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士贲一时气得嘴里发苦。
往日里姨母汪太太掌中馈的时候,这顾循顾徔哪个不是对自己笑脸相迎。但凡用药,只要在同茂堂铺子上打个招呼就行,伙计自然会把最上等的药材送过来。这回别说药没拿到,还受了一路的冷脸。
童士贲心头忿忿,转头就看见叶瑶仙躲在角落里正神色古怪地望着这边。也不知在瞧什么,脸上乍羞还喜。他一时气极,伸手狠掐在女人腰间的软肉上,口里却温和问道:“怎么还不回舱里去,当心着了凉……”
叶瑶仙一惊,忙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骇叫压在嗓子眼,委委屈屈地跟在童士贲身后,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又扫了一下顾衡。见那人脊梁挺直,背着手似看非看,脸上还有一种介于嘲讽和同情的表情。
这人好似比上一回又生得俊了些。
鼻梁高挺双唇微薄如刀,一双眼睛在尾梢处变得狭长上挑,似乎总蕴含着若有若无的温柔情愫。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细棉布夹衫,衬得这人如同崖边的劲竹,浑身上下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节。
反观自己的丈夫童士贲,虽然也算气宇不凡。但与顾衡站在一处,面目稍显平凡,神情稍显猥琐。今年秋天的一场大比,一个得中一个落第,就使得两个人的境遇开始有了天壤之别。
两人前后脚回了船舱。
童士贲一转头就看见女人脸上若有所思,就掀唇讥笑道:“心里头是不是很后悔,去年龙舟赛时你要是老老实实听我姨母的话,说不定已经顺顺当当的进了顾家的门,当上了风光的举人娘子。只可惜棋差一招,委屈你跟了我这个无用之人……”
叶瑶仙一怔,不自在地将闲落的几件衣服收拾好,温柔道:“又在胡说,若不是实在担心你,我怎么会舍下丁点大的孩儿跟在你身边服侍?”
童士贲的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轻咳了一声道:“娘把孩儿抱在身边养,也不是成心拿捏你。这是童家的长孙,她是怕你年纪轻不知轻重。索性你自己想开了跟着我到京城来,要是老在家里闹腾,别人只会说你这个当儿媳妇的不懂事。”
叶瑶仙再装温良也实在忍不住撒气辩驳,“可不敢当这个称呼,我如今只是你的妾室,这个儿媳妇另有其人呢!”
童士贲不免心生尴尬。
“我早就说过,等我中了进士之后自然扶你为正。从前你性子干脆利落,从不计较这些俗事,如今却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哼,不过是看见顾衡那小子中了举人,又眼馋又失悔罢了……”
叶瑶仙被人当面说破心事,脸上青红一片,不由口不择言怼道:“等你中进士时,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你现如今连个举人都不是!”
童士贲顿时勃然大怒。
一时间忘记这里是只隔了一层薄薄木板的船舱,一个巴掌就狠狠搧过去,嘴里骂道:“当初若非你下死力勾引,我怎么会冒着得罪姨母姨父的危险和你在一起?若非你不知廉耻脱光衣服缠上来,我又怎么会被人赤条条的地堵在屋子里?”
童士贲想起这些日子的低三下四,想起顾衡的明讥暗讽,一时恨得眼珠子发红。
“幸好我还结交了两三个说的上话的朋友,要不然这身上的秀才褴衫都要被人扒了。你还嫌弃我不是举人不是进士,我看你这辈子都是给人当贱妾的命……”
只隔了两三个舱门的张老太太隐约听到这些尖利的污言秽语,忙拿手捂住顾瑛的耳朵。
等那边消停些,才扭头小声埋怨道:“早知道有这两个人在船上,咱们就不该贪便宜上来。这才是第一天就闹成这副样子,我光在一边看着都觉得丢人。”
顾衡也觉得有些不合适,就惭愧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只想着这个船一路不停靠行得快些。等到下一个码头,我就跟钱师傅一起寻寻还有另外的船只不?”
虽然走了一天的水路,张老太太的精神头还好,就坐在椅子上闲话当年。
“我坐哪条船无所谓,年轻时跟着你的祖父在乡里当游医,在海上连小帆船都坐过。这个船除了稍嫌逼仄一些,走得又快又稳,倒是没别的大毛病。只要旁边不是姓童的,我照样吃得下睡得着。”
顾瑛睁着一双溜圆的杏眼,笑着建议道:“反正船上风大,不如我帮祖母做一双耳罩,再镶一圈细碎的貂毛。这样无论隔壁吵什么,咱们一概都听不清楚。出门在外能将就就将就,哥哥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
张老太太哈哈大笑,然后细细一想这也是个可行的办法。左右在船上哪里也不能去,就兴致勃勃地打开行李,跟顾瑛商讨着用哪种布料更隔音更厚实?
顾衡看着这一老一小,心中的愧疚慢慢消散。
他知道这是妹子怕他难处,故意岔开话题。反倒促使他下定决心,等明天靠了码头之后,还是去找一艘更加稳妥的客船。这童士贲和叶瑶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路上还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干脆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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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生疑
当天下午听到音讯的郑绩忙从领头船上乘一叶小舟过来。
一见面就态度极诚恳地拱手赔礼, “实在是我安排不周, 这就请童秀才和他那位如夫人到另一艘船上去住。这人……原说跟你是姨表兄弟, 我这才答应捎他一程的。”
这话既解释了童士贲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同一艘船上,又委婉地解释了主人的为难之处。
顾衡就客套了几句, “少东家实在太过多礼,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们的过往也是寻常。这童士贲与我有嫌隙,我也实未想到我们会在此地碰在一处。”
郑绩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心想这位少年举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其实底下十几艘大船都载的要紧私货,哪里会疏忽探查搭载客人的底细?说穿了不过是心底的一丝恶趣味,想看看别人斗上一斗乐呵一回罢了。
此时他装模作样地领了顾衡的谢, 正准备还打几圈太极,好多存几分人情。就见旁边的舱门大开,一双乌溜溜的杏核大眼正安安静静地望过来。郑绩手指一下子绷紧, 一张舌绽莲花的嘴也顿时卡了壳。
脑子空白了一会儿, 郑绩艰难地轻咳了两声道:“……我那艘船上的水手起得早, 用竹筐网了两篓鲷鱼。这个时节用来清蒸最好, 肉质雪白芬芳,等会给府上老太太和大小姐多少加个菜!”
他的语速极快极轻,顾衡几乎没有听出其语气当中的异常。
到了晚间,也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手段, 哄得童土贲叶瑶仙二人果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隔壁除了李厚朴晕船时偶尔闹腾一回, 竟变得清静异常。
再然后, 厨子每日端上来的食盒里, 或是多了北地难得一见的水果,或是两碟当地的特色美食。
接下来的路程中,这郑绩果然展现他的长才,一路与海漕河两道上各式官差丁兵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知交好友。
每到一处,那主船栈桥上人来如织。看那模样尽是当地的大豪和客商,当然有时候还有打扮艳丽奢华的小戏和旦角嬉笑簇拥着上船清唱,把个槽船档口弄得跟集市一般热闹。
顾衡一家叹为观止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占了好些便宜。
此时虽已是初冬时节,但南方的果子诸如柑橘、椰果、红枣,还是络绎不绝地呈现在众人的桌案上。虽然不值什么大价钱,但也让人在感叹这个郑绩长袖善舞交游广阔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厉害。
每到一个大的埠头,郑绩就亲自过来请顾衡和张老太太到岸上一游。大多时候老人家懒得动,这人就主动收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到船上给女眷解闷。
有时候是泥巴做的大阿福,有时候是街面上常见的小巧的铜铃铛,有时候是几朵老匠人扎制的精致绢花。有一回还买了一大包刚刚出炉的糖炒桂花板栗,那股子甜蜜蜜的焦香过好久都闻得到。
头次出远门的张老太太显然过得极为舒心,乐呵呵地道:“这个郑绩虽然是个生意场上的人,可是心眼真细。知道我的腿脚不利索,还有你妹子是个年轻姑娘家,都不好大张旗鼓的出门游逛。你看看这些东西,有一半是给我买的,另有一半约莫是给瑛姑买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衡就渐渐对这人的殷勤生了疑心。
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新科举人,这郑绩却是个地位不低的一方豪商,听说他家的铺子开遍中土各个州府。如今这么放下身子讨好自家人,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因为行程安排得极为妥当,顾家人还没怎么觉得劳乏,货船就一路顺风顺水到了京城。
槽船刚一靠岸,林立的货栈里立刻涌出蚂蚁一般的力夫,排成列将成堆的棉包、白绵糖、生丝、绸缎,还有装在大木箱里的各种精细物件络绎不绝地搬上岸。
郑绩跟众人道了别,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俏生生站在尾列的顾瑛,很快就带着几个船上水手模样的人消失在稠密的街巷中,显见这里也是他的熟门熟路。
顾衡一行人正准备寻找下脚的地方,就见一个船头匆匆赶回来,笑哈哈地道:“我们少东家因为有事走得急,忘记跟顾举人交代一声。济南府过来应试的举子,向来喜欢在南门根儿的磨刀胡同一带租赁房子,咱们郑家正好在那边有一处闲置的两进小院。”
船头一脸朴实地嘿嘿笑道:“我们少东家交代,顾举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住着,这房钱最后再来结算。还有从莱州捎带的那些土产和茶叶,我们少东家说也会帮你找门路销掉!”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还没等顾衡完全反应过来,就把一串儿铜钥匙塞到了钱师傅的手里,然后急惊风似地转身就走。
顾衡深吐一口气,心想反正债多了不愁。更何况赶了这么久的水路坐了这么久的船,家里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都需要赶紧找地休息。
雇了马车赶到南城根儿磨刀胡同一看,结果大大出乎顾衡意料。
这的的确确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两进小院,除了格外干净整齐外,看不出与周围房子的不同。院子不大,种了些寻常的花草,眼下都已经有些枯黄了。
穿过五福盈门的影壁是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左右又各有两间厢房。屋子里一式上了年头的黑漆家具,锅碗瓢盆儿还置办了少许的粮米柴油。除了尚差一些新鲜的肉食蔬菜,竟然是色~色齐备。
当顾衡饱饱地喝了一顿热粥,泡在略微有些发烫的洗澡水里时,却对郑绩几乎有些过分的热情周到,和这份洞察入微的体贴感到一丝久违的忌惮。
不请自来的李厚朴也厚着脸皮在新宅子里住下。
这一路上他完全可以说是晕过来的,偏偏一下船就恢复了精气神,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偏生他也乘觉,轻易不往顾衡顾瑛面前凑,只常以侄孙的身份在张老太太面前转悠。
张老太太极喜欢这个性情憨直且不多话的小伙子,心想当不成自家孙女婿,当个侄孙子也不错,就默许了李厚朴一口一个叔姥姥的诡异称呼。
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郑绩都没有出现,顾瑛也渐渐总领起小院中的事物。眼下重中之重就是明年二月的春闱,满打满算不过五十天左右。所以她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安排好一家人的吃穿住行。
这些事顾瑛在莱州是做惯了的,因此很快就能上手。
她又不是自小娇养的人,即便是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仆从,和钱师傅父子也能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唯一让她诟病的就是京城的物价实在是太贵了,五两银子在莱州时一家人可以用一个月,在这里只能少少地用几天。
当然在莱州时,大部分的蔬菜和粮食都是自家种的。京里则完全不同,连一小捆手臂长的柴禾也要两文钱。
一家子开始各忙各的,只有张老太太有些无所事事。她之所以不顾年事已高闹腾着要到了京城来,除了担心顾衡一不当心变成陈世美之外,也格外担心他在会试期间吃不好穿不暖。
本来在济南府乡试之前,顾衡就因为汪太太的那杯毒酒伤了身子。虽然人年轻当时又立刻清了毒,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怕也会坐下病根。
那钱师傅再细心也是个大男人,在济南府将就也就罢了。在寒冬腊月的京城,一个不好染上风寒,那可是要人性命的事儿。
所以老太太一直起心想让顾瑛跟在一路。
这丫头人能干又爽利,眼里又看得见活计。但毕竟是个年青姑娘家,日后又有那样的打算,名声上就不能有丝毫缺损,因此少不得她这把老骨头也从南到北地倒腾一回。
除此之外,张老太太有心到京城的金银铺子里走一遭,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得顾瑛从小带在身边的那对银碗。
但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顾衡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万不敢分他的心神,就只有把这桩事先压在了心底,看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顾衡忙了两天之后,才忽想起方县令神神秘秘托他捎的书信。
对于一时想不通的事,他向来不愿意多想。不管郑绩所为何来,到最后终究会露出马脚。因为到最后时,所有的结果都会一一呈现,眼下先按照约定把书信送上门。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眼看今日天光还早,顾衡就吩咐钱师傅在外头雇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得得地过银锭桥到鼓楼,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前街南月芽胡同。
这倒是一片稍稍富贵人家所居的宅子,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是约略也有三进深。门上的管事听顾衡道出来意后,客客气气地将他们招呼进偏厅。只推说主家临时有事,让他们主仆在此稍候片刻。
本就是贸然前来,顾衡自然无可无不可,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品茶。
暗里猜测方县令的这位叔伯兄弟多半是六部某位不打眼的京官,品级大概中等位置。但是绝对手握实权,不然养不起这处雅致的私宅。
也不知雕梁画栋的后院里,有没有通晓诗文却满腹闺怨的绝代佳人?
偏厅不大,左右各摆着两把红木四出头官帽椅。靠墙是一张束腰马蹄足的翘头神案,紫檀架上供奉着一柄嵌螺钿八吉祥玉如意,中堂挂着一幅巨然散人的碧青山水图。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掐丝珐琅双蝠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腾起甘崧凛烈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