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听了哈哈大笑。
心想要是郑绩知道自己费尽心机连张老太太一句好话都没有,肯定会气歪了鼻子。虽然接触不深,但他也觉得这个人背景颇为神秘复杂。看其说话行事的做派,远远不是一个绸缎庄少东家那么简单。
顾瑛大大方方地把银票收拣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家里有了这笔进项,一下子就变得宽裕许多。从老家带来的银子虽然不少,但这世上谁会嫌银子烫手呢?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给租赁的房子添置几样合宜的家具,就可以给一家老少裁制时兴些的衣裳,毕竟在这里少说要住上半年。
她在这边暗暗盘算,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这马上就到年底了,哥哥要不要给相熟的师长和同年准备些节礼?住在前面胡同口的马大娘说,京里向来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天,那些稍稍有名气些的主考官宅子门口堆满了请见的举子……”
各地乡试的主考官多办是京中翰林院派遣的编修、检讨,这位主考官就是这届中试举子的座师,当届举子就是彼此的同科同年。
参予会试的举子们进京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拜会座师和同科,毕意谁都不知道未来某一天会不会求到别人的头上。再则若是运气好的话,日后就可以得到座师的大力提携。
这种入乡随俗的事情,的确不好特立独行。
顾衡想了一下坐在桌案旁仔细列了几个名字,推过去道:“你跟祖母商量一下,看看准备些什么节礼。这几位京官都是品性高洁清贵至极的人,想必也不喜欢什么俗气至极的阿堵物。我本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他们知道我的底细,想必不会多说什么的。”
顾瑛的眉毛挑了一挑,有些无语地望着自家兄长。
说起来阿堵物是世上最俗气的东西,但这世上还有不喜欢阿堵物的人吗?邻居马大娘是京中的老户,知道顾家有进京赴考的举子,就曾当面好心提点过。
说京官们清贵是清贵,可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有些人外头光鲜里头精穷,莫说送些丝绸绫罗,就是寻常的米盐粮油也是看得起的。特别是拖家带口的京官,收收藏藏的是京城典当铺的常客。
顾衡哑然失笑,默了一会后道:“安定门南月牙胡同那边,也准备一份节礼过去。那人……面上说是莱州方县令的族兄,咱们不好睁眼略过去。”
顾瑛听了连忙点头记在心上,她听哥哥说起过这位方县令的族兄。温文尔雅博学多才,难得的是性子极和善。虽然免不了京中人氏惯有的清高,但也算是易处的了。
顾瑛和张老太太都是手脚极为麻利的人,像在老家一样让钱师傅赶着雇来的马车,在京城各处南货铺子转悠了好几天。又买来数十个竹筐和几刀裁好的麻纸,终于把各家的节礼置办齐备了。
从前富贵时只有别人给顾衡送节礼的份儿,哪里需要操心这些事情,所以不免一脸新鲜地站在院子里,一一检视用竹筐或是用麻纸包裹着的“节礼”。
见里面统统不过是莱州出产的腊鹅、咸鱼、烧酒、干果,并几样市面上常见的海上干货。虽然看着林林总总,但花费的银子实在不多。
顾衡大为满意,觉得正好符合眼下自己的身份。
将这些节礼用马车整齐装着,煞有介事地亲手送至济南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官和各位同考官的府上。他送的坦坦荡荡,至于别人在背地里是不是翻白眼,就根本就不是他考虑的事儿了。
在南月牙胡同那座极为雅致的宅子前,顾衡特意跟门子细细交代。说送过来的这些东西里,有些是家里人亲手所做的干菜。全是自家地里所产,晾晒淘洗样样不假于人手。冬天时和着腌制过的五花肉片小火蒸制,又开胃又爽口……
当天晚上端王恰巧过来些歇宿,看着仆役们又好气又好笑地将这份特殊的节礼呈上来。
端王在三位成年皇子中虽然最不受重视,在朝中也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论起来也是正经的当差皇子,宫里宫外的诸般赏赐和供奉从来没有落下过。只是偶尔被某些有心人分作三六九等,送到府里的是些稍稍劣等的东西罢了。
寻常的外省官员觐见,即便弄不来古董字画金银玉器,也会想办法筹备一些当地的风土特产,但一般都是极精致极稀少的事物,诸如上品的茶叶之类。哪像顾衡这个楞头青,竟堂而皇之地塞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梅干菜和青笋丝,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端王却是饶有兴致地挨个翻看。
见其中的梅干菜用细细的藤草捆成小把,在竹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拿在手里轻抖,竟连一片多余的石子尘沙都没有。手掌长的青笋颜色淡黄,被切成一块块相似的大小,放在鼻子边就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仆伇还在喋喋不休,“那顾举人看着也是一个极体面的人,没想到却做出这种没头脑的事儿。这些寻常的干蔬瓜果百姓人家用来下饭也就罢了,竟然当做天大的好东西巴巴地送到府里来……”
王府总管魏大智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心头立时跟明镜一般。就跟着假意呵斥了几句,“这顾衡的胆子也忒大,不指望他弄些稀罕物件来,起码也弄几样上得了台面的绸缎糕饼之类的吧?”
端王就笑了一下,“你们不懂,大凡有气节之人行事本就与常人不同,无需跟他计较这些。我府里虽然算不豪富,但是也没缺过金银绸缎之类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这些干果蔬菜虽是平常,但每一样显见都是用了心的。这梅干菜就是顾衡七十岁的老祖母,带着他妹子亲手晾晒亲手淘洗所得,比起金玉之物也不差什么……”
许是想到了什么事,端王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
带了青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在竹筐上略略拂过,转头吩咐道:“拣几样拿回王府里,叫厨子细细收拾出来,今天晚上阖府上下统统就吃这个。”
魏大智躬身应是,心头却在想这顾衡何德何能,竟然让王爷用了“气节”二字!若是他明年一朝得中,这样的稳沉的心性又有这样洞察入微的手段,其飞黄腾达只怕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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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一世的意义,就是牢牢抓住错过的风景,避开曾经误入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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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敬王
隔着三条大街的德胜门朝里有一座占地颇广的王府, 前后总共有三路五进, 府里雕梁画栋花木扶疏, 又引了活水造了偌大一座湖,湖中有岛, 岛上有阁。在冬日游廊下悬挂的大红宫灯映照下,恍如人间仙境天上宫阙。
将将二十二岁的敬王头戴双龙抢珠赤金冠,穿了一件家常的朱赭色缂丝绣云蟒便袍,连腰带也未系, 兴致勃勃地查看手底之人准备进献给宫中贵妃娘娘的千秋寿礼。
周贵妃进宫已逾二十年,今年将将过四十岁的整寿。
按说这种年纪的宫妃已经开始颐养天年,等侍含饴弄孙了。但当今皇帝对她依然恩宠有加, 每个月必有小半旬是歇在她的宫里。但凡遇着朝中的烦心事,也必定会招这位如花解语的周娘娘进乾清宫伺候。
敬王单手擎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在眼前细看。
见这珠身溜圆表面光滑无瑕,最难得的是这颗珠子的颜色是金黄色, 用来镶嵌一挂璎珞最合宜不过。最好再去找寻几颗颜色相近的东珠, 做几样精致的耳环和顶簪, 一整套穿戴在阿娘的身上肯定贵气十足。
翘头画案上密密罗列着数只半尺见方的皮匣子, 浅黄软缎上一色的红蓝绿宝石。虽然个头不顶大,但难得是大小一致火彩甚足。用来打造几副头面首饰,或是嵌几对八宝金镯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檀木大箱子里还有几件颜色火红的狐皮,抖开来在灯下细看, 从头到脚竟然没有一根杂毛。
阿娘从年青时就最喜欢红色, 又喜欢精致繁复的衣饰。这件东西送到千工坊去, 寻资深绣女赶制出一件披风, 定会让阿娘在寿诞上一展欢颜。
藏蓝五福斗彩地毡上一片珠光宝气,无一不是万金难换的顶级珍品,一时衬得那些苏杭进贡的各色簇新妆花、闪缎、织金锦如同土瓦砾石……
一旁的幕僚姓龚,就捋着一把山羊胡须感叹道:“难怪宫中圣人对王爷如此爱重,单论这片孝心就无人比得过。正值贵妃娘娘的千秋寿诞,圣人特特开了一回恩科,这份恩宠可谓是百年未闻!”
敬王脸上就浮起一抹得色。
“我阿娘性子单纯烂漫,看着温柔其实最喜欢直来直去,遇事也从来不愿多思多想。这些年在宫外若非有外祖父费心操持,在宫中若非有父皇的大力庇佑,怎么会安安稳稳地生下我,怎么会躲过那些蛇蝎妇人的明刀暗箭?”
龚先生就不住颔首,以极细的声音轻快道:“咱府里如今的这份荣光一半儿来自已经致仕的周阁老,一半来自宫中的贵妃娘娘。王爷有这两位神仙护法,这大宝之位可说是唾手可得……”
敬王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
毕竟人年轻,再怎么压抑庄重面上也流露出几许兴奋之色。虽然这知道这话出得你口进得我耳,不会被不相干的人听去,但还是左右盯了一眼道:“先生慎言,父皇心中属意于谁都是天命所归,我等做儿子的岂能妄加揣测?”
龚先生自悔失言,连连顿足赔不是。
实在是被眼前这幅富贵气象晃花了眼,心旌摇荡之下这才说了几句孟浪的话。不过这份心思几乎是大多朝臣的公认,只是宫中圣人的身子尚算康健,且性格温和当中却隐有些专断,大家伙不好诉诸于口罢了。
前两年,有位御史许是立功心切,在大朝会上请立太子。
这话不知触动了皇帝的哪根敏感神经,当时就勃然大怒,唤值殿的金吾卫将人当庭脊仗。一贯温文儒雅的人气得额上青筋直冒,“我还没死呢,尔等就惦记着我的身后事,就惦记着从龙之功,也得好生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这话实在太过诛心,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谁敢捅这个马蜂窝,哪怕皇帝今年已届知天命之年。毕竟前科之鉴在那里放着呢,那位御史被五大三粗的金吾卫扒了裤子,几板子下去就血肉四溅,到最后只剩下半条命,听说回家后不过半个月人就不行了。
敬王心如旺炭一般火热,却知道有些事万万急不得。
外祖父周尚贤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致仕前加封少保兼太子太保。曾经隐晦的提点过,说如今这位皇帝平日里最是好性,看着好似面团一般任人揉捏。但他唯一的逆鳞,就是身下这张九五之尊的宝位。
想当年,这位也是经过无数残酷拼杀才挣得这份荣耀,又怎会轻易拱手让出?越是年老的雄狮,越是在意眼皮底子下的这点家伙事儿……
敬王又细细检视了一遍寿礼,见无甚差漏才志得意满地坐在铁力木圈椅上道:“先生是外祖父亲派给我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有些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胡乱张扬,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也许这是个笨办法,却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法子!”
他的声音越到后越微不可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自擅动,无异于自掘死路。”
龚先生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惭愧道:“这些日子顺风顺水,让我有些得意忘形,险些忘记临行前东翁的嘱托。眼下春闱在即,咱们应当多拉拢些可用的读书人。大皇子……在军中的根基已是牢不可破,咱们千万要把这些文人牢牢把握在手心。”
敬王心中泛起层层妒恨。
“肃王这辈子就因占了个长,不知得了多少便宜。更有两个好舅舅分别戊守甘肃府和云南府,军中忝居高位的表哥表弟更是无数,这一块我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外祖父说的对,今科取士绝对不能再让他伸手。”
龚先生就笑道:“这点还请殿下也放心,前次各地乡试的主考官是几位大人细细斟酌的,多半都出自周阁老的门下。有几个人向我保证,今次春闱前三鼎日后必会视王爷马首是瞻。”
敬王徐徐点头,“先生性子仔细,办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我想提醒一句,不光春闱的前三甲,恩科乡试的前三名也要留意。这些人向来容易拧成一团,收拢一个带头的,兴许就可以收拢一省的读书人。”
龚先生连连称是,“据我所知,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人往大皇子府上投了门帖。兴许是回过味来,这位爷一改往日的豪放作派,最爱带着府里的清客到深山古刹去游玩一番,还美其名曰作养文气,连宫中圣人都夸赞了几句。”
这件事敬王自然是晓得的,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冷哼道:“这些手段都是我玩儿剩的,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不成?也不知谁跟他出的好主意,简直是东效西颦不知所谓。”
想起肃王那条不分场合的毒舌,敬王简直有些头疼,“我这位好大哥向来标榜自己是武人直肠子,从来都不知道拐弯,如今也晓得在父皇面前讨好卖乖。只可惜他娘亲到现在只是个嫔,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宫中向来是子以母贵,或者是母以子贵。肃王和敬王都非皇后嫡出,在宫外又各有依仗,也难说谁的分量更重。
龚先生知道这位主子最大的心结就是大皇子肃王,从小到大两个人都在明里暗里的互别苗头。无论是读书骑马射箭,凡是可以比赛得名次的地方都能看到两个人的身影,最后胜负可谓各半。
直到十几年前肃王的母亲,宫中的庄淑妃不知为着什么事惹怒了皇帝,被连连降级成了嫔位。而敬王母亲周氏一跃成为贵妃,两个人这才慢慢拉开差距。
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龚先生敏感的察觉,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
哪方弱就扶植哪方,哪方强就起意压制哪方。大内皇宫里周贵妃势大,其他的嫔妃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圣颜。而在宫外,两位皇子在私底下斗得如火如荼,肃王仗着军中背景深厚稳压一筹……
龚先生想,难怪有人说天家无父子。那位就袖着手冷眼看着底下的儿子们渐渐争做一团,也许多年之后等他老了弱了,剩下的那个皇子就是日后的储君,那时候再自然而然地完成皇权的更迭。
这层意思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所以很多事就只有去争去抢,却又不能争抢过分犯了官家订下的规则。
其间的这个度万一掌握不好,顷刻间就是万丈深渊。那张宝座如同披了五彩斑斓的天上织锦,永远是看得着摸不着。吊着大家伙的胃口,让人一股脑的在前进的路上丝毫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