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一个节俭人,逢年过节时才穿一身新衣。平日里多半是耐造耐脏的粗蓝布裙,今天这套袄裙还是顾瑛好说歹说了老半天才上身的。
她爱惜地抚了一下泥金色褙子上的折痕道:“只不过这世上有一种说法叫运道,多少能干不过的人就是考不中进士。原先我还指望你一路读书读个名堂出来,多少照拂一下乡里,便是帮忙少些税赋也是好的。”
远处有孩子们四处乱窜的笑声,老太太却有些怔仲伤感。
“但回头一想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儿比读圣贤书这桩事还要紧。即便做了官也不免沾些官场上贪赃枉法仗势欺人的毛病,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在乡下种地来得安逸!”
顾衡端着一块重阳糕,哪里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把话反了说。老人家生怕他富贵后忘了当初的种种艰难,这是拿话在敲打呢,忙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听训。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我本就是乡下妇人,不懂什么书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想告诉你,当人要当好人,做官要做好官。咱们这些人做的每一件事情,老天爷都细细地记在本子上,总归有一天要清算总账。”
顾衡不知道老太太一大早扯这个闲篇儿做什么,但老人家说话有条有理,显然不是无的之矢。
他垂首听训,心头却在想,在那场大梦中自己分明没有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那童士贲叶瑶仙一对奸夫淫~妇却郎情妾意,生生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天道又何其不公,可见善恶有报这句话也不见都是对的。
兴许人老嘴巴就有些碎,张老太太一时收不住口,“……像你二哥被你娘吹捧得天下无双,在家里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只会以读书的名义遮羞,像个妇人一般只会在窝里横。”
孙辈当中老太太顶瞧不起的就是顾徔,“千万不要昧着良心干坏事,那些个报应迟早是要来的。你二哥心眼就不正,考了将近七八年了,到现在连个举人都不是,他还是一门心思往里钻营。所以说凡事只要努力就成,千万不要过分强求。”
老太太活了半辈子,对很多事都有自己一套通透的看法。
顾衡知道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老老实实地听完训,小声道:“我这还没去考呢,祖母就给我打退堂鼓。也罢,我懂您的意思了,今次若是不得中我就回来帮祖母看管田地,保管明年打下来的庄稼多收两成!”
张老太太笑得不行,“我不过是怕你日后得志张狂,更怕你不得志消沉,才故意拿些话来提点你。没想到你依样画葫芦专拣我老人家的漏洞,小猴崽子真真该打。”
她扬起嗓门一阵叫唤,“瑛姑,等会儿你和小虎把这些重阳糕全部分给周围的邻居。这个小猴崽子明年若是不好生考,我看他拿什么面目见这些乡里乡亲?”
顾衡忙站起来道:“那我回屋子里看书去了,瑛妹帮我泡一壶茶,让我好好醒醒神。昨晚上为帮你磨这些米面豆面,到现在为止我的眼睛还有些睁不开。”
顾瑛真以为他累了,忙到祖母面前告罪一声,急急将人扶进屋里。又将被褥枕头拍散铺好,点了一盏安神香道:“哥哥你先歇一会儿,有精神头了才好看书。这会儿不忙喝茶,当心走了瞌睡晚上又睡不着。”
顾衡含笑看着她忙忙碌碌,半晌才拉着她的手道:“盐场那边每个月给我支十两银子的工钱,我存了好几个月,在银楼里给你挑了几样首饰,你过来看喜不喜欢?”
顾瑛唬了一跳,回头道:“哥哥不是说过,那马典史把哥哥的银子折算成股子尽皆投在盐厂里,且明年才能见效益,怎么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工钱?”
顾衡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只一尺二寸宽的镶铜角首饰盒,顾瑛初初一看便觉得眼花缭乱。
羊脂色茉莉小簪,镏金点翠步摇,红梅金丝镂空珠花,白银缠丝双扣镯,烧蓝滕花玉压鬓,云脚珍珠卷须簪,林林种种怕有七八样物件。
顾衡这会儿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挑了一只镏金点翠簪插到了顾瑛的头发上。
左右端详了半天才满意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盐厂里淘换出来的那些精盐本来明年才准备放到市面上,跟两淮的精盐一同售卖。但前些日子有个行商过来,给了一个极好的价钱。马典史问过我之后,就先少少地卖了五十石出去,这些便是我该得的那份银子。”
顾瑛见他心中有数,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一半下来,“既然是盐厂里的分红,作甚又说是每月得的工钱?”
顾衡昨夜的确帮着磨了半宿的江米粉,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了。
打了呵欠半靠着床枕道:“这么多年,我竟是第一次帮你做这个重阳糕,不过看见祖母欢喜便也值得。马典史如今做人比往事通透许多,又知道我家里的境况。怕我身边没有私房银子可用,就自作主张先送了一百两过来。”
他斜斜望过来一眼,“怕惊着祖母,只对人说这是给我的工钱。我知道你的德性,这一百两银子给了你之后肯定是存在银号里生息,就干脆做主又给你置了一批首饰戴。”
拿着一只手镯比划了一下笑道:“这几样东西是我亲自在银楼里挑选的,大部分都是银的或是镏金的,说起来不值什么钱。但因为做工精巧,城里很多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买来戴。如今你是大姑娘了,也该打扮起来了……”
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爱重之意,顾瑛立刻飞红了脸。
却又实在舍不得摘下头上那只簪子,只得半嗔半怒道:“哥哥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当着祖母的面儿也敢糊弄。其实不管银子多少,祖母只要晓得来路正经,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她抬头忽看见顾衡脸上似笑非笑,心头一紧忙追问道:“这才是第一回 卖盐你就敢扯谎,莫不是买盐的行商有什么不妥?”
顾衡哪里料到自己只是一笑,就引得这丫头心生疑窦,还掐住了这件事的核心,果然是冰雪聪明。
想了一下就不再隐瞒,低笑道:“马典史跟那位行商见面时,我就躲在隔壁屋子里。为便宜行事,两间屋子其实只隔了一扇蜀绣重锦挂屏。”
他眉眼倦倦地得意笑道:“虽然那人极力隐藏,还满嘴的南陕口音,但他颜面扁平骨节粗大,眼内角多有褶皱,说话时习惯眯起眼睛,这人真实的身份应该是北元人。”
顾瑛惊得浑身冒汗,骇道:“朝廷明文禁止向北元人售卖生铁和食盐,哥哥你是明知故犯。若是被人举告,咱们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顾衡笑了出来,细细端详了半天后,斜着身子拉住她的长辫儿柔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且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如今我做事必定是极为妥当。那个行商给的银子极为丰厚不说,手里的身份文牒竟全部都是真的。此事万一走漏了风声,也是极好推脱的。”
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使得顾瑛的胆子比平常女儿家大上许多。
闻言缓缓点头,“哥哥觉得稳妥就好,祖母也曾经说过,这世道隔些年就要乱上一回,兜里不揣些真金白银,窖里不存些细粮糙米,逢着灾年只怕不好过。只是我说上千句万句,哥哥只需记住小心些就是了。”
顾衡从上辈子起就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顾瑛都会举双手赞成。哪怕出去当个乞丐,这个傻丫头都会跟在自己身后当乞丐婆子。
他心里几乎软成一团泥,温声道:“马典史对于这种事是成了精的,就是方县令也未必没有看破。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想着自己手上干净些,毕竟银子要有命挣也要有命花……”
顾瑛方才放下心来,“哥哥自然是明白分寸的,只是我跟祖母一样的心思。宁愿一家人守在一起吃糠咽菜,也好过那种富贵荣华的断头饭。”
年轻女郎因为在家里做活,穿了一身葛布衣裙,低着头慢慢道:“祖母先前说那番话,一是怕你过分辛苦,二是怕你应付不来那些官场倾轨。她曾跟我说过,以哥哥的聪明才智承继祖父的衣钵,势必成为享誉杏林的一代名医。”
顾衡哈哈大笑,脸上尽是轻松之意。
“俗话说不成良相便成良医,祖母倒是极了解我的心思。只是明年后年的科举我肯定要去一试,这官场里头的水再浑我也要去趟一回。有些人欠了我的,有些是我欠了人的,总归要好生清理一回才是……”
顾瑛听不懂这话,歪着头咬着唇眼神闪亮,叹了口气道:“真让祖母说着了,她说你性子霸道,铁了心想干一件事,想方设法都会把它办成了。如今她就想多打些粮食收在地窖里,我也想在身边多存些银钱。”
顿了顿,“哥哥听我一句劝,日后不要把银子花费在这些首饰上。我虽然看着欢喜,但若是有个什么应对急事,这些东西也变现不了几两银子。”
顾衡呆怔了一会儿,过得半会摇头失笑道:“好妹子,我没想到你和祖母竟然打算得如此长远,时时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日后我要为你和祖母挣得一品诰命,你以为我是说来玩笑的吗?”
因着睡意渐浓,青年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莫要如此委屈自个,我早就说过,无论我做下何种决定,都会把你和祖母排在最前头。那些捞偏门儿的事儿,我是不会去沾的……”
顾瑛双眼微湿连连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甘心,我和祖母只想给哥哥留条后路罢了。只要你没干抄家灭族的祸事,家里总归还有一碗能填饱肚子的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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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女主也是重生的,时时规劝着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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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相看
重阳节的第二天, 李婶娘带着她的娘家表侄李厚德过来拜会。絮絮叨叨地提及一件往事, 说二十年前若非顾老太爷出手相救, 这孩子就没有机缘到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顾家老爷子在世时救人无数,张老太太哪里记得清自家丈夫是不是真的救了李家的后生。
她仔细看了几眼穿了一身天青色布衫的年轻秀才, 好半天后才笑道:“总归也是一种缘分,要是我家老头子晓得他的那几根银针救了一个生得这么俊气的孩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这话虽然含了几分客套,但却是几句大实话。李厚德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和顾衡一样都在等着明年的秋闱大比,当得起一声才俊二字。
他把带来的几样点心推过来,腼腆笑道:“这是我买的酥饼,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尝一块极好, 里头还有研得细细的红枣末,不亏牙又极好克化。”
张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实诚的好孩子,我这个岁数了最好这口香香脆脆的吃食。只是前年我得了消渴症,我家的两个孩子就像防贼一样把这些东西看管起来。昨天瑛姑做的重阳糕别提多好看了,唯一的毛病就是舍不得多放糖。”
李厚德忽地站起来,满脸的又慌又急,伸手半拦着张老太太面前的糕点道:“我不知道还有这茬子事, 那……那您千万别用这些点心。回头我叫糕点师傅重新做一批, 保证又香又脆还是这个味儿。”
张老太太极诧异地愣了一下, 指着人哈哈大笑, “你婶娘虽和我说过你老实, 但见了面才知道是真老实。好孩子,我偶尔吃上一点无妨,象这家铺子里的糕饼,我家衡哥有时候也会带上两块回来让我打打牙祭。”
她对青年人的印象立时大好。
故意挤着眼睛道:“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准吃不准喝,那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味,人要活得通达些才好,可惜你往日没有上门来。我家衡哥一根肠子生得弯弯绕,且易喜易怒,就该让他好好跟你这种性情朴实的孩子学学。”
李婶娘转了一下眼珠子,拍着大腿道:“这孩子是个瓷心的人,听父母念叨过一遍过往后,总想着到您府上来拜访一回。还有您家的三少爷,算起来是这孩子的同门师兄。虽然后来各奔东西,但互相讨教个学问是方便的。”
张老太太自然领会得她的意思,就唤了钱小虎领着人到顾衡的书房去,让他们年轻人在一块顽耍说话。
见人走远了,李婶娘才不好意思道:“本来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个机会悄悄见上一回,没想到这孩子心急,等不得我细细安排,愣头愣脑地非要过来让您亲自瞅上一回。您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看看这孩子可还成?”
张老太太向来不是摆谱的人,就笑呵呵的道:“这孩子模样端正眼神清明,一看就是个本分厚道的好孩子。只是你也不是外人,我也说句老实话。这姻缘就讲究个因缘二字,我说上一千道一万都不顶用,总要自家的孩子看过眼才成。”
李婶娘就以为李家人三番两次的放鸽子没给个实话,让张老太太心中起了芥蒂。
踌躇了一会儿,就俯了身子推心置腹道:“本来我是没有脸面再次上门的,可是这孩子知道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后,在我家苦苦央求了老半天。说瑛姑娘是他自个看中的人,若是真能娶进门,日后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待她。您若是不相信,他愿意当众写下切结书。”
张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要按她的本意来说,这李厚德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里人口简单又是独子,人看着也懂礼上进,比起顾衡那个爱吃独食的混世魔王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心头就感觉有些可惜,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孩子喜欢我是没二话的。我家瑛姑这时还在厨房里忙活,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悄悄看上一眼。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噱头,回去后各自问问孩子们的意思,再来做下头的文章。”
李婶娘顿时大喜,心头想只要老太太首肯,这桩婚事已经成了一半。
等到了午饭时,见顾瑛在厨房里煎煮烹炸,不过半天工夫就整治出一桌极齐整的席面,四冷碟四菜蔬四热菜。见着桌上有外男,也极大方地含笑招呼。
李厚德羞得头都不敢抬,一张略有些憨厚的脸胀得通红。
他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是记得那姑娘一双杏仁大眼顾盼有神,长长的浓眉斜斜入鬓,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远远望去神采飞扬无忧无虑,仿佛再大的烦恼也随之消散无踪。
说起来他只见过顾瑛一次。
前年有一回西山精舍里来了几位师长的朋友,一时兴起坐在廊下辩经。几位当世大儒旁征博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小的精舍被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