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县令听得连连咋舌,他虽然出自京城世家,见惯了宅门内院里的龌龊,但还是骇然于汪氏手段的狠绝。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匪夷所思的问道:“难不成那个妇人以为顾衡死了之后,德裕祥的股份就能落在她的名下不成?《大政律法》之规定,没有特别的情由之下,父杀子和子杀父同样要判绞刑……”
马典史一脸苦笑,“按常理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但这个汪氏既然敢在众目之下毒杀亲子,其所虑所想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顿了顿,低声道:“莱州早年有恶俗,农家诞有新生儿因贫苦不想抚养的,就趁夜遗弃在效外的婴儿塔。有些狠毒图省事的,就把还在啼哭的婴孩直接溺毙在马桶里。左邻右舍多半都知晓,却没有谁出来举告的。”
饶是方县令见多识广也呆在当场,连连眨眼道:“朝廷曾颁下明旨,禁止民间私杀婴孩,我还以为这些事早就杜绝了呢!”
马典史就慨叹一声,“此风各直省所在皆有,哪里是能杜绝干净?若遇着大灾年,郊外来不及收殓的婴孩尸骨到处都是。乡间多愚,溺女溺子之家十常四五,实无一户之不溺。”
方县令惑然不解。
马典史只得把这乡下妇人才有的幽微心思阐述明白,“这同茂堂顾家先祖不过是游医,家主顾朝山也是近二十年才发达起来,那汪氏如今乔模乔样……其实最早也是大字不识的贫寒农家出身,对于子女不甚看重也是常事。”
方县令一张白净面皮气得紫胀,瞠目道:“简直闻所未闻,怎么还有这种陈规陋俗?你的意思是说,这汪氏自觉掌有她亲生子的生杀大权,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可那是婴孩,顾衡可是七尺男子……”
马典史无奈点头:“也是也不是,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是中间出了些许差错。我已经细细审过,这把做工精巧的阴阳壶原本是汪氏压箱底的陪嫁,听说是前朝大家的手笔。总共存世没有几把,不想这等风雅之物却被这妇人拿来害人。”
他连连嗟叹人心不古,“壶中的酒水是汪氏身边的于嬷嬷亲手所盛,开始嚎叫毫不知情。上了刑具之后,她招认其中的毒药来自前街的王神婆……”
方县令满脸不解,“这对母子之间到底有何仇怨,她难道不知道杀人偿命,即便那是她的亲生子被当场拿住后还是要杀头的。更何况,那顾衡身上并没有什么惹人诟病的劣迹?”
马典史迟疑了一下道:“汪氏身边的于婆子开始还嘴硬,三木之下终于吐露实情。说王神婆许诺这药掺以上好珍珠参喝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延时。按照她们原本的计划,顾秀才身上的毒起码要到晚间才会发作。”
他见多识广,乡间的勾当一看就明白。
“王神婆向她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说那药人不知鬼不觉,仵作根本查不出来。据说只会令人昏睡半月,却不会当时致人性命。没想到顾衡刚一入口,就险些命丧当场……”
方县令盯着多宝阁上的一只粉彩浮雕通景山水图笔筒,冷笑一声道:“人吃五谷杂粮,自然体质各有不同。焉知不是那个王神婆为赚些银钱,故意拿大话诓汪氏。要我说城里就是这些神婆神棍之流扰乱世风,就应该狠狠杀几个以儆效尤!”
马典史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同茂堂的顾朝山已经在外面等了大半天,且给我递了五百两的银票。我看他神情忧惧不安,一夜之间头发就白完了,看上去也是可怜。一个是他发妻,一个是他亲子,想必是想请大人高抬贵手。”
方县令面露轻篾不屑,“那顾衡吐血当场几欲昏厥,在场诸人皆可见,谁敢抵赖谁敢包庇?汪氏亲手斟酒,她身边的婆子亲购毒药,王神婆为重利将毒药售卖于她们。其间种种证据确凿,我就是想帮着描补一二都不能。”
这话倒是真真的。
莱州县城加上周围的村镇不过数十里方圆,大多数的民众都沾亲带故。方县令就是出于一片好心想把这件事掩下,也确实是一桩不小的难事。想到今年吏部的考评多半惨不忍睹,他心底又是愁成一团。
马典史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明明马上要奔出牢笼展翅翱翔,如今却被一杯毒酒毁于一旦,想到悲处也不禁心底一酸。两个人正在无计可施哀叹连连时,门外有红衣小帽的小吏扣门。
来人勾着头,从翕开的一条门缝里悄声回禀了几句后躬身退下。
马典史把门掩好,面上掩不住喜色急急过来道:“我留在同茂堂的人过来说,顾秀才今早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亲口说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且不顾体弱,悄悄带着一个贴身家仆按照原计划赴省城赶考去了。”
马典史忽然打了个激灵,陡地想起中元节那天,青年那几句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我是全然拿命在搏,你却没什么损失。若他日事发不可收拾,还请你为我在方县令面前周全几句。这世上有句话极得我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他心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只低低感叹道:“顾秀才还让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儿,说汪氏对他毕竟有生育之恩,请大人把汪氏从大牢里放回家中。毕竟有些事民不告官不究,还说——他只当割肉剔骨,从今往后与同茂堂的人再无牵扯就是了。”
割肉剔骨,再无牵扯——
方县令眼前一亮,在口中慢慢回味这句话,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置方法。
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细细琢磨后只得击节叹服,“真真是难得的大肚之人,那汪氏对他可谓是刻薄寡恩,现在又欲夺其性命。他却置之脑后全然不予理会,潇潇洒洒地赶赴省城去了,这份心性……”
对于上官的天真烂漫马典史暗暗摇头,悄悄点醒道:“顾秀才不是不想计较,而是心灰意冷之下根本计较不起。那汪氏说上天落下地明面上还是他的生母,即便讨得公道被明正典刑,顾秀才日后的前程和名声还要不要?”
方县令一脸恍然大悟。
马典史又小意敲了几下边鼓,“即便发生这种逆伦大案,作为受害者的顾衡日后不免名声有瑕。若是甘心做一辈子无关紧要的未流小吏便也罢了,那心气儿稍稍高一点儿的人,怎会愚蠢至极地在人前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方县令一楞,立时明白这汪氏就如同白米饭上的一粒老鼠屎。饭虽然还是热腾腾香喷喷的,但因为这颗老鼠屎的存在,这锅白米饭只能弃之不用。
官场上历来讲究投桃报李,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衡让自己年末吏部考评不至太过难看,那么自己何妨伸一把手,帮帮这个前途一片看好的青年?
换手挠背的事儿,方县令自然做的得心应手。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问,沉吟道:“听说顾家那位老太太准备往堂上递了状纸,要告顾朝山和汪氏忤逆不孝……”
马典史不虞他忽然提起这遭,小心应对道:“昨天早上出事后场面乱哄哄的,顾家的这位张老太太想必太过心疼孙子,这才一时糊涂胡乱嚷嚷。这忤逆不孝的罪名何其重,但凡核准顾朝山两口子就要被判流刑……”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而促使方县令下了最后的决心,斩钉截铁地道:“你悄悄到顾家走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这样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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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过继
顾朝山吞了口唾沫, 不知道自个儿在衙门里的冷板凳上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天光早就黯淡下去, 桌上的茶水已经被杂役换了好几轮, 到最后入口时跟白开水全无二致。
衙门没出过定论之前,他根本不敢回家去。
不管是气若游丝的小儿子, 还是老母亲失望至极的眼光,下人们别有意味的窃窃私语,统统都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一直以来,他终究低估了汪氏的愚蠢和狠毒……
顾朝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就见县衙里掌管刑司的马典史背着手施然进来。
不敢耽误,忙站起身子陪着笑脸问道:“县台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家太太?她平日里没有这么糊涂,昨日多半是五神通附体才惹下这般滔天祸事。还请你看在我们一场故旧的份儿上, 多少帮着说几句好话!”
这番话说得低三下四,全无平日里同茂堂当家人的风范。实在是这回闹得太出格,若是一个处置不好, 顾家要成为全莱州人的笑柄。
马典史满意地摸了摸袖过来的银锭, 清了下嗓子道:“你家这桩事让县台大人愁得不行, 若是判轻了, 以后只怕有人有样学样。若是判得重了,不但顾秀才面上不好看,你我乡里相亲的更是不好相处。”
听到这话有活络的余地,顾朝山的心放下一半。
又忽地想起顾衡在德裕祥盐场有份子的事, 赶紧把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殷勤推过来道:“我家老三从小不懂事, 这些日子全靠你老兄私下照应。我老早给他说过, 你是一个心肠最好不过的人……”
马典史听得这句再直白不过的阿谀奉承, 就斜睨了顾朝山一眼。心想一贯安谧坦然如同山冈清风明月的顾衡,打死他也不会吐出这样露骨的话。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法子又细细捋了一遍,这才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张纸缓缓道:“你今天一天都在衙门里等候消息,只怕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儿。你家老娘刚刚请人写了状子,要状告你和汪氏忤逆不孝。状纸递上去前,恰巧被我拦住了……”
顾朝山大惊,接过状纸细细查看,结果越看越是胆战心凉。
状纸上半点没提昨天早上在同茂堂门口发生的惨事。
只历数他这个当儿子长居县城,多年对居住在沙河乡下的老母不闻不问。历数汪氏这个当儿媳的克扣日常用度,自恃娘家有权有势态度倨傲无礼。逢张老太太生病时,也从不曾亲自在左右侍奉汤药。
顾朝山知道老娘对顾衡这个小孙子格外疼爱,却没有想到疼爱到这个份儿上,竟然抢先一步状告自己和汪氏忤逆不孝。老太太明面是告状,实际上是在给顾衡狠狠出恶气。一时间又惊又痛,神色竟然有些茫然无措。
马典史看到他这副可怜至极的沮丧模样,心头分外解气。
顾家落到如此地步,顾朝山这个当家主的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有他暗地纵容和默许,怎么会养大汪太太这个乡愚妇人的胆子?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顾朝山这种人了。
马典史将状纸小心收好,不无遗憾地叹道:“这份状子递上去,县台大人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上报。州府衙门那些老大人最讲究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多半少不了一个流徏五百里的罪罚!”
顾朝山后背上的冷汗立时汨汨而下,知晓这绝不是吓唬自己的话。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家,一把揪住马典史的袖子求道:“兄弟救我,你既然伸手拦下状子,肯定不忍心我一家落到如此招人笑话的境地!”
马典史定定看他两眼,似乎在计较其中得失。
顾朝山赶忙又从怀里另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紧紧塞过来道:“只要兄弟你助我过了这道坎,日后我必然有重谢。这点钱先拿去上下打点,若是在外头看中什么如意的东西,只管差个人记在同茂堂的账上。”
马典史的面上这才和熙几分。
两个指头极利落地拈着银票拢在袖中,笑道:“我听说……你家顾秀才今天一早就醒了,醒了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讨要个说法,而是立即收拾行李赶往省城。他昨天晚上还在鬼门关转悠,今天却这么心急火燎地拖着病体上路,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上好看。”
多善解人意的娃,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对不靠谱的狠毒爹妈……
马典史不住摇头喟叹:“年青人又分外要面子,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惹外人看笑话。千幸万幸,你生了一个懂事的好儿子。以后再有人胡诌他不体恤父母,我第一个跳出来给那人两个耳刮子。……”
顾朝山面有惭色,呐呐不成语。
马典史暗暗嗤笑不齿,语气却更加温和,“你家老太太着人写下这份状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人家其实是为了顾衡出气。如今正主走了,你再回去好生安抚一下老娘,满足一下老人家提出的要求,这件事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大家伙儿都相安无事。”
顾朝山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搓着手嘿嘿笑道:“如此这般便宜最好,只是县台大人那里还要兄弟帮着美言。”
马典史心头越发不屑,有这等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为父,有汪氏那等无情无义心无半点慈爱之人为母,顾衡真真是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马典史终于下定决心再无迟疑。
神色就陡然转厉,“县台大人那里还好说,只是莱州县城里悠悠众口如何杜绝?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这些当差的如何管得了别人?再说我们担了天大的干系,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你家那位太太日后又生歹意或是施毒或是拿刀,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顾朝山目瞪口呆,刚才他只顾欢喜,只顾把这件事尽快糊弄过去,根本就没有虑到此层情由。
马典史慨然一叹。
“此事若想事事周全,少不得我要来做这个恶人了。顾衡昨日早上在同茂堂门前险些丧命,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既然这样只能将他和汪氏远远隔开,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见面。即便见面,汪氏也不能仗着生母的身份,对顾衡颐气指使肆意妄为。”
顾朝山自以为听明白了这话,立即拍着胸脯表态道:“若是县台大人能够既往不咎,悄悄放了汪氏不追究。回家我就把这个狠毒妇人送到城外庵堂,吩咐那里的师姑严加看管,让她在青灯古佛面前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