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心里又笃定了几分,将将走过一个玉壶春门洞的拐角十几步远,几粒豆大的雨点子啪地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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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益才是联盟最好的凝结剂,男主深谙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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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旱涝
莱州县衙里的方县令皱着眉头站在廊下, 心头忧惧不已。今年的春月简直是多灾多难, 先前一连晴旱许久, 农人们好容易盼来春雨,却是一下起来就没有个停歇。
此时不过是下午酉时, 天色已经如同泼墨一般,隔个十步远便看不见人影。风呼啸着从高空掠过,偶尔有看不见的雷团在云层中翻滚,扯过一道道让人心悸不已的闪电。
这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密, 初初来时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莱州城里里外外浇了个透。还没等地里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天边乌云翻滚暴雨连连,紧靠城边的两条小河陡长三尺。
此时大风夹杂着大浪扑天盖地, 浩浩荡荡的向东汇入海中,地势稍低些的民宅和田地尽皆被淹没。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上,天边的闷雷使得槅窗嗡嗡作响,小指粗细的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
这座三进的宅子修建多年,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雨势,屋子里面不免有几处漏雨的地方。下人们无法,只得先拿了几只木桶木盆勉强接着。
木桶里的雨水时时滴答作响,方县令看过县志, 知道莱州城周围十六个乡镇多是依山而建, 除了预防山体滑坡之外倒是不惧水涝之灾。凡是报上来的灾情, 都安排了妥当的人过去协助。但看老天爷这幅阵势, 只有等大雨停了才能核查有多少损失。
外头铺天盖地的暴雨如练, 衬得屋子里光线黑暗。
方县令看了一会儿公文后觉得无趣,不知是心头担着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静不下心。索性起身把侍候的仆役都远远地打发出去,自己掌着灯细细查看着桌上的中土地舆图。
因为上游河沙泛滥,黄河的河床抬得很高,每年汛期时节河水都会暴涨。一个不慎,方圆百里都会成为泽国。有鉴于此,历朝历代都极为注重对黄河及其支流的治理。
当今皇帝虽然热衷成仙修道,但也晓得其间利害,每年都让户部拨下大笔的银两,用以拓宽河道和修建防洪的堤坝。
普通民众们若是无事时随槽船北上,可以看见黄河及淮水两岸有无数的河工在其间劳作。遮天蔽日的槽船后面,是已经竣工或有将要竣工的各种防洪泄洪的宏伟工事。
所以当初顾衡一口断定两淮会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涝时,方县令心底是将信将疑的。
那时候的他想,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权且相信一回。当时任是谁都没有料到,莱州城里这处小小的盐场改进工序流程后,产量在短短的时日内会翻上几番。
几十石的精盐不算什么,几百石的精盐堆起来足有小山高,方县令这才慢慢地对顾衡重视起来。
很多认识顾衡的人都说这个年轻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冷拓遗风。但据方县令亲自暗中察看后,却发现这人的为人处事与众人所述大相径庭。
特别龙舟赛事之后,顾衡的生母汪氏当众指责其刑剋之命数。哪想到话音刚落,事情就出现了极大反转……
方县令也是京城大家子出身,见多了兄弟姊妹间的倾轧,正因为见多了所以才不会大惊小怪。
秀才童士贲与人苟且,而与他苟且之人正是与顾衡在议亲的叶氏女。一切事情发生地将将好,如果说其中没有猫腻,只怕十岁孩童都不会相信。但这些污糟事将很多人都卷进去,顾衡却是两手干净满脸无辜。
从那时起,方县令就对顾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南陕过来的商人以五倍的利收购细盐时,他将这个决定权顺势推给了这个暂时看不清深浅的年轻人。
顾衡的决定是将细盐小批小批地分开售卖,那商人愿意买的话就还会再来,若是不愿意来的话再等下回机会。
方县令听了马典史的回禀后,还在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胆小如鼠。
他相信,顾衡也看出了那个所谓的南陕商人,其实真正的身份是北元人。这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中土收购细盐,说明北元境内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盐荒。这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根本就没有下回。
事情的发展果如方县令所料,那个商人接下来又到附近的几个县走了一遍,撒下大把的银子收购了近千石的细盐,最后又神通广大的利用槽船正大光明地将细盐北运。
方县令接到消息时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自家只敢小打小闹,哪想到朝廷里有人为了银子,竟然对北元人大开方便之门。
他在心底暗暗后悔,若是胆子大一些这些银子就可以悄悄收入囊中。因为据他所知,附近的几个州县所产细盐加起来也没有莱州城里的多。
四月过了小半,中土各地除了有些旱情外一片安好。终于沉不住气的方县令将将才嘱咐马典史不能尽信顾衡的话,要尽快将库房里的细盐处理掉,老天爷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桌上的灯被风一吹飘忽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起老高爆出两个小小的火花。
方县令放下地舆图,暗叹人真的不能太铁齿,这世上有些大才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顾衡不过是乡间一普通秀才,能将传续千年的煎盐法改为晒盐法,就可知他心中自有无边锦绣。
譬如这回的事儿,莱州城地处东南高处都不免受灾,不过十天左右县城便淹得不成样子。那两淮地区一眼望去全是上好的平原良田,境内湖泊河道勾连众多,眼下又正值汛期,可以想见受灾的惨状。
正在暗自思量之时,马典史勿勿扪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将将从京畿重地赶回来的差役。那人半个月前往京城送一封重要公函,才一下马就被马典史揪过来回话。
那人心头惴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连口气都没喘匀净就被弄到县太爷面前说话,脸上一时骇得煞白。听了询问后,差役松了一口气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真是惨,江南道的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徐州府都属于鱼米之乡。小的经常在几处往来,只见那里人人都穿绸戴花纺纱织布。结果洪水一来,个个都逃得只剩一条净人。官府虽然在官道旁边搭了粥棚,可根本就无济于事,受灾的百姓太多了。”
方县令面放红光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心里担心的事终究演变成现实,靠在椅子上喃喃道:“两淮果真有大灾,真让他说准了……”
马典史也是心头蹦蹦乱跳,忙转头不敢细看,低声喝问道:“你这个朽木瓜子就不好生问问,到底是哪里发了大水?按说黄河九曲十八弯,多少年都没整出这般大的动静了,也不知淹了多少地方?”
跪在地上的差役定了定神道:“我骑着马顺着往江宁府的官道走,一路都是拖儿带女衣衫褴褛的灾民。听说的确是黄河夺淮,冲断淮安府的李字坝、蛇家坝。”
他边想边答话,言语就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因为正值汛期,附近的几处湖泊也趁机反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一人骑着马还好些,再过些时候只怕到处都是饿殍……”
将人好生打发下去,马典史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大人,没想到顾秀才的话精准至此,今年春天两淮一带果然有大涝。只是那里的人莫说是吃盐,只怕连饭都吃不起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县令已不复先时初闻音讯时的惊骇,此时镇定道:“江南本就是多年富庶之地,不过是一时天灾失了方寸。等朝廷的赈灾举措下来,受灾的民众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生气。只要等雨一停,重新栽种一些作物也能勉强糊口。”
他取了案上的冷茶先喝了一口,叹服道:“这顾秀才果然是个不世出的人物,我原先以为这一回两回的事不过是凑巧罢了,看来我是还小看了他。总觉得一个不常出门的秀才再聪明也是有限,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根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外面的风雨太大,从槅扇吹进来的风将书案上的字张散了半桌。
方县令只觉满手冰凉,心头却是火热一片,“他说的不错,两淮盐厂受此大挫之后,盐井里卤水势必会受到污染,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正常生产。到时候湖广两地肯定会断了供应,咱们手里的这批盐肯定会变成金疙瘩一样……”
马典史喜不自胜,搓着手好半天才镇定下来。
压着嗓门小声道:“给朝廷抵缴税粮的额盐我早就拨在一边预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纯利。照以往荒年的历,这批盐多半有七八倍的利,幸得当初没有卖掉。若是确切的消息传开来,临县的那些人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方县令脸上也露出笑容。
“这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回头你叮嘱一下,不许把风声走露出去。其实这回两淮的大灾只是一个诱因,才让咱们赚些差利。你要明白,顾秀才的法子才是最大的根由。全靠了他,海水才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马典史心头惊了一惊,闹不准方县令话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抬头,低低应了个是,“明天我就找个空档,把下头的人敲打一遍。谁要是敢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我就扒了他的肝肠。顾秀才那里,我也加派两个人在暗处盯着!”
方县令闭了闭眼没有再说话,想来是首肯如此处置了。
马典史低着头却退而出,就见桌上的油灯被风一吹就熄灭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清其余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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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的第一桶金马上就要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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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手炉
沙河镇的顾衡也背着手站在屋檐下在看这场豪泼大雨, 细细算计着因为这场大雨, 自己到底能分到多少利是?
他淡漠地想, 并非我本性薄凉冷血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而是因为我现在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偏远边镇, 不过是一个勉强温饱还时时遭人算计的穷秀才。实在做不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人。
匹夫虽然未敢忘忧国,奈何能力实在有限。
那一世里被判砍头时,也没有谁愿意站出来帮着说句公道话。往日里同在一处称兄道弟可说是刎颈之交的朋友们, 时时端着笑脸儿刻意逢迎的亲人们,个个关门插锁不见踪影,恨不得从此形同路人才好。
那时幸好祖母早已仙去,看不自己见这幅剜心剜肝的惨状。最后被关进大牢押赴刑场, 若是没有顾瑛这个早已避居乡下的傻丫头出面,身后竟是连尸首都没有人收殓。
虽然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乃自古名言。在大难临头之下,至亲们慌乱之下各自四散逃遁,先顾及自己的性命和家财乃是人之常情,如今再去计较也无济于事,但胸中到底是意难平。
顾衡伸手接了一捧雨水,瞬时被其中的冰凉激了一下。
石青色细葛布长衫顿时被撩湿了半边袖子, 黏黏地粘在肌肤上有些不好受。他就随意扯了书桌上一张写字时用来垫衬的绵纸, 站在窗前慢慢地吸干水分。
顾瑛小心地抱着一匹黝黑发亮的大毛皮袄进来, 嘴里不住懊恼道:“这雨下得没日没夜的, 我刚才在屋子里翻捡了一下, 看见哥哥冬天里唯一的一件出门见客的大衣裳都发霉了,放了这么多的樟脑丸都不管用。”
厚实的皮毛摊在案上,在灯光下泛出油润的光滑。顾瑛满脸的心疼不已,“这还是祖母特地从省城托人给你带回来的,这霉点也不知能不能下水洗掉?”
顾衡最喜看她勤俭持家一副小妻子的样子,将手头的绵纸一丢就帮着出主意,“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张鸣岐款的新手炉,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西山精舍的康先生送的生辰礼,一直舍不得用……”
一边回想那东西到底收在何处,“听说是一整块厚铜料用榔头手工敲打出来的,里面的炉火烧的再旺摸上去却不烫手,用来熨烫这种贵重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顾瑛闻言大喜,立时央求他快些找出来用。
顾衡翻箱倒柜了老半天,终于在床底的官皮箱里找出一把铜质干净光泽古雅的水磨红铜手炉。这把炉子的炉盖上雕镂精细,有花卉纹的罩子,可以手提的手柄。制作极为精巧,果然不愧为大家手笔。
罩子上面还有很多花卉组成的纹理,有牡丹花纹,有五星花瓣纹,有树叶纹,中间还有曲折道路纹。将泛红的白炭放进去后,手炉的外壁也只感到微微烫手。
顾瑛见那些碍眼的霉点子在红铜手炉下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干净,心头欢喜不已地赞道:“这个物件儿好,看着精致用起来也方便。我屋子里的那个铁熨斗又大又沉,熨烫些厚实的棉衣服还成。像出锋这么整齐的皮毛,一用准保坏一大片。”
这件黑狐皮江绸里的大氅是为贺顾衡十六岁那年考中秀才,祖母特意托人到省城定制的。
皮子加上裁缝师傅的工钱,总共花费了整整八十两银子。其实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皮子虽然是黑狐皮但算不上顶好,远远望去面上还有些许杂毛,但这是老祖母的一片心意。
张老太太为筹备一件像样的贺礼,竟悄悄把自己年轻时佩戴的两件赤金嵌红宝的首饰当了。她为人刚强好面子,又知道小孙子因为往日的心结不待见同茂堂的那一家子,就不愿意为些小事特意跟亲生儿子顾朝山开口。
顾衡年少时眼高于顶,因为际遇坎坷常常愤世妒俗。但无论日后怎样发达怎样富贵,这件黑狐皮的大氅一直好好地收在身边。
此时他望着顾瑛欢喜的表情,不知不觉间自个的心情也变得极好,就微微笑道:“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手炉,就留在身边吧。我是个男子身体里火气壮,也用不上这些小玩意儿。与其放在床底蒙灰,不如拿出来一展所用。”
顾瑛惊了一下,忙把手炉推了过来道:“这是哥哥的师长送的东西何其贵重,怎么能随意送给他人?等会儿我把这个手炉清洗干净,哥哥还是放在箱子里收好。等秋天到省城应考时,一早一晚的天气寒凉,正好放在身边得用。”
顾衡垂下眸子淡淡道:“不过是一个手炉罢了,这些东西再金贵也是有限的,不过是些精致的死物罢了。这世上有些人把这些财帛之物看得比命都贵,我却觉得人的心意才是最贵重的!”
说到这里,他的话中不免带了几分莫名酸意。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咱俩之间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叫李厚德的家伙,打着看探望我的名义送了两回东西过来,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我看你收他的东西收得干脆,为何对我的东西却三推四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