着萧燃来带她走离开。
男人来得晚了些,面上还带着些风尘仆仆的倦色。他却浑然不知,只是心疼地伸着手揉了揉沈未凉哭肿的眼皮。
“你能做的都做了。”萧燃这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补充道,“若要心里还难受,就看看这个。”
沈未凉怔了怔,伸手接过,“这是?”
“宋夫人亲手写的信。”
“给我的……?”
“嗯。”
萧燃揽着女人的细腰往自己怀里一带,然后顺势坐在圈椅上,将她整个人抱坐在腿上。
沈未凉没做挣扎,缩在男人怀里颤巍巍拆开信封,默默审读起来。
男人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沉着嗓子问,“信里怎么说?”
“宋夫人说,说宋勉一直都是她引以为豪的好儿子。”
“嗯,还说什么了?”
“还说生死有命,战死沙场,是宋家好男儿无上的荣光。”
“还有呢?”
“宋夫人觉得宋勉为了救我而死,做的没错。”沈未凉偏过头,将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小声啜泣起来,哽咽道,“她说希望我能带着宋勉那份,好好活下去……”
萧燃翘了翘唇,感到脖颈间一片湿润,于是抬手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女人单薄的脊背,别扭地哄道。
“乖。”
第80章 背叛
离开山庄的时候, 沈未凉的眼睛肿得更加厉害了些,但心里却释然了许多。她的心事已了, 于东燕也再无留恋。
如果可以的话, 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踏足这儿一步。
发现身后的女子步子又慢又轻,萧燃转过头去朝她伸手, 虽是不耐烦的口气,但眼神却很温柔, “磨磨蹭蹭的,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没做吗?”
沈未凉吸了吸鼻子,一把握紧男人递过来的手掌, 莞尔, “现在同王爷在一块儿, 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男人轻笑, 被她一席话取悦后,俯身猝不及防地啄了啄那张樱唇,“夫人所言极是。”
沈未凉羞红了面颊埋首靠在萧霸王的肩上, 闷声又问,“对了王爷,咱们这一路走的畅通无阻,怎么都没碰见暗卫前来阻拦?”
萧燃扬唇, “我叫孟长礼去给燕帝制造了点麻烦, 再者,方才来的时候,阿木已经将人引开了大半。”
沈未凉微微颔首, 她这人心情一愉悦,话匣子就关不住,于是小着声碎碎叨叨,“此番我打算将老头子送去北齐的阿姐那儿,小妹若是肯随我一道离开就好了。”
男人拉着她的手,一边寻路一边悠哉地搭话,“为何不带沈将军跟咱们回西景?”
沈未凉抿着唇,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家老爹脾气暴躁,若同您住一块儿,怕是会整日没个安宁。”
萧燃挑眉,不咸不淡地瞪了她一眼,女人嬉笑着补充道,“况且,我阿姐温柔娴静,又会照顾人,爹爹一定乐意去的。”
“我的阿姐,也算是个好姐姐。”
萧燃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叫沈未凉有些吃惊。女人摸摸鼻尖,自知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儿,也听说萧贵妃红颜薄命,当下悻悻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霸王不以为意地瞥着她,没好气道,“这有什么的。”男人神色平静,慢慢开口,“我和阿姐来过许多次东燕,彼时她身子不好,东奔西跑了好些地方求药。可惜阿姐是个福薄的,这样也没能留住她。”
沈未凉听着,默默捏了捏他的掌心,安慰道,“因果循环,相信她来生会投个好人家的。”
“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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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福寺冷寂,入了深冬之后,香客并不多。沈未凉坐在一棵枯树下裹紧了萧燃替她披上的大氅,仍是冻的瑟瑟发抖。
阿木去了很久还没回来,她有些担心。
又过了约莫一刻功夫,没预兆的,天开始落雪。先是细细碎碎的雪花片,逐渐飘飘洒洒,覆盖了整个世界。
门外传来一阵厚重带些疲惫的脚步声,阿木总算是在天黑前赶了回来。他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黝黑的眼眸瞧了女人一眼,便匆匆移开。
沈未凉心中觉得异样,但并未明说。自阿木恢复了记忆,她就很难再将他看作是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弟弟。可终归日子久了,念着情分,也算是朋友一场。
女人伸手掸掉他肩头的雪花,笑了笑道,“隐约记得咱们刚认识那会,你还没这么高,也不知吃什么了,长得这般快。”
阿木目光沉沉,盯着地面出神,既没看她,也没开口。
“出什么事儿了?你去引开暗卫,可有受伤?”沈未凉语气淡淡的,话里却藏着关切意味。
阿木摇摇头,踌躇着问,“接下来,你准备去哪儿?离开东燕,和萧燃回西景去?”
沈未凉坦然地一口应下,反问道,“你呢,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阿木听见“我们”二字,眼里的戾气渐生。所幸他一直埋着头,也未叫女人察觉出来。
“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我们两个人远离这一切。照顾你这件事,我会比萧燃做的更好的。”
沈未凉一愣,立刻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女人咽了咽喉咙,不敢置信地问,“叶阶明,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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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叶果然如女人所料一般,倔得像头牛,无论如何也不愿跟着她们离开东燕。所幸再三考虑之后,沈未凉觉得子觉大师似乎也挺靠得住,便不再强求,隔了一日就和萧燃带着沈剑英赶往月鸣镇出关。
边镇的一座酒馆里,年逾五十的中年男子闷头饮着酒,神情瞧上去微微有些不痛快。半坛子烈酒下肚,沈剑英带着醉意拍桌板嚷道,“小,小凉子,你当真要跟着他过了?”
沈未凉右眼皮跳了跳。老话怎么说来着,左吉右凶。她抬手毫不客气地夺过酒坛,淡淡回答,“爹,您醉了,早点上楼歇息吧,晚些还要赶路。”
沈剑英兀自打了个酒嗝,胡乱地挥着胳膊,指向萧燃又嚷道,“你,你说说看,看上小凉子哪点了!若又是想欺骗她,老子,老子绝不轻饶!”
沈未凉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把拍开自家老爹的爪子,刚要强行将人拖上楼,却听一旁默默听着的男人突然笑着开了口。
“小凉子。”萧霸王不怀好意地唤了声,似细细品了番,眼中揶揄意味明显。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圈椅上,一本正经道,“沈将军,小凉子是我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况且丢下一封和离书转身就走的人也并非是我。若谈欺骗,小凉子算不算骗了我?”
沈未凉:?!
喝多了的中年男人一听,自是晕头转向地拧着后者的耳朵骂骂咧咧,“好你个小兔崽子,都学会骗人感情了!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萧燃轻笑着从沈剑英手里救下即将挨揍的女人,目光宠溺地摸摸她的长发,似顺毛一般又开口道,“不过岳父大人放心,萧某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挽回这段感情的。”
沈未凉眉心跳的更凶,遂抬手一边一个,相继捂上了二人的嘴巴,没好气道,“可都消停会吧。”
许是临近分别,沈未凉总觉得大家的情绪都很不对劲。自家老爹喝醉了酒喋喋不休地开始同萧霸王细数自个幼时出过的糗不说,阿木也神神秘秘的,一整个白日都没见着人影。
那日问及他是否喜欢自己,阿木没有开口反驳,算是默认。沈未凉当下便直白地拒绝了他的心意,自然也不准备再带他回西景。
阿木倒没表现出什么受伤的模样,只是执意要最后送她一程。
入夜之后,万籁无声。
月鸣镇是离开东燕的最后一道关卡,可直至目送着沈剑英的马车消失在绝尘的漠漠黄沙中,女人仍是觉得心里隐隐发慌。
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但这一路上过于顺利,总叫人难以安下心来。依着许怀衣的性子,他真的会这么轻易就放自己离开吗?
“怎么了?”
萧燃伸手捏了捏女人的面颊,见她望着关外怔神,便出声询问。
沈未凉咬着下唇瓣,惴惴不安道,“王爷,我总觉得有些心慌。且不说世子爷他们会不会有事儿,咱们真的能如此顺利回到西景吗?”
萧燃欲开口叫她宽心,却正好瞧见阿木牵来两匹马儿,于是接过缰绳,递给女人,“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动身吧。”
沈未凉颔首,上马前突然忆及什么般,随手解下腰间配带着的鱼形小木牌,将它还给阿木,然后微微笑道,“本想留作纪念,可还是断了所有念想对你我来说会更好一些。”
阿木本就萎暗的面色一下子没绷住,眸子里隐隐有火花欲迸溅而出。他极力克制之下,勉强压住了内心的戾气,垂眸道,“我方才打探过了,北面城门敞开至丑时。你们,快些离开吧。”
女人轻生应下,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总之没再多说什么,利落地翻身上马,随萧燃一同离开了客栈。
望着他二人并驾齐驱的背影,阿木慢慢收紧了手掌,任由尖锐的木刻刺入掌心,泛出点点殷红。
离开客栈没多远,萧燃便勒缰调转马头,冲身侧的女人开口,“我们不走北门,从南门出关吧。”
沈未凉默了默,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半晌才思忖着问道,“王爷,您可是也觉得阿木信不过?”
萧燃并未放慢马速,只是高声冷冷地回答,“叶阶明对你的那点儿心思,也就你一人不甚明了了。”
听出男人话中的讥讽和醋意,沈未凉识趣地闭上嘴巴,乖乖驾马听从他的安排。二人行至最后一个街口,瞧见南边大门果然大开着,只有寥寥几名守卫。
没等沈未凉说些什么,昏暗的四周突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把,照亮了整片街市。她顺着火光望去,路的尽头站着个拢凤袍的女子。
吴茵秋娉婷而立,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叶阶明。
萧燃面上浮现出厌烦的神色来。他虽猜到叶阶明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却不想他竟是为了留住沈未凉,手都伸到了当今皇后那里去。
“王爷,咱们看样子走不成了。”沈未凉喉间干涩,哑声方说了一句,就瞧见吴茵秋动了动手腕,身侧随从挥舞着双臂高喝道,“关—城—门!”
萧燃皱眉,脑海里正飞快地寻找着对策,却冷不防听见“啪啪”几声,女人扬鞭,狠狠抽在座下马儿的屁股上。
马匹受惊,激烈地一跃而起,拼命向前狂奔过去。原离着城门也不过最后半条街的距离,马儿这么撒开蹄子狂奔之下,瞬间就将萧燃带到了城门口。
只要再往前堪堪几步,便能趁着城门尚未彻底关严的缝隙,出了关去。男人却狠狠勒住缰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甚至在一霎那做好了打算。
若马儿停不下来,那他便是跳马,也不会丢下沈未凉一人在城中。
可当萧燃回过头时,远远瞧见吴茵秋正张弓搭箭。隔着些距离,男人估摸着那羽箭的来向,许是自己这儿。他抬手按上剑鞘,沉沉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