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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早上空气微凉。习惯早起的人们凑在一块儿,让沿河一带热闹了很多。
人流拥挤处,采买人众多,能看见道路两旁支起了不少临时的铺子。远处桥上桥下沿河一带不断往路上输送着货物,从船到人,由人运上车,再将车送走。
这地男女老少都有,成年男子多是在做搬运工,年长一些的在叫卖东西。成年女子多是来采买的,妇女多,少女少。年轻貌美姑娘公子少有到这儿来的。
周围说官话的人不多,还都要扯着嗓子喊话。天虽凉,但光膀子运货的也有。这些人身上有股韧劲,将自个日子的重担都压在肩头,板着脸却又会因为一点小事猝不及防憨笑开。
有做豆腐花的,开了一个很小的铺子,收一笔钱就给来的人碗里扣一勺,那热气惹得傅辛夷往那儿盯了好久。
民间百姓的热闹和品鉴会上的热闹是不同的。傅辛夷有点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两种的差异,只是东张西望着,双眼早成了两个月牙。
良珠没能体会到这种热闹,只皱着眉头努力护着自己小姐。
“珍珠啊,海外的珍珠,什么颜色都有!”
“新到的手链啊,一口价。等下就送去西市铺子了啊。送去价格翻一倍!”
“公子,布看一眼么?能写字,做扇子上佳啊!”
傅辛夷走得速度不慢,很快就看到了官家的运输船。
那块地方被一群兵守着,并不能让普通百姓过去。船上不知道运送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一箱子一箱子在搬运。有巡逻的高一级士兵看到有过于靠近的,便会严厉呵斥:“看什么看!”
傅辛夷扫了一眼,很快就将自己视线落到了一个铺子前。
这铺子前人也不少,卖的东西分在两边,中间用一块板子隔开。铺子主人叫卖很简单:“左边能种能吃啊,右边全是石头粉末,不能吃啊。”
傅辛夷走过去看了看,略带好奇:“石头粉末买来做什么?”
“画画啊,擦脸啊,什么都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这儿价格是铺子里一半。您要是去问问就知道了。”铺子主人给人包了一袋子白乎乎的粉,收了钱,头都没朝着傅辛夷抬。
右边粉末有石头有粉末,颜色各异。如果是用来画画,那傅辛夷大约有了点概念,多是矿物和其粉末,不少有毒。至于左边,傅辛夷看着那些能种能吃的:“你这儿有什么稀奇点能种的么?”
铺子主人嘿笑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哟,稀奇玩意可多了去。小公子是第一回 来买东西吧?是想买个什么种院子里?现下时节,蜀葵、锦葵、虞美人?不如虞美人。舞草,如美人在院中翩翩起舞,漂亮。”
傅辛夷笑起来:“您很懂啊。”
铺子主人总算抬眼看了一下傅辛夷:“那是,我懂的可多。”
“那每种都来些,我把名字记在袋子上。”傅辛夷掏口袋竟是拿出了一支碳笔。
铺子主人被傅辛夷震了一下:“这……”
傅辛夷眨眼:“怎么了?啊对了,您报个价,我一块儿买了,回头种院子里。”
旁边不远处传来“噗嗤”一声。
傅辛夷听到笑声,一脸莫名转头看过去。
第22章
边上两个公子哥结伴,前者个子高一截,和铺子主人一样的神情复杂,后者稍矮,温润华贵还捂嘴憋笑,显然是刚才笑出声的人。从两位衣着来看,不像是常来这市集采买的人,像是特意前来体验日子的。人俊美,腰系垂玉,画风与周遭格格不入。
憋笑的人注意到傅辛夷的视线,连忙拱手,略带歉意:“小公子刚才的话,听着仿佛是来砸场的。实在是让人没忍住笑。这儿采买多是走大量,少买一些都是蹭便宜来,像您这样……”
像傅辛夷这样每样来一点的,一听就觉得是来砸场。
傅辛夷恍然:“啊,这样的话,确实。”
她也很歉意:“那这样吧,您选几个种出来好看的,我各买几斤。”
铺子主人神情依旧复杂:“您要么随便看,看上哪个自己包。包多少看您自个,回头我给您说是多少钱。”要不是看着面前三个公子身上穿的衣服都价格不菲,他恐怕当场要翻脸。
傅辛夷略苦恼:“罢了罢了,接下去几个月能种下的都给我来一袋。我回去先种着。”
铺子主人扭头拽过一个搬运工:“别回船上去搬了,给我在这儿包种子。”
憋笑的公子哥咳嗽一声,上前笑盈盈开口:“我要买的方便些。您这儿右边那些,各给我一大袋。算个价,午后我叫人来拿。”
这人声音温和细腻,似乎还有点刻意压低了嗓音。
铺子主人高兴做出一笔大生意:“好嘞。”
傅辛夷听惯了各种声音,朝着旁边公子看了两眼。
这两眼很快被另外一名公子哥阻拦。这位刚才神情复杂的公子哥突然插入两人之间,挡住了傅辛夷的视线。他转头问自己同伴:“要不要去另外铺子再看看?”
“不用。我们马上回去。”那公子温和回话,“下不为例。”
“……带你买东西,怎么听着好似是我闹着要出来。”高个公子失笑。
傅辛夷见自己完全看不到那矮个公子,挑眉转头:成吧,反正是偶然一遇,以后八成不会见面。
两个公子交了钱,很快和傅辛夷告辞,转头重回人群中。他们走动的瞬间,傅辛夷转头又朝着两人背影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奇怪,周边怎么有好些特别稳重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才收回视线,良珠拉了拉傅辛夷,凑到傅辛夷耳边:“小姐,刚才是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
傅辛夷一顿,神情复杂:“……”
好的,她明白为什么会有特殊的脚步声了。
傅辛夷朝着铺子主人笑了笑:“您这铺子风水挺好。”招贵人。
铺子主人嘿笑一声:“冲您这话,等下给您多送一包种子。”
傅辛夷买了一大堆种子,又去吃了自己眼馋的豆腐花,最后成功带着良珠回到马车上,和马车一道慢悠悠撤离。
车轮声滚滚,混在凌乱行走的脚步声中,莫名其妙听得人心欢愉。
此刻正午,太阳正好,肚子尚饿,适合找个酒楼吃饭。
她闻了闻自己选好的种子,确定这些都是可播种的,心满意足收拢摆好。这家铺子买点那家铺子买点,她知道了不少种子的价格,还靠着套话知道了一些花草植株的价格。
下午可以到专门卖花草的花铺看看。
良珠在一旁庆幸出门没出什么差错,又算了算还剩下的钱,安分跟在傅辛夷身后。
傅辛夷这会儿见没人了,问良珠:“你怎么知道那两位是十二皇子和皇妃?”
良珠压低了声音:“您早年是见过十二皇子的,只是这些年过得昏昏噩噩,您记不得了。他是皇后娘娘所生,以当年皇后娘娘与夫人的关系,您与十二皇子……”本该是天造地设一对。
傅辛夷很聪明,一下子意识到良珠接下去要说什么,赶紧抬手:“得得,别往下说。他如今成婚了。”
良珠见自家小姐这姿态,略揶揄短促笑了一下:“十二皇子与十二皇妃成婚没多久,膝下暂时无子,相当恩爱。没想到他们私下里还会一块儿出来买东西。这回该是没有认出您来。”
傅辛夷点了点自己的脸:“我长得和爹娘不像么?”
良珠笑起来:“像的,可他们没见过年轻时候的老爷和夫人呀。小姐如今渐渐长开,突然碰个面,十二皇子一下子想不到的。”
傅辛夷觉得也是,幽幽叹了口气。
她倒是没有因为随便出行碰到皇子而震惊。当朝皇帝非常能生孩子,名下皇子公主众多。在京城这三分地上,丢个绢花出去,砸十个里八个是贵人。
这群孩子里最终被钦点为皇太子并登基的,就是这位排名十二的皇子。他会在多年之后,一杯毒酒赐死风极一时的一代丞相封凌,并让封凌成为历史上最后一名丞相。
傅辛夷没想过自己会那么早遇到十二皇子,更没想到自己和十二皇子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女子在史书中总是少有名字,即便出没在野史和说书中,也多是乱七八糟的揣测。
人生果然充斥着狗血。
良珠不明白傅辛夷为什么叹气,身子侧了侧,悄悄揣测询问:“小姐您是想成婚了么?”
傅辛夷一脸困惑看向良珠,实在不知道自己丫鬟脑袋里日常都在想点什么:“我为什么要想成婚?”
良珠嬉笑一声:“我还以为小姐在羡慕那两位的交情呢。毕竟刚才陪小姐逛市集的只有我这小丫头。”
傅辛夷并不承认这一点,怀疑良珠:“……我觉得是你在羡慕他们。”
良珠脸涨红反驳:“我才没有羡慕。”
傅辛夷哼了一声:“不过是吃了口狗粮,没什么大不了的。”
良珠没能听懂,呆了呆:“……小姐,为什么要骂自己是狗啊?”
傅辛夷摆手:“你不懂。”
良珠:“……”她确实不懂。这突然骂自己是怎么回事?
马车很快到了一家酒楼,傅辛夷下了车,带良珠进门,向店小二要了个楼上雅座。
雅座靠窗,窗外能看到干净的道路,还有远方稍矮的楼房以及楼房更远处的内城河流风光。
午间用餐的人不多,小二态度相当客气,笑盈盈招呼:“公子要吃什么?我们店里今早刚到了一批新鲜的鱼,可要尝一尝味?”
傅辛夷应了一声:“好。两人份的吃食,看着点一些。有什么糕点和茶么?”
小二张口报了一个:“有嘞。金桂飘香,这日子最好吃的就是木樨糕,您要来一份么?香甜可口,一口咬下去那是舌尖上都泛着甜,吃了科考必拿个好名次。茶是有多种,玲珑翡翠茶最近卖的不错,您要尝尝么?”
话说得和相声一样。
傅辛夷笑出声来:“好,都尝尝。”
小二笑盈盈应了声:“那我给您再推两个,一道荤,一道素,一小碗汤,和和美美。您瞧成不?”
傅辛夷应了:“成。”
良珠掏钱:“里头一成赏你了。”
小二双手接过钱,喜笑颜开:“谢过这位爷,我让后头下厨去。”
傅辛夷听着笑得不行,等小二离开后和良珠说:“原来外头的人这么好玩。”
良珠点头:“小姐,以后您可以多出来走走。不过还得带个人,不然就我们两个,我心里头实在慌得很。”她就一小丫头,根本没学过武,万一出个差错,脑袋赔了都没用。
傅辛夷含糊应了一声。
下回的事下回再说。
京城开酒楼的不少,像这样有二楼雅座的酒楼多做菜精致,一顿饭不便宜。饭菜很快送上来,老远就能闻到一个香气。这香气弥漫开来,让傅辛夷肚子更饿了。
家里饭菜一样好吃,可就是敌不过外头这气氛。
傅辛夷就着外头人来人往的景色吃饭,竟是比在府上还多吃了些。
小二总共没伺候几桌人,给傅辛夷倒茶倒得热心,还多说了两句介绍自家酒楼:“我们掌柜是江南人,口味偏甜。当年上头一句话,不少江南的商人都被叫到了京城,就在京城落了户。”
傅辛夷对这段背景历史不算熟悉:“这样呀,刚开始日子一定很难吧。”
小二笑起来:“可不是。好在现在撑过来了。掌柜兄弟家的公子哥,这回秋闱可是榜上有名。以后那是官家老爷了!这命啊,总是人拼出来的。”
傅辛夷佩服:“真厉害。”
科举考试是要连考几天几夜的,可难了。也不知道封凌是怎么年纪轻轻就考出第一的水平。
这两日傅辛夷已经尽可能不去想封凌了,没想到撞见十二皇子,以至于现在脑子里全是封凌。
她肚子很饱,却还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木樨糕放到嘴里,漫不经心看着窗外:人啊,总归是容易想东想西。那般惊才艳艳的一条鲜活生命,实在让人不忍心见其逝去。
要是活着,他必然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十二皇子看着也是个好人,封凌看着也不算糟糕,说书人对这两位几乎都是褒大于贬。
或许是立场不同。
傅辛夷慢吞吞将嘴里的糕点咽下,感受着自己嘴里一股子桂花味,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她视线扫到了路上行人,一眼就看见了熟人,“噗”一口将茶水喷出来。
第23章
茶水喝到气管里,呛住了。
良珠赶紧掏出手绢递给自家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小二在边上脑袋上冒出了一个问号,很快反应过来:哦,这是个穿着男装出来的大家闺秀,难怪看着柔弱得很。这么一想完,他也忙将茶杯撤走:“我给您换一杯。”
傅辛夷猛烈咳嗽着,脸微红,眼眶里起了一层水气。她好半天缓过来,略带咳嗽回了良珠的话:“没事,没事。就是呛了一下。没大碍。”
良珠松口气:“您喝茶也悠着点啊。”
傅辛夷能说什么?
她很悠着了。只是脑子里在想男人,谁知道一看窗外正好看到这男人出行,所以呛成这模样。人不能瞎想,瞎想要出事情。
“没事。”傅辛夷叹口气,“我吃饱了。”
良珠将手绢收好:“吃饱了就好。我们早些逛好早些回去,家里肯定等急了。”
傅辛夷点头又赶紧摇头,抬手招呼良珠:“再坐会儿,等下再出去。”
良珠一脸莫名:“怎么了么?”
屋外道上有封凌。
傅辛夷将身子靠近窗户,重新又朝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