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旺满脸不服气,“衡哥才不会这般小气,今年春天我得了二小子, 他知道后还送给了我一对银锞子。上头刻了毛笔墨碇, 精致得不得了。孩儿他娘说, 要把这对银锞子好生保存, 日后孩子大了进学的时候再用。”
顾九爷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摇晃着脑袋赞道:“那孩子不忘本,骨子里从小就有股仁义劲儿,朝他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长大后见了咱们这些左邻右舍亲戚叔伯, 也知道体恤一二。比起顾朝山的那两个儿子, 可是要好上太多!”
顾大旺执马鞭的手顿了一下, 迟疑问道:“那汪太太我也瞧见过两回, 看着也算是慈眉善目的人,怎么就这么容不得衡哥?竟然当众在酒水里下毒,这到底是不是亲生母子?”
顾九爷手指恰巧揪了一根胡须,疼得一阵皱眉皱眼。
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你也听到了外面的那些传言,唉,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无风不起浪,我看衡哥的眉眼跟汪氏确实不肖同,说不准他真是什么外室所生。这样说来,汪氏容不下他也是情理当中了!”
顾大旺扬了一下鞭子,叹道:“唯愿衡哥这趟顺顺利利地中举,要不然那汪太太在背地里岂非要笑断肠子?”
顾朝山在顾家数个堂兄堂弟当中排行第四,按说顾大旺这个晚辈应该管汪太太叫四婶儿。但他性子鲁直不懂变通,又不会上赶着做脸面,人前人后都只会唤一声汪太太。
身形干瘦的顾九爷脸色微变,咬牙不忿道:“事情才出时,我就提议让顾朝山休掉这个毒妇。谁知他顾忌这顾忌那,说跟汪氏好歹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就是不敢提个休字。”
老头气呼呼的,也不管面前之人是族中后辈子侄,“我跟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兄弟,还不知道他的那点弯弯肠子。不过是怕汪氏的娘家哥哥找上门来算帐,一时半会还舍不得断掉这门老亲罢了!”
顾大旺经常在这条官道上行走,消息自然比常人灵通些。
闻言摇头笑道:“那汪主簿的屁股下的凳子做不了几天了。前天有一位客人说,他的什么表亲原先在泰州县衙当主簿,大概中秋过后就要被派到莱州当差,多半还是当主簿……”
顾九爷眼前一亮,扒拉着车厢道:“那感情好,往日里大家惧着汪主簿的威势,好多事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听说汪氏仗着这位兄长在外头正大光明地放印子钱,这种黑了良心的资财也敢赚,真是无知妇人。”
顾大旺连连点头,“我娘听说这事儿都叹了好几回,说一代好媳妇,三代好儿孙,也难怪不得他家现在弄得乱七八糟……”
两人搭着话,很快就到了泰州境内。眼看到了晌午,就准备找个地方打个尖儿再赶路。刚下马车,就见前头的茶窠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穿素面长衫的人,不是顾衡又是谁?
顾九爷又惊又喜,忙上前打招呼。见眼前的年轻人不过数天未见,就有一种病骨支离之感,所幸精神头还不错,不由在心底又把汪氏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顿。
找了一个稍稍僻静的角落,顾九爷拉着顾衡的手感叹道:“……总算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多想。如今有我和你祖母,还有族中各位老人亲自做主,把你改在已故顾二爷顾朝中的名下。从今往后那汪氏就是找天借胆子,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顾衡虚咳了几声,神情间依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神伤。
“子不言父母过,也不知道怎么就闹成这副局面,想来终究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是。我走得匆忙,也不知道祖母身子骨究竟怎么样?”
顾九爷满脸同情,“你早些走也好,留在同茂堂的处境终究尴尬。你祖母气得不行,捶着胸膛子说不该把你送到同茂堂来住,半个月没到竟惹来泼天祸事,如今还要写状纸告你父亲和……汪氏忤逆不孝。”
顾衡双目戚然,以祖母的精明必定已经察觉出不对,不想却依然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顾九爷苦笑,“大家都晓得你是个纯孝的孩子,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掩了,老太太却不怕家丑外扬,硬是想为你出了这口恶气。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腾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茶窠外头人来人往,角落里却是静寂异常。
顾九爷盯着桌子上一处不十分明显的污渍,微微感叹道:“老太太是真的心疼你呀,知道这种事你这个小辈不好言语,她就主动帮你出头!不但告了汪氏,连她亲儿子顾朝山都没跑脱。好在经过方县令调解,终于想出把你过继出去的法子。从此之后,顾朝山和汪氏就是你的四叔和四婶,顾循顾徔就成了你的堂兄……”
顾衡怔怔呆住,良久才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顾九爷深揖到底。
顾九爷忙将人扶起,语重心长地劝道:“书上说天降大降大任于斯人也,心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回干干净净的去了这些乌糟事,你把心思好生放在秋闱上。若是侥幸得中,也不枉你祖母对你的一番苦心。”
顾衡扯着嘴角勉强一笑,缓缓点头,“全仗九叔和诸位叔伯费力周全,他日我若有成就,必定会好生报答族里!”
顾九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眉眼放光地连连搓手,从怀里慎重取出一个用布巾包好的扁匣,从桌上推过去道:“族里给你重新办了一份凭引,你原先的那份我要带回去销毁。县台大人知晓你要应考,吩咐底下的书吏连夜赶制,我这才能这么快把新制的凭引给你送过来。”
本朝开国世祖鉴于前朝民治大乱,令“黄册之式于天下,令天下之人各以本等名色占籍。”
即不同职业必须归于不同籍,比如说民籍、军籍、医籍......十年一核,根据生老病死,重新更造户籍皇册。不过允许异籍,比如说分家、入赘、抱养、过继等等情况,都可以改现籍而另立籍。
像顾衡这种情况就属于异籍。
顾衡展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凭引,见上面写着“若州县为远行,凭此照为证。兹有山东莱州县沙河村人氏顾衡,年二十一。身高七尺无鬚长脸,白色微黑无麻疤,今由莱州城前往省城济南府乡试。家有父顾朝中,母顾丁氏,俱已亡故。无兄无弟,是为独子……”
顾衡指着凭引当中的“母顾丁氏”,有些迟疑问道:“听说……先父很早就亡故,怎么还聘有妻室?”
顾九爷摸着胡须得意笑道:“这就是事急从权了,知道你要过继,可这位顾二爷除了有座小坟莹什么也没有,你可是未来的官老爷,怎么也不能让你失了脸面。刚好你九婶娘家那边去年没了一个年青姑娘,岁数也合适,两下一说合就配了一桩极好的冥婚。”
顾衡哭笑不得,却感动于这些人的有心。复站起深揖到底,“等我应考回来,定到祠堂好生拜祭一回先父先母。此回若非有九叔好意成全,只怕我会坠入泥沼不可自拔……”
顾九爷笑得见牙不见眼。
双手直摇嘴上谦虚道:“当不得你大谢,我实在不忍见你被人欺负太过。顾朝山多少还往沙河老宅送了几两银子,汪氏这个当主母的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只因你这回跟她亲生儿子顾徔一同应考,就敢出手要你的性命,真真是何其猖狂可恶?”
顾衡微微一笑,这话其实就是坐实了他实是顾朝山外室之子的传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顾九爷生怕他心中犹有不忿,忙宽慰道:“如今那汪氏的名声早已如同大街上的烂虾烂鱼一般,你被过继礼成之后,衙门里才将她放了出来。不过几天功夫,人已经苍老消瘦得不成样子……”
他看了看顾衡的脸色,叹道:“马典史说,朝廷法度虽然不咎,宗族家规却得好生训戒。你父……你四叔就将她送到城外尼庵静修,说什么时候抄完一千本《无量寿经》才能出来。”
《无量寿经》博大精深,整整二十四卷,堆起来有一尺高。若是能老老实实的抄上一千遍,汪氏下半辈子也用不着出门了。
顾九爷趴在桌边忽然泪眼婆娑,“我这半辈子唯一的想头,就是想让咱们莱州顾氏能够回归本宗。大前年我到京城求见景明堂的现任家主,结果人家连面都不露,随随常常打发一个底下的奴才出来回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老头越想越伤心,捶着桌子大骂道:“不过就是欺我莱州顾氏无人,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京中这一枝不过是出了个四品御史台知事罢了,就敢在族人面前摆这么大的谱,实在是太过了?”
赶情这位走了这么远的路,是跑到自己面前吐苦水来了,顾衡啼笑皆非地为老头续了一杯茶水。
顾九爷顾不得擦泪,紧紧握住顾衡的手道:“自打知道汪氏竟敢拿毒药害你,我是吃了她的心都有。族里拢共才出这么几个读书种子,数你最年轻最有天分。要是就这么毁了,莱州顾氏只怕永无出头之日……”
顾衡没料到自己身上还背负了这么大的期望,一时呐呐不成言。
顾九爷看到他这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更是格外心酸加心疼。这两年世事平稳,族里也算人丁兴旺,但是一眼望去读书上有天分的却是不多。他下定决心回家后,一定要督促顾朝山尽快把汪氏送到城外尼庵去,再不能让这个惹事精出来祸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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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本心
顾衡细细收好身份凭帖后, 在茶窠点了简单的茶饭。陪着顾九爷用了两杯素酒, 这才把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回城的马车。
顾九爷倍感有面子。
扶着顾衡的手上了马车后还不住地絮叨, “你看咱这爷俩就是有缘分,我在这一辈当中排行第九, 你在这一辈的排行当中也属第九,这都是老天爷注定的。这回你好生去考,资圣寺的高僧说咱莱州顾氏肯定会兴旺发达,说不得就要应在你的身上。”
这一年以来, 顾衡将自己记得的所有锦绣文章一一默写出来,直到烂熟于心才将默写之物在铜盆里焚毁。所以这届秋闱春闱的考题,对于他来说其实如同探囊取物。但面对老者的殷殷期盼,虽明知其目的有些功利, 却还是不好冷言拒绝。
顾九爷误会了他的迟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这些年,那汪氏对你百般苛责,甚至有变本加厉之势。我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怎么过问,你是不是心中生了怨气?”
顾衡连忙一揖到底,“终究是长辈,我怎敢随意置喙?族中几位尊长对小子时时看顾有加, 我感激还来不及, 怎敢心生怨气?此次若非九叔你亲自出面, 过继一事也不会如此便宜就成礼!”
他面上现出几分腼腆, “我读书多年不敢言成, 此去应考也不知结果如何,所以才不敢在九叔面前打保票……”
顾九爷果然神色大霁,“我知道你的身子骨还没有大好,只是强撑着赶路。不过是因为心中有大孝,不想跟顾朝中和汪氏撕破脸对公堂。如此有孝义之人,老天爷无论如何也会眷顾一二。”
赶情这位爷的信心比自己还足!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顾九爷,顾衡负手站在路旁的榆树下,闭着眼感受初秋令人心旷神怡的凉爽。不知什么时候秋雨又绵密起来,远处的农家堰塘里还有几朵枯败的残荷,叶面下起了细细的涟漪。
钱师傅悄悄过来道:“……刚才看见一辆刻有同茂堂徽记的马车过去,车上的人依稀是二少爷。”
顾衡一愣,旋即微微一笑。
那天同茂堂门口出人意料的变故,扰乱了五名应考秀才的行程。经过简单相商后,那三名与事无关的秀才先行离去,约定在八月十二日进场前碰头。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顾徔作为汪氏的儿子和顾衡的兄长肯定要留在家里上下斡旋。
让人没想到的是,饮下剧毒的顾衡竟然侥幸未死。且第二日一早清醒过来,不顾身上余毒未清就急急离去。人人私底下盛赞顾衡大孝的同时,也将始作俑者汪氏重新推到了风口浪尖。
看见茂密榆树下的人影渐渐浅薄,顾徔将身子重重地靠在车厢上。吐了一口浊气的同时,心头却浮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晦涩。这个小兄弟……难道真的是天命所归的命硬之人,经过炼制的川乌头都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离家之前,偷偷到县衙关押汪氏的牢房去了一趟。
见平日里格外注重颜面的亲娘蓬头散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葛青褙子,袖子上还有一块不知何时沾染上的污渍,正盘腿对着墙一个人极细声地念经。
看到顾徔,汪氏一下子扑了过来。两眼放光道:“顾衡就是前世的恶鬼,故意来跟我要账的。他顶了我亲生孩儿的名,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就是活剐他千遍也不为过。只要他死了,就再也不能挡你的运数……”
顾徔听得心惊肉颤,心想外面的无稽之说难不成还是真的,顾衡真是所谓的外室之子?
先前汪氏与于嬷嬷的合谋,顾徔隐隐约约知晓一点。但他低估了汪氏心中潜藏的愤恨,竟然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当众鸠杀顾衡。所以,当他嘴里还在暗暗回味太禧白的香醇时,事情已经在眼皮子底下变得不可收拾。
汪太太得知顾衡被人救过来,且已经没有性命之忧时,恨得咬牙切齿眼冒火星,“我早就说过那是个灾星,你爹偏不信这个邪。要是早早掐死,根本就没这场祸事。还有既然人没死,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就凭顾衡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血沫倒在地上,就凭他到现在为止还在大碗大碗地喝祛毒药物,就凭外面人人都在传说你妒恨心强,身为当家主母却容不下外室之子……
对于顾衡侥幸未死,顾徔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失望。
当日在同茂堂门口,汪氏满脸慈爱地对着顾衡举起酒杯时,他心中自然有异样。因为汪氏从前对着顾衡时,脸上的神情从来都是不屑和憎恶的。
顾徔猜到那酒水里肯定有问题,但他却鬼使神猜地选择了旁观和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他看见顾衡将酒水一饮而尽时,那人眼里分明是一片心知肚明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