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顾瑛涨红了脸。
  旋即又被这话气得脸色煞白,“哥哥这话说的有失偏颇,那人回回过来都说要向哥哥请教学问,别的话一个字都没多说,送的东西也不过是自家出的麦饼和果蔬。”
  这一年顾衡的态度时时迁就和煦,就让顾瑛不知不觉间说话有些纵意。
  “……难不成我巴巴地去跟他讲,让他日后不要再送来了,以免我哥哥见了多心。只怕话一出口,人家就觉得我是一个自作多情的轻浮女子。”
  顾衡见她恼了,才惊觉自己有些过于苛求。是不是因为渴求太多,所以总想抓住一切?
  李厚德对于顾瑛来说,应该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也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自然会不自觉的做出一些讨好人的举动。
  但这人实在太过端方,生怕自己的孟浪唐突佳人,就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战术。回回过来都是在顾衡的书房里一呆老半天,让人连拒绝的话都不好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顾衡见一向揣在心口上的小妹子恼怒了,忙起身赔罪。
  耷拉着脑袋道:“你也看见了,如今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包括我亲娘在内的无数人就巴不得我落榜,一辈子都考不上举人考不上进士。那李厚德除了家境贫寒之外人才品貌俱是上等,我这不是……怕你对他真的动心吗?”
  顾衡前世今生做任何事都喜欢算计,但对顾瑛这个小妹子却是硬不下来那颗心肠。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李厚德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顾瑛说话做事都是大大方方的。自己刚才不过是醋意上头满嘴胡说,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他,只除了这个性子憨憨一根筋的小妹子。
  顾瑛的脸此时又变红了,却是羞红的。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之后,这位兄长在家里再不复往日的狂傲,竟渐渐变得隐忍和含蓄,还时时说些十分恳切的言辞。这些话多半并不涉及男女情~事,只是听了让人十分安心。
  顾瑛是顾家祖母收养的孤女,虽然张老太太一向视她为己出,吃穿用度从来不分个三六九等,但从前的顾瑛常常以为自己是无根的浮萍。
  顾衡这些言辞恳切的承诺话语,不是承诺却胜似承诺。让她脸红心跳的同时,也让她飘忽不定的心重新变得笃定。
  顾衡心头大乐,知道顾瑛的面皮子浅,不敢十分拿话逗她。
  就故意抻了个懒腰道:“那个李厚德看着一脸忠厚老实,其实心底里弯弯绕多的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你都不要单独和他呆在一个屋子里,以防被他拿话诓了。”
  凭借区区寒门出身,李厚德在短短十来年内做到甘肃宣慰史这个从三品大吏的位置,能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吗?
  顾衡把那个张鸣岐款的手炉胡乱拿块布卷了,一把塞到顾瑛的怀里。
  “人是活的物件是死的,有什么舍不得用的?你一到寒天就手脚冰凉,正好拿去用。我看你往日常用的那个汤婆子,都快摔成一块实心面饼了。也不嫌寒碜丢人,赶紧给我扔得远远的,省得我看见了眼气。”
  顾瑛手慌脚乱地把东西收下,再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顾衡满意地叹了口气道:“祖母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节省这一条让人实在受不了。你别的可以学她,这一条可千万要避开了。省得我日后赚了千八百的银子,你还给我穿打补丁的衣裳,让外人看见了笑话咱……”
  顾瑛正欲推辞的手就僵住了。
  她想起昨日才帮哥哥缝补了一件长衫,那件衣服用了天青色江绸的上好料子,穿在身上就像湖水一样适意,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衣襟儿上被挂破了一点。为怕哥哥看见了不自在,她还特意在那个窟窿眼儿上绣了几枝墨色的竹叶。
  顾衡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挠着脑袋下死力描补。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其实你在衣襟上绣的那几片竹叶浑然天成。若是我不说,谁都不知道那上面原先还有一个小小的窟窿眼,难得的是这份巧思。若是我真的考不上举人,说不得还要靠你这手绣活来养活呢!”
  见哥哥毫不忌讳的拿自己的前程开涮,顾瑛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抱起黑狐皮的大毛衣裳转身就往外走,“你快些老实读书吧,祖母说的没错,你只是面上改好了一些。像你往日宁可饿死也不喝杂粮粥的德性,我可养不活你!”
  顾衡抚案哈哈大笑,觉得在大雨天宅在家里逗小妹子开心,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正自得其乐时就听钱小虎在外面禀报,说马典史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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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天,我也喜欢宅在家里……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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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财神
   
  虽然大家已经算是老熟人了, 但顾衡和马典史还是客客气气地见过之后, 这才分宾主坐下。
  因为雨太大, 马典史撑了一把棕面吊环竹伞之外,还密密实实地披了一件黑色的蓑衣和斗笠, 乍一看活像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进屋时就把蓑衣顺手脱在廊下,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地面。
  跟着过来的钱小虎很看了几眼,转头默不做声地去拿干墩布。马典史却根本就没有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一双不大的眼睛时时像看着庙里供奉的财神爷一样, 热切地盯着顾衡上下打量。
  顾家老宅子里的这间书房坐北朝南,临窗就是一张柏木夹头榫的书案,案上简单摆着一些稍显陈旧的笔砚书籍。却难得整洁异常,里里外外没有一丝一毫的杂乱无章。
  笔架山的几枝狼毫笔清洗得干干净净, 连青花渔樵图笔洗里的水都是才换的。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顾秀才显然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
  马典史每回到顾宅都是来去匆匆,这会儿才有闲心慢慢打量这些物事。
  墙上挂着几幅梅兰竹菊的字画不是名家笔墨,但笔力构架挺峻清奇且没有落款,应该是主人闲暇时所书。
  东边的两扇槅窗半敞半闭,可以得见院子里的几树枝干遒劲的老杏已经绽了新绿。虽然经历了风雨,枝叶间还是结了指尖大小的青叶,透着一股喜人的生机勃勃。
  顾衡自然知道他所为何来, 却还是感到好笑, “朝廷的邸报已经过来了吧, 这回的暴雨恐怕殃及甚广, 邸报上提及大致的范围了吗?”
  马典史对于顾衡的手段如今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简单答了几句后, 把顾衡从里到外是赞了又赞。
  “……原先我就听说过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如今看来这话果然不假。最早你一口断定两淮地区春天时要遭受大灾,其实我心底里是将信将疑的。心想老天爷也不是你家的亲戚,如何就能断得这般准?”
  顾衡听着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奉承话,不由摇头笑道:“老天爷要真是我家亲戚,我首先就要求他保佑我早点发财早点中举。其实有些事说穿了一文不值,每年的四时节气在那些古书上都一一写得明明白白,我只不过比别人肯花费功夫罢了!”
  马典史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又是满脸的叹服, “秀才公太过谦了,不说别处,就说这莱州城里有多少秀才多少举人,怎么就没有别人看出书上的道道来?”
  他如今是满心欢喜,连说话都比平时高了一个声调。
  “哎,我头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凡人,果然你三下五除二就改进了盐场的出盐之法,短短数月就让产量提高了数番,盐场里的那些老灶工都说白活了半辈子。”
  又拍着大腿嘿嘿低笑:“这些还可以说是秀才公你书读的多而已,再后来你施展巧妙手段让前任县令莫名其妙丢了官,让汪世德汪主簿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背负举报上官的恶名,从此再不容易翻身,啧啧……”
  顾衡闲闲地又为他续了一杯茶道:“你冒着大雨跑过来,不是专门为了给我翻来覆去地讲这几句车轱辘话吧?”
  马典史苦笑摇头,“桩桩件件都是隐于天际的雷霆手段,老哥哥我在一旁看了只有翘大拇指的份儿。那时节我就觉得你是个狠人,对付起自己的……亲舅舅也毫不手软。”
  他的声音低微,在暗夜里似乎有些敬畏之意。
  “你的亲娘汪太太操纵双柳镇的叶瑶仙想拿捏住你的前程时,结果你反手就令童士贲入彀。不但洗脱自己的刑剋之名,还让童叶二人身败名裂。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只怕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晓不得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顾衡靠在柏木灯挂椅上,毫不在意地掸去衣襟上的一点污渍。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刑剋之名,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命数之说罢了。所谓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独、残,所谓三缺说白了就是钱,命,权这三缺。佛家道家都讲求因果造化,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我……怕什么?”
  他一把推开槅扇,冰凉的雨水顺着风势飘进来,让人凭空清醒几分。
  “我命由我不由人,汪太太的命数之说不过是愚夫村妇之见,竟想左右我的前程,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不愿这盆脏水日后累及我看重之人,这才略施小计让那些人日后不敢再信口开河。”
  马典史望着青年傲然自信的神色,羡慕地想到这人的确有傲然的资本。
  眼看他做的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因利导势。初时如羚羊挂角让人无处可寻,到最后却如同机关被触动一样,落入陷阱中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被缚得死紧。
  象那童士贲处处心机以为自己最后可以人财兼得,却不料步步算计都早早落在人家的冷眼之中,活生生成了莱州的笑话。
  童士贲之母童太太乔模乔样,起了歪心把自己嫌弃不已的女子仲成给亲外甥为妻,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女子反倒被自己的亲儿子抬进门纳为妾。
  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清白名声,到头来半点不剩还贻笑四方乡邻。
  他忽然打了个冷噤,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此人。这人看似孤芳自赏目下无尘,骨子里却实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性子。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先前的兴奋之色就收敛了两分,小心回归正题道:“朝廷的邸报上说,不但两淮受了前所未遇的天灾,今年两广的粮食多半都要欠收。等这场雨稍住之后,朝廷势必会划拨粮草赈灾。有了朝廷的管制,那米面之类的价钱涨跌必定有限。”
  说完话他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奸商的味道?
  顾衡的脸上浮起几丝玩味之色,“我只听说朝廷会管制粮食,甚少会大规模出手管控精盐,毕竟这是户部那些大佬们的钱袋子。只要不出大乱子引得民意沸腾,他们巴不得盐价涨的越高越好。”
  不等马典史脸上的笑容绽开,顾衡缓缓望过来,“所以按照常理来断,莱州城里存的这批精盐定会成为市面上的抢手货。典史你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上不着地儿的话,是欺负我书读得少吗?”
  马典史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刷刷而下。
  再不敢隐晦来意,扭着身子愁道:“绝不敢相瞒,我此次过来就是为着这件事。莱州城里存有大批的精盐,这个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昨日已有人抢先过来探听行情了,堵得我连门都出不了。”
  马典史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眼前这人又恼了,“咱们手里的这些盐不管多少价钱肯定存不了多久。但行事之前,方县令说想先听听秀才公你的意思……”
  顾衡这才谦逊笑道:“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盐场我只占三成的股子,最后做主的还是你们。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见了县太爷还得磕头请安,这些道上弄钱的差事咱们都是门外汉。”
  这话实在有些让人酸牙,先前使的那些手段,哪一桩哪一件是正经读书人能想到出来的?
  “不过若以我的浅见,方县令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就把所有的商人聚合在一起一一价高者得。他不好出面,随便指派一个人就是了,反正到时候他只管收银子……”
  马典史的眼角使劲跳了跳。
  真心觉得以这人的胆子,以这人的手段没他不敢做的事儿。自己跑到这儿来跟他商量求教,简直是寿星公上吊自讨没趣。
  他咬咬牙,好半天后才吭哧说出自己的真实顾虑,“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法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太过了。眼下各处洪涝,灾民们多半流离失所衣不果腹……”
  望着顾衡脸上的笑容,马典史索性一咬牙把话说完,“听说下了这半个月的大雨,加上前些日子的干旱,江宁官道上的树皮都让灾民给扒干净了。咱们……这个时候发这个财,会不会处在风口上被别人戳脊梁骨?”
  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捞钱怕受人指责,顾衡瞬间明白这人没有说出口的隐晦之意。
  心中腹诽面上却莞尔一笑,坦言道:“咱们只管把盐卖给那些大商家,那些大商家要加上人工、运钱、仓例、丁银,到时把盐卖出去时作价几何,就不是咱们能够考虑的事了。”
  马典史似有所悟,却还是不能领会其中精髓,急得抓耳挠腮。
  顾衡轻声道:“咱们是正经的官家生意不偷不抢,这个价格大家都晓得,公布出来后的确有些扎眼。那就让大家转投暗标,到时候是瞎子吃汤圆各自心中有数就行。其实……从库房里出去多少,还不是你和方县令的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巴巴望过来始终不开窍的马典史,终于好心点醒一句。
  “莱州城的盐出了城门,姓公姓私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中间不知要转几道弯才能摆在粮油店的柜面上。只要这钱不是直接克扣灾民的,你只管把良心妥妥地放进肚子里。”
  顿了顿,干脆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大家都是约定俗成,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你沿运河北上,那些运送槽粮的槽船上除了份例的粮食之外,多的是棉花、茶叶、丝绢、瓷器、舶来品。那些大商家既是有办法吃进,就有办法给这些盐换个身份!”
  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这账上如何做手脚简直是无师自通,总不过是篡改几个关键数据罢了。
  马典史先是一愣,随即脱口道:“还有这样的算法一一”
  转眼领悟道:“我以前只管缉拿盗匪,从没有负责过钱粮这一块,又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这回赶鸭子上架,干起事来总有点前怕狼后怕虎。偏偏方县令万事不粘衣袖只管坐在大堂上断案子,竟全权委托我办理此事,说起来我心里也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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