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零章 祸首
人之天性为私, 帮厨黄婆子的算盘打得叮当作响,康先生却是怄得险些吐血。知道一世清名已经摇摇欲坠, 但因为图谋之事当着外人的面却不好任意打骂。
经过一番撕扯,康先生好容易摆脱纠缠出了卧房,身上的衣裳已经乱的不能再乱。
他勉强镇静下来装作无事道:“昨天和我一同喝酒的是刑部的顾待郎, 他就歇在我家的书房。你们赶紧过去看一下,千万别让他出什么意外。要不然我身上的罪责就大了, 只怪这两壶浮罗春的酒劲太上头了……”
满屋子尴尬的笑声,就有人小声回禀, “好像没有看到顾大人,只看到一个女子好像也喝醉独自躺倒在地上, 还被屋角的铜熏炉烫伤了脸。实在是可惜, 岁数看着还很年轻呢!”
和自己预计的天差地别, 康先生猛的一惊犹不能置信, “怎么可能, 我们师徒昨天在一起畅谈许久,到最后不胜酒力才分开。我本想派人送他回去, 可顾侍郎醉得实在不成样子, 最后我只得作罢。还有我那侄女儿最是懂事知礼, 且一个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 怎么也会喝醉了?”
等到亲眼看到曼娘时,连康先生这种看惯过世事的人也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曼娘被人扶起半靠在椅子上, 双眼迷离双手拄在腮下吭吭哧哧的低笑。本来这是一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 奈何美人儿的左脸上多了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红痕和水泡。这种伤势虽不致命, 但往日的十分美貌就去了大半。
想来若是恢复的不好引起伤痕纵横,美人破相几乎是肯定的。
听到康先生的叫嚷,曼娘似乎清醒了几分,睁着眼睛犹痴痴笑道:“请……伯父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施展手段把那个姓顾的牢牢攥在手心。你千万不要生气,嬷嬷们吩咐下来的功课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一定会让那位顾大人喜欢我,从此把我一个人放在心尖儿上。”
屋子里有两个心怀不轨准备往顾衡身上泼脏水的人,更多的是被拖来作见证的人。
听到这些话后前后再一联想,就把事情猜的个七七八八。看向康先生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那顾侍郎——可说是康先生的亲传弟子,因为占了一个师徒的名分,就能被这样肆无忌惮地栽赃陷害?
康先生又气又怒却不敢高声分辨。
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他终于明白给别人挖坑不成,自己反倒掉进了大坑里。曼娘作为己方的大杀器,头一个照面就铩羽而归。
他脑子转得飞快,大声呵斥道:“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会烂醉如此?酒喝多了就不要乱说话,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那顾衡见色起意强迫于你?”
这强加于人的手法太过粗糙,终于有人实在看不过眼,拱手委婉道:“康先生先消消气,顾侍郎是朝廷上下有名的青年才俊。他若是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那八大胡同环肥燕瘦的各色花魁美人任他挑选,实在……用不着在先生的宅子里强迫于人!”
意思是你康先生不过是时运好,才以老朽之年得了一个侍讲学士的官位。你康家的姪女生的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乡下女子,如何能引得当朝榜眼使出强迫手段?
康先生有苦说不出,众人没有见过未毁容前的曼娘,自然难以想象这个形容凄惨的女人昨日之前还有一副千娇百媚的花容月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那顾衡不但没有上当,反而对着极为肖似顾瑛的那张脸狠施辣手……
他不相信曼娘脸上的伤是意外所致,这里唯一的祸首只能是顾衡。
目前的状况已经是坏的不能再坏了,反正已经撕破了老脸,康先生索性冷着脸大怒道:“我这处宅子只有这么几个人,昨天晚上只有他这个外人来过。如今我侄女儿身受重伤,他却杳无踪迹,为祸者不是他又是谁?”
康先生毕竟还是要最后一点脸面,没有将那个帮厨婆子爬上自己的床这件事甩在顾衡的头上。
几个人正在争执不休时,小院儿的木门又被人咚咚敲响了。
一个青壮男子小心的探着头进来,“我家大人派我过来跟康先生告一声罪,昨天刑部衙门有紧急公务,尚书大人急召我家大人回衙商议。他走的有些急没跟先生打招呼,今天特地派我过来跟先生道个歉。”
来人正是韩冬,说完后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大家,“怎么先生家里聚集有这么多人,若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先生只管吱个声。我家大人老早就说过,先生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
看这话说的多敞亮多明白。
康先生一口气险些噎在胸口,他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在私底下给顾衡取了个外号叫顾豺狼——合着这位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
他直直盯着人缓缓问道:“我记得我和顾衡昨天晚上都喝醉了,我根本就记不得昨天晚上发生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走的。如今我姪女身受重伤,自个也是糊里糊涂的,总得有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韩冬脸上的表情更是茫然,“昨天是先生好似喝醉了,但人还是能说话的。且我家大人并没有喝醉,听到刑部书大人的急召,我家大人还让康先生不要远送。出门的时候,好像是先生府上的一位厨上大娘亲自帮着送的客。”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无辜,一脸的憨厚无害,“回去的路上,我家大人还在感叹先生实在是太过清正廉洁,家里竟然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一应迎客送客的事,竟全然委给一个外姓的帮厨婆子身上。”
简直瞌睡来了立马有人送枕头。
人群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来露个脸的黄婆子听到了这句话,又看到韩冬递过来意味深长的眼色,立刻福至心灵地抢上前连连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先生醉的走不动道,还是那位顾大人帮我把您扶回房。那时候表姑娘还在厨房里好好的忙着,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怎么会醉倒在书房里。”
别人已经把话头递了过来,黄婆子立刻冠冕堂皇地顺势接下。
——只要做实康先生酒后乱性,从五品侍讲学士夫人的位置她是坐定了。一个整整守了十年节孝的寡妇人家,便宜可不是这么好占的。
黄婆子害怕别人不相信自己的话,以致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忙不迭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元宝,托在手心儿里大声嚷道:“那位顾大人温文有礼,真的是戍时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说我的菜烧得好,特地赏了我一锭银子。”
这婆子经常在大户们家走动,一张嘴能把假的说得活灵活现。几乎本能地知道天上掉馅饼的事儿,错过一回不可能还有二回,所以把每个字都吐露的清清楚楚。
“本来我收拾收拾就准备回家的,结果康先生闹着要喝水。他身边也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我一时好心就过去帮他倒水,然后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力气大我百般挣脱不掉,可旁边住着的表姑娘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所以我也不敢大声叫嚷……”
小院里里外外的男人都忍不住齐齐打了一个冷噤——任谁看到这么一个半老徐娘面带羞涩地当众说着自己的风流逸事,都不可能让人赏心悦目。
康先生七窍生烟,这要是自己家养的奴才,他肯定会乱棍打死。奈何当初从端王府搬出来的时候,为了彰显自己的清正,也怕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他身边连一个贴身的男仆都没有雇,才使得这个婆子任意张口胡说。
他气的手指哆嗦,指着韩冬怒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个家伙伤了我侄女的脸,还勾结我家的奴仆坏我的名声,真是贼子可诛!”
这下轮到韩冬不乐意了,肃着脸道:“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家大人尊师重道,春天新下树的果子自己都舍不得尝一口,巴巴的送过来请康先生先尝。其实刚才我也算听明白了,先生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大伙儿心知肚。”
他顿了一顿,嗤着牙啐了一口,“如今算计别人不成,先生就以为别人好性子准备红口白牙的倒打一耙不成?”
论起背后给人下刀子,康先生可能算是数一数二。但论起耍嘴皮子,康先生如何跟韩冬这个混惯市井之人媲美?一张脸青青红红变幻了半天,最后只得跺了跺脚,“真是竖子可恨,我要到宫里去请皇上给我做主,还有我侄女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糟蹋……”
若不是出门时大人嘱咐了又嘱咐,韩冬真想给这个老匹夫几耳光。头几回的事儿都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到最后不了了之。现如今这老匹夫都已经明目张胆了,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康先生说了狠话之后已经骑虎难下,又见周围竟然没有人敢出面接茬,心头气更是一股一股的往上涌,干脆袖子一甩大步往外走。
凭着这么多年一心一意追随的情分,他不信皇帝会一味偏袒顾衡。更何况男女之事谁说的清楚,曼娘脸上受了重伤是事实,顾衡总得给她个像样的说法。
顾家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大门,这回无论如何得为曼娘敞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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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滑稽
摛藻殿内, 康先生正大礼伏跪于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年逾花甲的老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酸。
站在左首的大皇子连叹了好几口气, 这才心有戚戚地言道:“按说这件事儿子不该插嘴,只是事涉康先生, 儿子就不得不多说两句。父皇对顾侍郎实在是太过优容, 康先生好好的请他喝酒, 结果嫡亲的侄女儿被了相, 顾侍郎无论如何都该出来给个说法才是!”
坐在炕榻上的皇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然后侧身皱着眉头问道:“顾衡还没有进宫来吗,出了这么档子乌糟事儿他自个也不出来辩一声, 真是胆子肥了啊!”
皇帝语气虽然不悦,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懒散的。
一旁服侍的乾清宫大总管魏大智笑眯眯地答应了一句, “顾大人让人带话进来, 说他把衙门里的几件紧急公务安顿好就进宫。”
康先生的脸色发青,这顾衡的胆子太大实在是太欺负人了,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公务比得上皇帝的宣召?
大皇子脸上也僵了一下, 却挺直脊背硬声道:“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实,顾侍郎难不成还有别的说法。他虽是朝中重臣,可委实不该仗着父皇……的宠爱肆意妄为。坏了康家闺女的清誉, 就应该予以惩戒,若是一意不理, 只怕顾侍郎他日还会闯出大祸来。”
言语之恳切周到, 无不是为他人细心着想。
皇帝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表情, 眼中有了一丝无聊笑意。让内侍给康先生找了一把椅子, 这才转头对着长子道:“顾衡二十五岁就成了一州知府,把个千疮百孔民怨沸腾的洛阳治理的井井有条。他迁调回京时,洛阳的百姓跟在他的马车后送了三十里路。你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对他施以惩戒……”
大皇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退了一步急急辩解。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事论事。顾侍郎的才学甚高,不代表他的人品也白璧无瑕。儿子的浅见,就是那位康姑娘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出身良家的女子,又受了莫名其妙的重伤,顾大人这时……应该有男人的担当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一眼,“康先生怎么说,一边是你的高徒,一边是你嫡亲的侄女?”
康先生这时候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暗地寻思这时候一定要一鼓作气把顾衡的名声坏到底。
就苦笑一声摊手道:“顾衡在莱州乡下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任性而为。虽然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多半也是醉酒失手才伤了我的侄女儿。又怕我责怪于他,才抢先躲了起来不敢见人。”
康先生老泪纵横,心里却在想管你黑的白的先一脚踩死了再说。双手一拱连声音都有些哽咽,“若是传出去毕竟是一桩丑闻,还望皇上秉公决断。只是我那侄女孤苦伶仃,又是千里迢迢投奔于我,本来就是指望我给她相一门好亲事。”
康先生一脸的悔不当初,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模样,“但现在她容颜已残,恐怕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我就退一步,如果顾衡答应将她纳为二房,且与他家里的正妻平起平坐,生下来的孩子不分嫡庶,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
意思就是康曼娘要有平妻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往日的学生变成姪女婿,这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一些。大皇子连连点头,觉得虽有未竟之意,但目前来看这个方法两全其美。起码在外人看来,顾衡有半只脚已经踏入己方阵营。
皇帝却险些失笑,以往他对这个长子还抱有两份期望,如今看来歹竹终究难出好笋。这孩子的生母范淑妃愚钝短视,明明占得上风却容易出昏招。连带大皇子处事也容易钻牛角,挑着一点儿理就敢出来扛大旗。
皇帝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远远的看了一眼康先生,戴着乌玉扳指的手徐徐敲击着楠木桌案。
“可我听说顾衡在康家喝酒之后,早早就因为衙门里有事儿走了。送客的是常年在你康家帮佣的一个黄姓婆子,她亲口说顾衡临出门的时候,你在床上醉的不省人事,你那位侄女也好好的在厨房里忙碌,总不能把后头发生的事硬赖在人家身上吧?”
眼前的皇帝绝不好糊弄,但这时候退缩就意味着溃败。
康先生索性横下心来死不认账,“那黄婆子虽然是我雇佣的,但她多半已被顾衡收买。原先我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我那侄女的品貌有几分肖似顾夫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顾衡酒醉之后错认才闯出祸事……”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反正无论如何都要顾衡今天把康曼娘作为平妻带回家。
然而无论是康先生还是大皇子心切之下都忘了一件事——眼前之人是天下至尊,他不愿意做的事儿只怕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他去做。更何况这件事纰漏甚多,若是细细追查还不知谁的过错更大一些?
过了半刻钟,就有人悄悄递进来了两张纸。
康先生当了大半年的侍讲学士眼睛毒,立刻认出来那人依稀是都护营的内卫。他心里打了一下鼓,转念一想顾衡昨天确实在康家小院喝酒,康曼娘受重伤也是事实。只要自己一口咬死,顾衡酒后逞凶□□良家不遂反伤人的恶名就要传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