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你母亲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对银碗,她与我的小舅舅是同胞双胎。我小舅舅如今在滇南履职,他身边也有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碗。对了,你身边怎么只剩有一只?”
名为秀儿实则为钱月梅蓦地一惊,她明知道那一只银碗在莱州顾瑛的手里,这时候如何敢说出来。只得略略低头羞赧道:“路上不慎,让人摸去了一只……”
好在俞王妃此时并没有追究这件事的心情,反而脾气极好地拉起家常。
“外祖母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亲——我的小姨母。我之所以没有急着与你相认,是因为你母亲当年是在海上……走失的。家里人虽然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寻到她的下落,只得对外头报了亡故……”
俞王妃虽然说话含蓄,但既是在海上走失,其实多半是被海盗掳了去。
秀儿一呆,她虽然知道这对银碗的真正主人顾瑛的身世有瑕,却没料到还隐藏了这么一个大秘密。难怪顾家的张老太太和顾衡年年都大张旗鼓地帮顾瑛寻亲,却总是杳无音讯。
十多年前,年轻貌美孤身一人的官家女子忽然在海上走失,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不堪的境地?这样说来,顾瑛的母亲虽然确是俞王妃的嫡亲姨母,但她的亲生父亲只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
秀儿心思急转,不知道俞王妃今日把这层关系捅破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王妃脸上的神情越发和蔼,端着小几上的茶盏抿了几口茶后笑道:“往昔的苦楚无需再提,日后你有我照拂,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好。这王府里个个人精一般都在为自己盘算,你我姐妹俩只有携起手来才能挣一片天地。”
秀儿忙双膝伏在地上,做感激涕零状。自忖从今往后自己不但要演李秀儿,还要将顾瑛的戏份演足。
门帘重新掀开,郑嬷嬷用一角红底漆盘悄无声息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俞王妃用帕子按回眼角的一点眼泪,神情忽然落寞了一会儿。
抬头时就云淡风轻地望着秀儿道:“我已经为你铺好了路,只等你踏上这段锦绣前程。可是这里是王府,我也要防备费尽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为了表示诚意,你……就用了这碗汤药吧!”
饶是秀儿百伶百俐,这会儿也愣愣的,根本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郑嬷嬷就耐心解释道:“这是一碗上好的芜子汤,老奴守在旁边整整煎了半晚上。喝了这副汤药后,你后半辈子就没烦恼了。虽然膝下没有亲生的子嗣,可却会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和尊荣。”
秀儿几乎呆傻住。
俞王妃掸了一下绣有缠枝宝象纹长裙上的褶皱,矜持笑道:“我要的是姐妹两人一条心 ,我的背后不能有人给我下刀子。你若是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就会为他忧为他愁,就会为他掀去一切挡路的绊脚石,也许……也包括我。”
秀儿正准备急切出声,就见俞王妃轻轻摇了摇手,略显疲倦地道,“好妹妹,不要给我指天立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誓言。我在这王府里住了整整十年,看多了当面和善背面落井下石的女人和男人。”
秀儿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厚无比的王妃竟然还留有这样一手,饶是她自诩为智计百出,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汤药,一时间竟也委觉不下。
俞王妃忽地浅浅一笑。
站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你千万要想好,舍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以后至多只能当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这天家的富贵从此再与你无关。而我离了你秀儿,身边还有珍儿、婉儿。我不过是看在过世姨母的份上,想把这第一次机会留给你……”
秀儿气得手脚发抖,很想依着本性站起身朝这对可恶主仆的脸上狠狠扇上几耳光,这看似劝实则逼的手段着实令人生恨。
可是她忽然想起在莱州时地痞骆友金脸上的嘲笑,忽然想起武馆被砸时邻居们的冷漠,忽然想起父亲下了大狱母亲四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爬上了锋利的钉床,鲜血从钉床上的缝隙中一滴一滴地滚落……
人上人的日子,从来都是需要踩着别人的骨头渣子和滴着鲜血的皮肉往上爬。
郑嬤嬷误解了她的迟疑,低低叹了一声,“府里府外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喝这碗汤药,舍弃一个不知长不长得大的孩子,舍弃一个不知面目的平凡男人,换取后半生的安逸富贵,这笔账任谁都应该算得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秀儿已经极其利落地端起汤药,一股脑就喝得干干净净,连碗里的渣滓都不剩。
郑嬷嬷一时有些惊愕,晃眼间看见眼前女子脸上有丝不容错认的狠厉。待要再仔细看时却是一片温婉静谥,就疑心刚才是看花了眼。
俞王妃满意至极。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了十六抬的嫁妆。你如果不答应,我就准备把你风风光光给嫁出去。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看着秀儿苍白的脸颊,语气里终于带了一丝怜惜,“早点回去歇着吧,这芜子汤有些霸道,后半夜多半有些难过。我让人给告一声假,再让郑嬷嬷亲自过去服侍你。”
肚子里已经传来一重一重的剧痛,秀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福礼谢过,依言扶着郑嬷嬷的手蹒跚而去。
抄手游廊里已经挂起了字姓灯,远去女子的身形显得孱弱而无依。仿佛风一吹,就要融入墨一般的池水中。也不知什么鸟,停在枯瘦的枝干上一动不动,忽地又扑腾着翅膀飞开去。
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一向擅于运筹帷幄的俞王妃心头却格外不安,捂着额头沉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郑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回禀道:“已经安顿好了,她说我在那边太招人眼,我已经叫了婉儿过去照应。这姑娘的底子不错,应该恢复得很快。”
郑嬷嬷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俞王妃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秀儿并不是我心目当中最好的人选,终究有一层扯不开的血缘关系。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处置起来……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郑嬷嬷将绣了百子戏耍图的缂丝小毯搭在俞王妃的身上,悄声笑道:“咱家老夫人听说过这么个人之后,寻机过来看了一眼,说形容有些不像。大舅老爷家的蓉姐儿,好多人都说像在生的三姨太太,你看这秀儿的样貌可有半分象蓉姐儿?”
俞王妃坐直身子,“我母亲什么时候过府来的,怎么没有人禀报于我?”
郑嬷嬷老神在在,“是老奴吃不准这个秀儿的身份,又像真的更像假的,就给咱们府里递了个信儿。没想到老夫人比我还心急,又不想惊动旁人,就趁你到宫中去的时候悄悄过来了一趟。”
俞王妃知道郑嬷嬷必然有下文,就抱着一只小小的珐琅填彩铜手炉认真倾听。
郑嬷嬷满意点头,细细交代自己知道的过往,“在滇南时,直到三姨太太快十岁了两姐妹才正式分开。咱家老夫人回了通州备嫁,三姨太太则留在滇南,打那之后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屋子里还是有些寒气,郑嬷嬷就把槅扇利落关了半扇。
“老夫人到府里来的那天,躲在暗处把秀儿从头到脚整整看了两个时辰。最后说,这个秀儿的行为举止没有一处象从前三姨太太。从来女肖母,这女子多半是冒认……”
俞王妃眼皮儿一跳,听出了话里隐藏的涵义,“既然这样,你还让我处处抬举她……”
郑嬷嬷按住了她的胳膊,眼里流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周贵妃的千秋节就在眼前,咱们这一年里处处留心,再也找不出比秀儿容貌更加出众的人。不如将错就错,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更何况在那书房伺候的人说,王爷……对秀儿好像有些不同。”
俞王妃本来一直安然的眉眼忽然痉挛了一下,什么叫有些不同?
郑嬷嬷就拍了拍她的手心儿,轻声宽慰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你过得好。这男人就是这个德性,所以女人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千万莫要憋在心头自苦。就是你不帮着王爷操持,也有无数的女子上赶着到王爷面前卖乖。”
俞王妃微扭曲的面目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厚和泰然,戴了嵌红宝石粒的点翠银护甲拂在缂丝小毯上,上面正好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大头娃娃。
她轻抚了两下,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我得王爷十年如一日的爱重,这份福气已经是很难得了。”
郑嬷嬷眼角的皱纹松开,满脸欣慰至极。
“老夫人最怕你心慈手软,徒留祸患。临走时还特地嘱咐,这个秀儿手里既然有咱老郭家的银碗,那么肯定知道三姨太太的真正下落。按说这种爱慕虚荣冒认他人之女的贱胚,本来无需留有活口。但最后处置前,势必要让她把话吐露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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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丑事
顾衡这些日子忙得紧。
新投过来的小户佃农要一一亲自约见, 诸如来年地里要种什么庄稼, 收成按照什么比例划分, 若是遇着大旱大涝损失怎么算,眼下还需要置办什么农具?
原本这些农事全部都是张老太太一手安排, 但自他中了举人之后,老太太就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全部安排在了他的头上。老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明白举人不知稼穑如何为官?所以当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
这些天顾衡就带着钱师傅四处跑, 总算把自己名下的这些田产稍稍打理得清楚些。
举人名下可以有二百亩良田免交税赋,有二百亩良田可以只缴一半税赋,另有贫瘠下等山地和沙地也可以免交税赋。
张老太太辛苦了半辈子, 也只挣了八十亩的田产并两处带坡地的小庄子,结果顾衡一夜之间就挣了几倍的数。难怪别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除了这些事, 还有其它七七八八的杂事。譬如与往日同科故旧的叙谊, 酬谢往日的恩师这些邀请尽量都要去, 要不然明天别人就会说顾家小子一遭得意不认人……
莱州籍生员在这回乡试上总共中了四个举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外地籍的学子纷纷打听,这四位学子到底思从何人?听说都不过是寻常的县学和乡学,不免都大失所望。每个人心底都有这种侥幸,不是我自己天分有限, 而是因为没有得遇名师。
四名举子当中, 有一个三十多岁举子决定到衙门里谋一份差使。毕竟明年的春闱犹如大军过独木桥, 能存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考取举人还说可以说是侥幸, 在京城会试上考取进士可谓是中头彩。
余下的另三人都决定继续考。
在济南府因为那本八十两天价银子的文集,与顾衡有过数面之缘的冉举人对他的印象大好。回到莱州后,主动到沙河老宅探望。说顾兄弟你走的实在太急,巡抚大人举办的鹿鸣宴都错过了。此次秋闱的监临官齐为民齐大人,还特地在宴上问起过你。
顾衡就一幅少年模样的羞涩,“实在是这副身子不争气,上场时完全是强撑下来,下场时人就松了形。若非家仆细心照顾,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
七月十八几个人同上济南府赴试时,顾衡在同茂堂门口误饮毒酒。为了遮丑,顾家对外一致的说法是一一顾衡头晚因意外食物中毒。其实,莱州本地人个个都晓得其中不可与外人说的缘由。
冉举人果然不再深问,脸上也露出一抹了然。
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末了还极为好心地建议,说顾徔此次科考失利,说不得那边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过来,不若早些收拾了一同进京,省得看这些乌七糟八的事。
此议正中顾衡下怀,商定把手中事了清后结伴同行。
除此之外,就是德裕祥盐场的份子和分红。今年春夏因为两准一带遭遇天灾,几个股东和底下的盐工个个都很赚了一笔。顾衡仔细考虑后找过马典史两次,说从明年开春起就不再从盐场里分红了,毕竟自家的本钱已经回来了好些倍,再拿就不好意思了。
马典史自然是意正严词地拒绝。
别人想攀顾举人的高枝都找不到门路,自己要是为了几两银子随意放弃与他交好,那脑袋就是被驴踢了。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儿,就是与顾衡相识于微末,在这人困境时伸了一把手……
更何况方县令老早就嘱咐过,说顾衡此人极擅经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的手里就会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专心科举转而经营生意场的事儿,三五年过后定会成为一方大贾。
眼下不是他们与顾衡划清界限的时候,而是他们与顾衡更加精诚合作的时候。想起这一年以来顾衡种种不现于人前的手段,马典史深以为然。
除了按时按量的把盐场分红送到沙河顾家老宅外,还时不时以各种名义邀约顾衡出来喝个小酒。相互之间的称呼,也从以往的顾秀才变成了更加亲热些的顾兄弟。
顾衡眼下另一种要紧事,就是采买进京会试时所用的东西。
虽然京城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买得到,但是想想也知道其物价肯定贵得惊人。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如今稍稍一浪费,祖母就会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好半天,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莱州县城总共只有几条街道,顾衡亲自赶着马车带着顾瑛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车厢里已经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女人大概天生就对有些感兴趣,走了老半天之后顾瑛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顾衡也没闲着,一路帮着打下手掺合主意。或说这家米打得糙了,蒸出的饭肯定不好吃。或是说那家的豆油里面还有浑浊之物,也不知是不是作坊里的人太过懒,连豆荚壳都没择干净……
要不是看在他是新科举人的份上,那些脸色越来越绿的小店老板们只怕当场就会骂出声来。
顾瑛忙把人拉出店面,埋怨道:“哥哥尽添乱,我说让钱小虎陪我出来就行,偏你要硬跟在后面。帮不上忙不说,还净给我捣乱。莱州城地方小,没几个不认识你的。看你胡说一通,气得人家都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