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端王也不指望他回答,从书案底部抽出几页信笺,随手抖了抖,“周贵妃的老父亲周阁老虽然已经致仕,但江南地区的官吏大都出自他的门下。两淮一带的粮仓和盐场大部分还把持在周姓族人的手里,其他人只能跟着喝点残羹剩汤。”
端王复叹了口气,“官府对百姓的盘剥还有个分寸,十成里还留个七成。我听说江浙总督今年六月解缴上来的二十万两白银,让他一口气儿全部吞进肚子里,说是已经先答应甘肃总兵换下陈旧的边防装备,真是何其荒谬!”
端王恨得一阵错牙,修再多的佛念再多的经,也灭不了他心中的这团激愤!
“偏生圣人也相信了他的这番无稽托词,最后对这件事情竟然不了了之。那甘肃总兵是周阁老当年亲自举荐,户部谁会克扣那边的边防装备?有几个胆子大的上述弹劾,圣人也只是当众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作数。”
这一年以来,一向只知喊打喊杀的敬王也开始有意识地拉拢朝中中低层的文职官吏,眼看着他从上到下越发把持做大,端王身边的人也不免心中焦急。
魏大智犹豫了半会儿,小声建议道:“要不让方敖同先给顾衡透句话,想来这等层面的人物还不需您亲自出马。其家像敬王这般倒行逆施唯我独尊,谁见了心里头都要犯嘀咕。我看这个顾衡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他应该拎得清。”
端王笑了出来,脸上隐隐有得色,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谁都看得出敬王在倒行逆施,奈何圣人愿意这般纵容他,其间隐含的深意你还不明白吗?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想为自己将来挣一块可容身之地罢了。”
魏大志心中浮起一抹酸意。
王爷从小在宫中的境遇就艰难,竟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那敬王从小就是个活霸王,仗着皇帝和周贵妃的娇宠,恁是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回,上书房的师傅夸赞了一句王爷诗文做得好,又点评了别人诗文中的错处,这其中就包括敬王做的一首连韵脚都没有的诗。
敬王那时尚是三皇子,不管不顾地跳上桌子,将手中的砚台一下子就全糊在了讲书师傅的脸上。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九岁的孩童却跳着脚大骂:“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根本就用不着进学考状元,诗文做得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天天在我面前咬文嚼字之乎则也,我坐在这里老实听,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惯得你们一身酸毛病……”
讲书师傅捂着被打破的头,气得直翻白眼儿。
闻讯赶来的皇帝当着人面把敬王狠狠训斥了一顿,背着人时却是哈哈大笑,抚着敬王的头上的嵌东珠小金冠叹道:“真乃吾家千里驹也!”
魏大智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这样细算下来,自家王爷和顾衡从前的境遇真是半斤对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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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猜猜侍女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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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王妃
内书房的侍女秀儿沿着端王府后园青石铺就的小径往回走, 远远碰到的丫头婆子俱都含笑问好, 她也停住脚步一一回礼。
走了十几步, 树木掩映的空隙处依稀有小丫头叽叽喳喳地雀跃声,“这就是在内书房伺候的秀儿姐姐吗, 果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她头上的那对赤金簪子,听说是王妃娘娘亲自赏下来的……”
秀儿微微一笑,快步回到自己独居的住处。
这里是离内书房最近的一处偏厢罩房,虽然也属内院范围, 但因隔着一道月亮门并一处十来丈的小池,隐隐成了内院和外院的交界处。这一排六间房子当初建得狭小,又兼冬冷夏热, 除了正式当差时没有谁愿意住在这里。
秀儿却独独喜欢这里的清静,即便没轮着自己当差,也喜欢坐在小池无人的栏杆边吹吹凉风。
坐在小几边, 秀儿一气喝了大半盏白水。她虽然分得一手好茶, 但实话说并不喜欢茶汤浓浊的味道, 也搞不清楚这里的贵人们怎么喜欢喝这种黑漆漆的玩意儿?但这是风雅, 这是矜持,这是格调,所以她只得耐着性子将这个东西钻研透。
很多时候,秀儿都梦见自己从前的快活日子。
那时候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弟弟, 母亲在灶间忙碌着午时的吃食, 父亲和弟弟就在院子里或是拿长刀或是拿竹枪相互喂招。小院里时时传出欢快的笑声, 鼻子边儿还充斥着梅菜馅饼浓郁的香气。
秀儿用指尖儿蘸一点白水, 小心地写下“钱月梅”三个字。看着这个遥远的名字,在桌上面慢慢的变干,以致踪迹全无。她想,也许再过不久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曾经的名字,现在我叫李秀儿。
哦,王府里的奴才是不需要姓氏的,我现在叫秀儿……
菱花铜镜里是一张颜色正好的俏脸,粉面桃腮眼波流转,就像春天里枝头上开得正红艳的桃花骨朵。早年留下的齐眉额早就梳了上去,一副眉眼更加精致异常。乌压压的发上只簪了几朵细小的浅色绢花,左右各插戴了一只鎏金嵌碧玺的金钗。
虽然尽量往素里打扮,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秾艳。
就是这副容颜引来了别人的窥视,也给小小的钱家招来了天大的祸事。父亲钱江耗尽半生积蓄办的武馆,被些地痞帮闲祸害的不成样子。自己实在气愤不过,就乔装改办溜到骆友金的宅子里,虚与委蛇几句后怎么都谈不拢,心头火一上来干脆一刀捅死他泄愤。
不想这下捅了马蜂窝,骆友金死得不明不白。陈县令为了给这个便宜大舅子出气,就将钱江以通海匪的名义下了大狱,一个月未到就拟了秋后斩。病弱的母亲为递洗冤的状子,在县衙门口滚了钉床,在众目睽睽之下命丧当场。
钱月梅又悔又恨,恨自己这张脸招惹是非,又恨当初没在骆友金的身上多扎几刀——这就是手里没有权势的下场。
所幸父亲钱江早年的师弟还有几份良心,趁乱将她送出莱州境内。
将新换的身份文碟送过来时,马典史不无苦笑,“这莱州城里只要陈县令在一日,钱家的冤屈就没法伸。这些权贵为了出气,还不知会想出什么龌龊的法子。大侄女儿,你只有先躲一阵子了……”
钱月梅抱着小包袱站在北上的船头上,心头又是凄惶又是愤恨一一这是什么吃人的世道?
新换的身份叫李秀儿,是莱州城附近高密村人。因其父早丧,其母不容于乡里,就带着年幼的她在城里给人家帮佣。因为日劳成疾又无钱可医,李母年纪轻轻就不幸病故。
李秀儿不过是一个没有经过事的小姑娘,相依为命的母亲忽然撒手人寰,又骇又惧之下竟也染病而亡。
赁居的房东直喊晦气。
他既怕麻烦,又怕消息传出去房子日后不好租。心想不过是个没甚根基的小门小户人家,就给衙门里的书吏塞了几两银子,将李秀儿母女俩的户籍转为投奔亲友。若是有人问起来,多少还有个去处。
每年每月这样的事多如草芥,马典史就捡了这个空档,取巧将李秀儿的身份安在了钱月梅的身上,反正两个人的年岁、口音、高矮差不离。更何况女大十八变,年青女孩子长大后,相貌跟少时有所不同也是常有的。
这人想,若是师兄钱江真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这个女儿总算保下来了,我多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换了芯子的李秀儿就揣着小包袱北上。为掩脸上姿色,她故意蓬头垢面言语粗俗,再加身上有几分功夫,竟然让她顺顺利利地混到了京城。站在人来西往的城门下,饱尝辛苦的新任李秀儿发誓,日后定要出人头地。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若非有这股子韧劲儿,当初就不会一刀捅死了骆友金。
用一块靛蓝头巾包住脸面,装作寻活计的乡下女子日日在京城几家有限的权贵门前晃悠。这一晃,竟看出好些不为人知的门道。
恰遇到端王府的人出来选杂役,李秀儿就一咬牙自卖自身进了府。这端王府虽说是口冷灶,可以说是门口罗雀。但胜在人口简单处事低调,主子们都轻易不在外头招惹是非。
在王府的大厨房里干了三个多月的灶下工,别说王府主子就是平常有脸面的管事都没瞧见过两个。
心焦不已的李秀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觑了一个王妃会路过的时辰,故意跟一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帮厨婆子起冲突。那婆子没提防远处有人过来,一时打得兴起,趁手将人狠狠从栏杆高处推了下来。
俞王妃身边服侍的嬷嬷大怒,正要喝令将打架的两人赶出去,却忽见狼狈跪拜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时,依稀有一张花容月貌的小脸。
她心中一动,就吩咐府里的医女将李秀儿抬进去好生医治,转身就派人将李秀儿进府的前后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因为怕周贵妃会出的幺蛾子,全京城权贵人家的当家主母都在提着胆子过日子。这其中属端王府的日子最为不好过,因为谁都知道周贵妃最为厌弃端王。但厌弃归厌弃,王府里这个二品侧妃的位子,还是被许多有心人盯在眼里。
俞王妃虽然一贯以大度闻名,但主动为丈夫纳妾室心头还是百般不情愿。
身边的郑嬷嬷是将她从小带大的奶嬷嬷,从来都是忠心不二。费尽口舌劝说了半天,说与其让周贵妃硬塞一个人进来,不如在府里自个扶植一个知根知底儿的侧妃,至少那人晓得感恩戴德。
俞王妃转不过来这个弯儿,拗着性子就是不肯松口答应见人。
直到无意间看见李秀儿包袱里有一只拳头大的银碗,那碗身刻有四朵番邦的无忧花,花瓣的中间还嵌有四颗红蓝宝石。她还以为一时眼花,拿在手里细细斟酌一番后才知自己没有看错。
这涉及到俞王妃娘家一段鲜为人知的旧年传闻。
俞王妃的外祖父早年曾出任过滇南四品提调官,一直辗转在各地任上。有一年江苏通州老家送来音信,说老母亲卧病在床时日无多,想看看郭提调在任上生的两个孩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不能脱身的他就让夫人带着一子一女从海路返回通州。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谁知一路停歇的客船一出广州港口就遇到了海盗。正张慌失措的时候,幸好遇到了广州卫的巡防。一番混战后死了不少人,仔细清点船上的人数,才突然发现少了俞家刚刚及笄的幼女郭云芳。
郭夫人为了女儿的名声不敢声张,派了家里的奴仆悄悄在左近寻找。整整找了五天五夜,却丝毫没有音信。最后只得无奈猜想,幼女大概在混战当中不慎掉入海中。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传出郭家幼女被海盗劫持,那郭府满门上下就不用再活着了,凄凄惶惶的郭夫人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儿子回了通州。
于是郭家的老家主对外宣称,说郭云芳在路上不幸亡故。因为路途遥远,尸骸就留在了当地的寺宇,择日再运回老家安葬……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解不开的心结,郭夫人不久就病故了。
临终前抓着一直养在老家的长女郭云兰,没口子地让她帮忙把幼女找寻回来。因为冥冥当中,她总觉得郭云芳还活在人间。
郭云兰此时早已嫁给国子监祭酒俞宏友,且刚生了女儿。听到母亲的遗言后心痛不已,发下重誓定要将幼妹寻找回来。奈何人海茫茫,连一个相似的人都没有瞧见过。
一晃十几年过去,郭云兰与俞祭酒生的女儿俞水莲从小就温柔敦厚慧质兰心,十七岁时被聘为端王正妃。虽然不怎么受后宫周贵妃的待见,但也顺风顺水地一路过来。
俞王妃长大后听母亲细细说起过这段前尘往事。
外祖父虽然是个武夫,但最是一个爱惜孩子的人。幼子和幼女这对龙凤双生子出生时,他特地到滇南的筇竹寺里求了两对佛碗回来。
那碗是夷民用来供奉在神案上的物件,碗壁外面雕有四朵无忧花,花蕊处镶有颜色各异的红蓝宝石。据说日日喝了银碗里的水,就可以保佑孩子无病无灾的平安长大。
海盗袭来之时,郭家云芳手边正搁了这对银碗,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同郭夫人喝茶说话……
心中一向自有沟壑的俞王妃慢慢摩娑着银碗的边沿。
虽然没有最后肯定,但她知道这个叫李秀儿的年轻女子多半就是自己的嫡亲表妹,就是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小姨所生之女。虽然不知道落海之后的郭云芳遇到了什么难事,但可以想见其过程绝对不堪。
既然这样……何不善加利用,一来对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有个交代,二来有这等不堪出身的李秀儿绝对比外人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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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人物陆续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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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芜子
昨晚后半夜忽然下了一阵秋雨, 原本花团锦簇的端王府后园便渲染了难以言说的萧条。
但皇家园林修得大气, 所以乍眼望去反倒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清爽。秀儿站在正院门外等人通禀时, 垂头看了看脚上,一双鹦哥绿的缎面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了几点褐色的泥渍。
俞王妃生性惧冷, 还未到十月屋子里早早地就悬挂了厚厚的帘子,以挡住四下里乱晃的秋风。她斜坐在黑漆嵌螺钿花鸟软榻上,含笑看着面容清丽穿着雅致的女郎袅袅而来。
过了半会儿,才微微笑着让人坐下, 声音温和的开始寒暄,“你在内书房已经伺候了月余,可还适应?我早就说过王爷最是一个和善的人, 你只要用心当差,自会少不了你的一份好处。”
秀儿微福了一礼,无比恭顺的答道:“全杖嬷嬷们规矩教得好, 内书房的事理都已经能上手了。只是有一回茶水的温度不合宜, 被魏总管说了几句, 之后就再也没了。”
俞王妃缓缓点头, 她最喜欢的就是秀儿的懂眼色知进退。
“你在我身边学东西是学得最快的一个,连郑嬷嬷也说你有慧根。这么久了,想必也在隐约猜想我为什么将你送到内书房去伺候,今日就不再瞒你。一来是王爷身边的确缺这么个人, 二来……是因为你多半是我的嫡亲表妹。”
秀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自从郑嬷嬷细细问过包袱里那只银碗的来历时, 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候运势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做梦都没想到, 从顾瑛那里随手拿来充做路费的银碗还有这么一层来历!
这两年的经历让秀儿的城府日深,脸上这时候就浮起一丝难过,“这是我母亲从前的遗留之物,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虽然世道艰难,却总舍不得卖掉。没想到,还与娘娘您有这样一种深厚渊源……”
俞王妃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