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顾瑛眼睛尖利,将伏在地上的中年壮汉仔细打量了几眼,侧头低声道:“哥哥,我好像认得这人,几年前他们一家子还在沙河住过许久,祖母还给他家太太看过两回病。却没想到他们搬到县城开了武馆,还摊上这等洗不清的罪名……”
  听到顾瑛的提醒,顾衡终于有了几分记忆,就皱着眉头细声道:“我记得这人的拳脚甚好,寻常三两个闲汉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人有家有口日子也算过得去,怎么会给双屿岛的海匪输送消息走私米粮。看他满脸悲愤莫名的模样,只怕是被别人栽赃陷害。”
  两人在这边小声对答,不想身后的粮油铺子的一个伙计听到余音挤过来道:“大家伙都知道钱馆主是冤枉的,可谁有胆子前去帮他出头?说不得一个不好,也会被官差按上一个通匪的罪名!”
  顾衡知道这些小伙计最是消息灵通之人,反正无事就当耍子,从荷包里摸了几个铜钱塞过去道:“小哥,我们跟那人无亲无故,只是好奇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等稀奇事?至于那人是不是真有罪,我们兄妹俩也只是猜着玩罢了。”
  小伙计贪财,伸长脖子左右看了一眼后笑嘻嘻地袖了铜板,“咱们这些老街坊都是心知肚明,这位钱馆主跟海匪没有半分干系。他千不该万不该,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千不该万不该让城西的地头蛇骆爷看中了,死活要抬回家里当姨娘。”
  小伙计叹了一口气,心中免不了涌上一阵兔死狐悲,“钱馆主大概是想惹不起躲得起,就把老婆孩子远远地送走了。可人家骆爷是咱莱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哪里会善罢甘休,这不才两三天的时日这通匪的罪名就下来了!”
  顾衡知道这说一半藏一半是这些人惯用的手段,就微微一笑转头道:“妹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眼看天要黑了,当心祖母在家里担心。”
  小伙计见这人不上当,索性也不再卖关子,压低嗓门道:“这位骆爷原本跟街面上的混混一样,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只因他的亲妹子入了县太爷的眼,悄悄收在一边当了个外室。听说得宠得不得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这才纵得骆爷成了真真的爷,如今也学着他的县老爷妹夫往家里抬女人呢!”
  他左右盯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才幸灾乐祸地道:“官府里明面上虽没说什么缘由,但我听人说昨晚上住在城西的骆爷,在屋子里被人拿刀活活捅死了,到现在都没抓到真凶。可人家钱馆主昨晚上跟人在酒楼里喝酒,满屋子的人都可以作证……”
  大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顾衡却不打算管这趟闲事。
  坐在骡车上,他一边赶着骡子一边解释道:“我知道妹子心肠软,看见相熟的人家落了难,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可这趟子浑水咱们现在不能碰。如今的莱州县台姓陈,听说最是一个贪鄙媚上之人,他纵着这位骆爷这般行事猖狂,只怕不止明面上这点缘由。”
  顿了顿又道:“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这个什么姓骆的眼下落到这般境地,也算是罪有应得。钱师傅当晚既然在外头喝酒,就不能把这个谋杀的罪名硬栽到他的头上。至于通匪之类更是无稽,到最后多半要无罪开释,只是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顾瑛冰雪聪明,早已察觉到哥哥不预备伸手,就知晓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身不由己,或者说就是想管也没那个实力。微微叹了口气,靠着车厢坐了不再说话。回头隔着半卷的布帘子看到武馆门前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只余大门上盖了醒目大红官印的白色封条。
  等回到沙河老宅,天色已然尽黑。
  张老太太举着灯笼站在路口,看见两人一路回来终于松了口气,骂道:“肯定是衡哥贪玩,这么晚都不晓得带瑛姑落家来。她不比你们男子,若是有个差池名声就坏了,到时候我饶不了你这小子的皮!”
  顾衡哭笑不得,却知道这是祖母的一片心,就和顾瑛悄悄挤了一下眼睛,嘴里随便扯些闲篇说些莱州的风物小食。
  他的口才极好,即便小茶楼里一碟豆皮糕一碟干虾也让他说得芳香四溢。等到张老太太要流口水之时,他就施施然从背后拿出一摞用牛皮纸裹得四四方方的精致茶点,倒惹得老太太一顿跳脚大骂。
  正房的厅堂里摆了两盏油灯,顾瑛把带回来的点心一一打开。
  张老太太把孙子赶回去读书,就坐在桌子边慢慢品尝。待得一样吃了一点后,就叫顾瑛把东西重新包好放在橱柜里。又沏了浓茶解腻道:“我已经老了,这些甜糯的东西不敢多吃。放在厨房里,等周围的孩子过来玩耍,就每家带一点回去尝尝鲜。”
  顾瑛知道老太太心善,就是左右邻居家的孩儿看见了,平日里也会抓些家产的板栗核桃分分。老人家常说人家是正经的庄户,地里产的一点出息都舍不得吃,要留在地头等集市的时候拿出去换些油盐。我们家靠了祖传的手艺比别人挣钱容易,自然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
  张老太太看着小孙女手脚利索地收拾着糕点,一脸缅怀,“这淮安府的透糖我还是年青时尝过,是用上等白~面掺杂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成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就成。”
  老太太捂嘴笑道:“那时候你祖父还正值壮年,拉着我站在人家的锅边等着吃。现在想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儿,一晃老头子也走了这么多年了……”
  她拍拍顾瑛的手道:“衡哥性子真,说过以后会娶你,那他就一定会娶你。但这孩子胆大任性,你不要事事都纵着他。若是有错处,一定要当面给他指出来。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有时候要好言好语地诳着,有时候就要棍棒伺候。夫妻相处时有张有弛,才能一辈子长长久久。”
  顾瑛知道这是祖母在教授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就老实低头一一应了。伺候祖母睡下后,她慢慢退出正房,沿着房檐看见哥哥的屋子油灯还是大亮。
  自从那会醉酒醒过来之后,这人就像换了一副腔囊子。不但与往日那些狐朋狗友断了往来,一天到晚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苦读。以往喝醉了就喜欢大哭大悲,喜欢在墙上写些悲春伤秋的酸诗,这回却全然变了。
  天色已暗,山风顺着山脊梁盘旋而下,与带着腥味的海风碰撞在一起,糅合出沙河特有的味道。顾瑛提着灯在回廊站了一会,心想哥哥知道上进了,最为高兴的恐怕就是祖母了。她慢慢摩挲着油漆斑驳的廊柱,嘴里却是苦涩与甜蜜各自参半。
  这样的哥哥离自己恐怕越来越远了,终究有一日他会展开大翅遨游九天,而自己只是地上眼露羡慕的燕雀。
  风一阵紧过一阵,柴房的门也随着风势一起一伏。顾瑛的心也随着一起一伏,就走上前去准备将柴房门重新关好,无意当中朝角落里一望,就见那里有团黑黢黢的物事忽然一动。她骇得猛然退了一步,却见半明半暗的油灯下,一张秀美至极的人脸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二人组开始组队打怪……
 
 
第十六章 月梅
  顾瑛掌着灯,小心地护着手中飘忽不定的火苗。
  远远听见动静的顾衡隔着窗子在房中轻唤,“妹子早些睡吧,今天累坏了。等我哪天有空又带你出去玩,沙河附近可不了莱州这一处好玩的地界呢!”
  顾瑛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站在廊下看着顾衡把窗子重新关好 ,看着他的身影在糊了谷皮纸的窗格上慢慢移动,直至定形成一座挺峻的山崖,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所居的右厢房。
  木门打开,闩好。
  房间里面布置简洁大方,靠墙是一张四围栏黑漆架子床,挂着浅蓝色素面粗葛布蚊帐。另一面是一只双门大衣柜,梳妆台上只有简单的几样梳子篦子。靠窗的大案上却放着颜色各式的绣线,绣绷子上是一副还没有完成的喜上眉梢。
  顾瑛放下油灯,又取了旁边的铁签子剔亮了灯芯,这才回头轻道:“月梅姐,你进来吧!”
  神形憔悴的女子从门边闪了进来,即便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也不能掩饰她一张眉目如画的秀脸,随常的举手抬足都颇有引人入胜的风姿。
  钱月梅挨着墙边一张椅子缓缓坐下,低声道:“好妹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闯下了泼天的祸事,还连累了家里人。恨不得立时跳进海里了却残生,可总想着这世上兴许还有谁能想法子救我一回。”
  为人何不惜命,蝼蚁尚且偷生!
  顾瑛用铁签子慢慢地拨弄着油灯芯子,让黑了一截儿的灯芯不要塌在油里。她看也未看钱月梅一眼,“以前你在沙河住的时候,时常照应我。连这些绣样,也是你最早帮我描的。按说有这份自小情谊,我是应该毫不犹豫的帮一把。”
  灯苗突然炸了一个火花,屋子里陡然亮堂了一下,却很快又暗了下去。
  一只长了灰色翅膀的粉蛾没头没脑地往灯罩上硬撞,顾瑛攸地转头,极认真道:“可是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只是顾家收养的一介孤女,我即便有心只怕也是无力呢!”
  钱月梅咬了咬下唇,知道不把话说透亮,眼前的女孩儿根本不是这般容易糊弄的。
  迟疑了一会儿就垂了泪道:“那个骆友金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地痞,仗着亲妹是陈知县得宠的妾室就在外面作威作福。他纠缠了我整整两个月,周围邻居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照这样下去,即便日后我不跟着他名声也烂了。”
  钱月梅心头烂糟糟的,一番清丽形容更是惹人垂怜,“我爹实在没法子,就托人把我们娘仨悄悄送到平阳,心想骆友金没见着人总要消停几天。没想到他带着一众小混混天天到我家武馆捣乱,连吃带喝不说,还把我爹新收的一众小徒弟全部撵走了。”
  灯罩边的粉蛾扑腾地越发厉害,钱月梅只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懑即将喷涌而出,“三天前我实在担心家里就悄悄跑回来,正好看到我爹在给骆友金低三下四地陪笑脸。我爹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却为了我给骆友金那样的下贱坯子陪笑脸,那个死东西也不怕折了寿?”
  钱月梅越说越气越说越快,一张如花照水的明媚丽颜竟然隐现几丝骇人狰狞, “……我心一横就想从了他算了,当天晚上就潜进了他的屋子。没想到却高估了自己的决心,看到骆友金那副色眯眯的油腻模样,我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就干脆给了他一刀痛快的。”
  看到顾瑛终于惊诧地瞪大了眼,钱月梅苦笑一声道:“好妹子,我惹了大麻烦,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多半是那一刀让骆友金殒了性命,才惹得陈知县勃然大怒,第二天就以通匪的名义将我爹下了大狱。”
  顾瑛把铁签子别在灯架上,想了一下缓缓摇头,“月梅姐,只怕你还有些什么事没有说出来吧?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以你的身手要想悄无声息地收拾那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既然人已经死了,更加是死无对证。那陈知县为何要将怒火撒在钱馆主的头上,还给他扣上那样一顶大帽子?”
  钱月梅嘴巴张了张,她没想到不过两三年未见,往日憨憨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精明厉害。终于一咬牙坦承道:“我逃走时,还顺走了骆友金放在多宝阁里的一本帐册,上面记载了陈县令伙同莱州十二镇不法之徒走私海盐的细目。”
  顾瑛侧过身子缓缓地敲击着桌面,好半天之后才忽然想起,这个动作竟然是哥哥思虑问题时常有的。
  就不禁微微一笑道:“月梅姐,你费尽心力偷了一个烫手山芋。不敢交出来不敢留在身边,又万分舍不得丢弃,兴许还想靠这本账册帮你翻身,你本来是想找我哥哥的吧?他身上毕竟有秀才功名,可是你又实在拿不准他的性子,所以只有先来找我。”
  钱月梅心头越发惊疑不定,因为顾瑛正正说中了她的心事。
  钱家出自沧州,不管男女老幼人人都有武技傍身,所以钱月梅的胆子从小就比别人大。杀人之后虽然一时慌张,等搜着这本账册时立刻就知道这是一个无价之宝,若是交予有用之人,只怕立刻就会换得千金。
  但是钱家上下俱是白丁,自己更是一介女流,只怕还没有走到衙门口就会没了性命。
  她蒙头盖脸地躲在无人得见处,看见自家爹爹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看见自家武馆被贴上官府封条,看见周围人议论纷纷,却根本就不敢动弹更不敢上前理论。直到顾家兄妹从粮油铺子面前经过……
  因为各自圈子不同,她对顾衡的印象不深,只知道这人胆子颇大性情狂妄不羁,周围人对其褒贬不一。从前她在沙河住时,受顾瑛相邀来过两回顾家老宅玩耍,却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顾家少爷从来没有正面遇到过。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不怕惹事的读书人。
  顾瑛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来人未挑明的意图,不禁微微皱眉,“月梅姐你想借我哥哥的手直接扳倒陈知县,只怕是异想天开。民告官难,秀才告官也不易。更何况你如何敢肯定我哥哥就会伸手,但凭打抱不平一腔热血就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你是不是对我顾家的为人有什么误会?”
  钱月梅一张粉脸顿时胀得通红,随即脑中一片混沌。来之前一切她打算得好好的,怎样说动顾瑛这个小姑娘,怎样在年青气盛的顾秀才面前哭诉恳求。
  这件事的起因是良家女不堪受无良恶霸欺凌,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可说是其情可悯其情可原。她又自恃容貌秀美,一番梨花带雨之下少有男人抵挡得住。急切之下,竟从来没有想过人家要是不愿意接手这档子麻烦事该怎么办?
  墙角的油灯又爆出一大团灯花,钱月梅忽地清醒过来道:“好妹子,你们顾家世代行医,急公好义的名声十里八乡谁不知晓。让我悄悄见你哥哥一面,帮与不帮我都认命了。”
  顾瑛缓缓摇头,难得对一件事情坚持到底,“我即便不懂局势,也知道这本证据确凿的账册一曝出来,陈县令和很多人大半会人头落地。既然这样他拿捏住钱馆主,不过是为了威胁你露面。只要你带着账册隐没踪迹远走他乡,他就不敢对你父亲怎么样!”
  这本帐册是双刃剑,陈县令投鼠忌器,在拿到之前不会对钱家人怎么样。同样若是陈县令知道钱月梅将账册交给了要紧的人,那么他在鱼死网破之前势必会拉几个垫背的。
  钱月梅一呆,她昨日在慌乱之下捅死了骆友金,知道骆友金那位当人宠妾的妹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无意间搜寻到这本账册,冥冥中感到自己抓住了陈县令的把柄。心想只要扳倒陈县令,自己家的困境就会迎头而解。
  她只觉心头又苦又涩,却知道若是请托顾秀才强出头,实在是强人所难。缓缓移动一下~身子,心头明镜一般,“若是我不露面,我全家人还得活。若是我一露面,我一家四口只怕会立时毙命。我向来自诩聪明,却还没有你这个小丫头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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