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了满腮的胡子看不清脸,说话时声音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沙哑。他并不多话,送牢饭时却每每记得多带一盏油灯或是一床露着棉絮的厚褥,让形容狼狈不堪的顾衡勉强度过了死牢里的头半个月。
这人的身份远不止于一个牢头那么简单,在顾衡变成“游魂”的那段时日里,就是这位牢头大人出于义愤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拿着他的手稿在新皇面前帮他翻了案,同时让沽名钓誉的童士贲锒铛入狱……
高指挥使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后,莫名其妙地发现眼前之人态度忽然从温文有礼变得和煦热情。不仅如此,还极贴心地吩咐底下的人送热水和汤锅子进来。
京军都护府说的好听些是皇帝内卫,专门负责拱卫京城和皇宫,说得难听些就是皇帝私人拳养的奴才。朝庭很多爱惜名声的文官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无不退避三舍,这位大理寺的顾少卿倒极为有意思。
冒着大雨赶了大半天的急路,让顾衡这样一提醒,高指挥使浑身上下也感到有点难受。
屋子里的仆从来来去去,急着办差的高指挥使满心不虞。但是等干爽舒适的衣服和一大钵冒着热气儿的糊辣汤端上来的时候,他对眼前这个年青文官印象立刻大好。
虽然已经习惯风里来雨里去,但是再铁血的汉子心口总有柔软的一块。高指挥使靠在椅子上,听着外头的风雨声,舒适地喝着滚烫的糊辣汤,感受那股辛辣热意将一路的艰劳熨平。
满满两大碗连汤带水的熟羊肉面筋泡油炸豆腐粉条子下了肚,高指挥使拿着手帕慢慢擦着嘴道:“早听人说顾少卿为人周到妥贴,今日一见才知道名副其实。我此行是来办一件机密的差使,有人向我推荐了你……”
顾衡眉毛一跳,知道这种所谓的机密差事肯定极为棘手。
高指挥使看着神色依旧镇定的青年,不由又高看了他几眼,觉得再把自己的目的收着瞒着实在是太不地道,起码对不起那碗味道和分量都十成十的糊辣汤。
“漳州那边报来急信,说原礼部尚书周敏之感染风寒,因为人生地不熟没有及时医治,几乎已经病入膏肓。周贵妃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让圣人松口答应派太医接周尚书进京诊治……”
顾衡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我接的这道差使,总不是圣人要我护送周尚书回京吧?”
高指挥使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掂量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必要弄得神神秘秘的,“圣人……不喜欢底下的几个儿子整天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偏偏总有些人喜欢在其中瞎掺和。”
顾衡心里大石落地——有些人简直不作不会死,看来皇帝老爷本来准备放周尚书一马的,奈何他要上赶着往独木桥上走!
这倒是大实话,要不然十年前皇帝就把太子立下来了。
高指挥使半真半假的说着话,“周尚书老老实实在漳州养老就天下太平,没想到他想着法子作天作地非要回京城,还有本事往景仁宫送信,搅得贵妃也跟着不安分,圣人觉得不高兴了。”
高指挥使含糊了一下,“至于为什么要找你来,是因你在河南道当了三年的主官,那里算是你的地盘……”
顾衍干脆利落的问道:“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高指挥使极为满意他的知情识趣,咳了两下嗓子,“圣人的意思是让周尚书暂时回不了京城,但又不想引起舆论哗然。本来我手底下多的是干这种事儿的人,但大都手法太过阴狠容易露出痕迹。向我举荐你的人说,小顾大人做事素来周详……”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告诉顾衡,咱俩各显神通一起来杀个人吧,正好……我这边还差一个顶缸的!
要不是那张官凭和盖了鲜红大印的公文在这世上无人敢作假,还有这张脸时时出现在自己的那场大梦当中,顾衡几乎以为这个人就是个骗人不偿命的市井老千。
他端起手中温热的茶水一口气喝干,努力端着笑脸平和道:“大人谬赞,京里比我能干的人多了去了,我做事只能算一般般。”
高指挥使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同仇敌忾一般循循善诱。
“难得我看你顺眼,就跟你说一句交心的话。你毕竟还年轻,要知道有些落水狗必须得趁早打折他的腿。要让这些畜牲重新爬起来,那就会到处疯咬人。周敏之当年为了找回面儿,后来给你使了多少绊子,你吃了多少暗亏,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你着急!”
顾衡抚着额头倒在椅子上,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位牢头大人年轻时竟然这样“活泼”,甫一见面就这样交根交底儿。
也许是那碗胡辣汤奏了大功效,合了眼缘的高指挥使谈兴甚浓。甚至站起身打开房门用手在外头的韩冬找店家抱了两床被褥进来,大有跟顾衡促膝长谈的架势。
屋外稀稀拉拉地下着雨,高指挥使盘膝坐在床榻上,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你也看出来了,我如今就是帮着圣人跑跑腿儿,专门处置一些半工半私半明半暗的事务。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就是那些文绉绉的呈上文书最为难办。我又不放心交给外人,如今有了你就有指望了。”
顾衡转头看了眼窗外黑黢一片的雨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指挥使抿了几口茶连声赞叹,“这茶喝起来醇香厚重,小顾大人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会享受。我们京军都护府最紧缺的就是像小顾大人这样的高才,若是你愿意不妨到我们都护府办差,薪俸贴补包君满意。”
挖墙角挖到了端王门下……
若是所料不错,那位向高指挥使举荐自己的人多半就是……端王。顾衡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在前方紧锣密鼓忙活的时候,端王在后头也没闲着——都护府可不是谁都能伸进手去的!
眼看过了三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韩冬知趣地送来了夜宵,一小锅炖得烂烂的白米粥。
高指挥使赞赏地望过来一眼,正要继续夸赞时顾衡连忙打断他的话,“这只是驿站厨房熬的米粥,里头加了姜丝和少许红枣,我昨晚上吃的也是这个。还有你刚才喝的茶也只是普通的叶子茶,说什么醇香厚重,我喝起来只是一股苦味儿。”
高指挥使连眨了几下眼睛,抹着眼角大笑道:“虽然咱俩是初次见面,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你说话做事合极我的胃口,要是在大理寺混不下去,或者是想换个衙门,尽管给老哥哥我捎个信。”
顾衡心想,我俩可不就是上辈子认识的……
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喝完了米粥,正好走了困干脆在桌子上模拟起了沙盘。高指挥使摩娑着下巴道:“出京时我带了十个人,一刀宰了周敏之是神不知鬼不觉。怕就怕京里的那些人知道他死于非命,又有人五人六地乱说一气。搅得敬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要生出大乱子……”
京城目前的局势只能维稳。
顾衡装作没有听懂高指挥使的话,低垂着眉头,“又要周敏之死得干净,又不能惹人注意,的确叫人有些为难。”
高指挥使面相虽冷,但处熟了之后显然是个急性子,“就是这个理儿,出京时圣人叫我……让周敏之回不了京。可他人已经在奉诏回京的路上,旁边还有周家和敬王府派去的人接应着。不能让人看出其中有什么蹊跷,时间又这么紧,把我愁的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宫中圣人想保全所谓父子情谊,只能先拿别家父子开刀。想在这中间取得平衡又不引起猜忌,的确难以把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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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一见如故……
第二六四章 时疫
河南,浚县。
顾衡拉着高指挥使在一家小小的摊子前坐下, 熟练得操着本地的方言让老板送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然后笑着侧头道:“别小看这碗东西, 看似普通但在浚县本地却非常的有名, 有着无风十里香之名。老板都姓蔺,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脑的。“
梳着圆髻蓝褂的老板娘见是熟客,赶紧手脚麻利地把葱花、姜蒜、辣椒、榨菜、香菜和秘制韭花酱等十几种佐料盛到碗里,大声吆喝着送了过来。
顾衡埋着头边吃边介绍,“吃豆腐脑的时候是很讲究的, 尤其注意一个热字。按当地人的说法, 那就是要烧着嘴、烫着牙才能吃出这种东西最美的味道。”
高指挥使嗞溜喝了几口,发现味道很不错, 尤其是汤水很郁浓。在鲜味中还带有些许豆香,确实在别的地方吃不到。
顾衡朝往远处看了一眼,“周敏之一行人昨天晚上到的浚县,前前后后共有二十来个好手护卫,目前歇在东升容栈。我派两个脸生的人过去看了, 防护还算紧密。”
高指挥使眼睛瞄着四周, 低声笑道:“烂木船还有三千斤铁钉呢,你要是以为周敏之就会这样低头认输,那才是奇了怪哉。我那边的人传信过来, 说迎周敏之回京的太医至多明天晚上后天早上就会过来会合,咱们的手脚可得快些!”
顾衡往碗里加了一勺炒得焦香的花生碎, 含糊地反驳, “是——你们, 我纯粹就是过来帮忙的……”
高指挥使瞪过来一眼,“何必这么外道,那周敏之恶了上头的意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唉,对付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让我连骑了几天几夜的马,腿肚子都抽筋了,真真是害人不浅,总得给他寻个象模象样的死法才好……”
顾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昨晚上开始,这位高大人就不遗余力地游说他跳槽到京军都护营。说只要他答应了,其余的事儿半点儿不要他操心,因为都护营里最缺的就是这种摇笔杆子的人。他去年好不容易找两个笔贴式,干不到三五个月就被营里的血腥味吓跑了。
高指挥使大概这辈子难得碰见一个不惧自己阴狠手段的读书人,和顾衡说话做事总透着一股子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亲热劲。
他在角落里蘸着桌上的茶水画东升客栈的地图,“我这回带过来的几个人个顶个都是好手,杀人是小菜一碟,难的是人死了之后不能让他们察觉不对进而大肆声张……”
这就是说要让周敏之必须死的无比自然。
两个人都穿了靛蓝粗布袄裤,坐在路边小摊上稀里哗啦的吃着豆腐脑,看着就像市面上到处揽跑腿生意的帮闲,任谁都猜不出他们正在商量怎么要人性命的勾档。
东升客栈是个不大不小的客栈,因为浚县这两天赶大集,县城里的人还是不少,周家的人就干脆把客栈全部包下了。进门就是影壁,左右两道上二楼的楼梯,上下两层各十二间上房。
影壁后面的院子很小,地面是用青砖铺就的平地,聊胜于无的用数块石头垒建了一处假山,假山旁边胡乱栽种了几株藤蔓,要死不活的悬挂在半空中,除此之外连一棵可以遮蔽人影的树木都没有。
因为修建的是客栈,店家尽可能地利用地势,所以没有寻常大户人家才有的抄手游廊,所有上房的正门都由廊檐统一联着。这里的地势太过敞亮,要想背着人做手脚又无声无息的退出来极为不易。
顾衡看着远处东升客栈不住摇晃的店面招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前礼部尚书周敏之在大木盆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之后,感觉人仿佛才活了过来。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用沏得正好的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抬着眼皮儿问道:“家里都还好吧?”
这回来接人的是周府的大管家,闻言躬身答道:“家里一切都好,京里的宅子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大公子拿了家里一半儿的银子回老家置办了田产,开始学着做事。只是听说老爷患上风寒病危,一家上下忧心不已……”
周敏之有些不耐烦,“那只是权宜之计,我身子康健的很。若不在圣人面前卖几回可怜,他怎会答应让我回京继续襄助敬王?”
管家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听传话的公公说咱家贵妃娘娘哭地不成样子,说自打阁老去了之后满朝的人看您不顺眼,还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圣人为正视听对您惩罚太过,染了病总该回京好好诊治才是……”
周敏之深吸了口气,看着管家吩咐道:“你叫底下的人警醒些,再过两天咱们就要和京里来的太医碰头了,千万要装得象一些,不能让那些人瞧出破绽!”
管家自然答应了,赶紧出去找人安排接下来的事儿。主子犯了大事被发配漳州,听说那地方穷山恶水瘴气四溢,本朝发配到那里能活着回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回扯了弥天大谎才被获准回京,认真追究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说起来,这些大世家起来得快,倒下去得更快……
虽然洗了澡用了饭,但周敏之还是觉得疲乏得很,毕竟岁月不饶人。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都举重若轻,圣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留情面,说翻脸就翻脸。
——漳州,那是活人能去的地方吗?
还有让他尤为失望的是,自己被贬谪出京,敬王竟然从此到终没有站出来说话。虽然知道这个大外甥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还是让周敏之有些心凉。
屋子外的雨水没完没了的下着,周敏之抹了一把脸尽量把沮丧压下——皇家的人向来无情无义,敬王又怎么会例外?只是一条大道已经走了九十九步,眼看成功在望万万不能懈尽。
门外有轻微的剥啄声,护卫禀告说是店家送来的宵夜,经过仔细查验无毒。
周敏之见红漆木盘里是一碟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得胜糕,旁边是一碗嫩得直颤悠的豆腐脑。豆腐脑雪白,上头有鲜红的辣椒油翠绿的葱花碎,在寒冷的雨夜里香气一股股的冲人鼻。
本来这种市井之物根本难以入眼,但很吃了些苦头的周敏之忽然觉得食指大动,不由伸出手去端起了小碗儿。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周敏之就觉头目森森有些晕晕然。抬手胡乱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手仿佛都有些麻木不仁,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又粗又重。想必是路上劳累了,这天儿又冷又潮受了点风就真得了风寒。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周府的管家亲自来送热水。一和周敏之打了照面,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就摔在地上,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外,隔着老远喊:“老……老爷,你的脸……身上……”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周敏之就觉得身上奇痒难耐。连忙冲到镜子前一看,就见自己脸上手上起了大片的红疙瘩。一掀开衣裳,肚腹四周已结成块了,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就生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