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深合苏子琅的心意,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曲不战之兵,那才是为君者的泱泱气度。
隔着游廊有一处露天高台,三四个绝色女伎或拿长笛,或抱琵琶,或是歌舞。在一片白茫茫的萧条当中,那女伎的红色纱衣旋得象要飞起来,引得几个士子连连击节赞叹不已。
李厚朴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衡身后,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看。
他本没有接到敬王府的请贴,是厚着脸皮硬扒在顾家的马车上跟了来。好在进门时,王府的管事给了两个白眼外,倒并没多说什么。
园子里每隔数丈就有一个小小的暖亭,亭里三面用厚厚的帷幔遮挡,地上通了火地龙,双脚一踏入就有一股扑面的暖气。每座亭子还有两个进退有度的小丫头服侍,专门负责为众人端点心倒茶水。
若是肚腹饥饿了,就可以摇动亭子里的铜铃铛,立刻就有青衣青帽的小厮飞快送来大食盒。
那红木五彩点螺花鸟食盒足有五层高,每一层里都有四个巴掌大小的瓷碟。碟里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精致吃食。也不知用了什么巧思,那菜式拿出来时竟然还是热的。琳琅满目的摆在大桌案上,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李厚朴是生平第一次参加这么高级别的宴会,只觉自己一双眼睛怎么都不够看。每见一样东西就要惊叹一声,这个这个怎么好?那个那个怎么香?虽然声音并不怎么大,但暖亭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衡被这个乡下土狍子连累得深感丢脸,心想自己怎么会头脑发热,一时想不通把这家伙带了进来。但这样做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只听李厚朴连番感叹之后,小小的暖亭里慢慢地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李厚朴对于某些事心性粗阔,见状丝毫不以为意,指着一盘入口香糯的点心悄声道:“这个拿回去给叔姥姥尝尝,肯定不会塞牙。京城里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物价贵的咬人。这盘东西摆的像朵花儿一样,多半要值一两银子……”
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心中鄙弃。
最后实在忍不住,就微微一笑欠身解释道:“好叫客人得知,这道点心的名字叫龙眉酥。看着简单,其实这面是用瑶柱和着鸡汤制成油酥面团。撬开一只江瑶只得指尖大小的元贝,《本草求原》说它有下气调中,利五脏疗消渴之效。”
看着面前两人都瞪大了眼睛,小丫头语气越发得意矜持,“……将面团擀制成条纹清晰的眉酥皮,包入调好的馅心,最后捏成眉毛状的生坯,先炸后蒸而成。这么一盘点心,在外头就是用十两银子也买不到。”
李厚朴性子再单纯再良善,也听得出这个小丫头话里的不屑。他嘴巴又笨,一时不由胀红了脸。
顾衡从前贵为王府长史,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何况这个李厚朴是自己带进来的,自己可以随便欺负着玩,别人要是随便欺负就不行。
就垂了眉毛假意斥道:“真是小孩子见识,这道龙眉酥不过是工序复杂些,所用材料在市面上都买得到。只旁边这道猴头蘑扒鱼翅,费时费工不说,若是一个不凑巧,这道菜就吃不成新鲜的。你要是实在有这个孝心,就把这道菜带回去孝敬我祖母。”
李厚朴看着正正摆在面前一道颜色白白嫩嫩的菜,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是猴头蘑,什么是鱼翅?
小丫头见顾衡短短几句话就把桌上最名贵一道菜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知道遇到了识货之人,一时脸面涨得通红。惊疑不定之下就不敢再随意开口卖弄,倒让顾衡和李厚朴安安静静吃了顿饱饭。
酒足饭饱之后,有小厮送来上好的余杭印金花五色纸笺。
这却是要大家吟诵与雪景与梅花相关的诗词了,顾衡抬眼望去,就见隔壁的暖亭里早已有人在挥毫泼墨。想来肚子里的诗才早就按捺不住,只待在合适的时候喷薄而出。
顾衡不想在敬王府这个昔日的伤心地留下笔墨,又不想特立独行惹人议论,就将李厚朴冥思苦想半天写的一首诗一把扯过来,胡乱改了几个字,添了名字交上去。
一旁伺候的两个小丫头眼睛瞪得溜圆,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客人。连吃带拿不说,连首像样的诗都做不出来,也不知这个举人身份是怎么考上的?
敬王府的办事效率果然奇快,不过一个时辰就评出了甲乙丙三等。
其中甲等一名,乙等两名,丙等三名,除此之外还有十名优胜之佳作。这十六人的大作不但立刻刊印晓喻全国之外,每个人还有不菲的花红。
王府的小厮们抬来一架黄花梨宽边框的素面屏风,将十六位得胜者的大作贴敷在上面,供大家鉴赏。顾衡拉着李厚朴毫不客气地一一看过来,却在看到一篇标明为乙等的文章时愣了一下。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应童子试就得了第七名。
那时候意气风发,跟着几个同窗好友背着行囊到处游玩。路过邓尉山时忽然诗兴大发,就信笔写了一首小诗:……朝来小雪千林缀,梅信依稀报先来。一株已足春风意,万树才逢几朵开。
此时此刻,这首小诗被工工整整一处不错地誊写在独扇屏风上,诗文最后的落款是——济南府莱州籍秀才童士贲。
有时有些人想要作死是拦都拦不住的。
顾衡无比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个名字,胸中没有半点愠怒。心想这座潘园山青林翠景色宜人,各种吃食也极为精致名贵,实在犯不着跟这等龌龊小人见气。
正在这时,就听前头一阵人头攒动,却是敬王殿下带着门下的清客们过来了。顾衡虽然明知道那人此时决计认不得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年青的敬王穿着一身银色缂丝面紫貂皮里披风,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双手拱拳朗声笑道:“小王有幸,当朝的才俊只怕今天都聚在这个园子里。刚才我和先生们议论谁该夺魁谁该落选,真是难之又难。”
他志得意满地左右睃巡一眼,“虽然只选出了十六名优胜,但恐怕还是有遗珠漏下。所以我准备了些薄礼,还望在座诸位才俊笑纳……”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话说得格外敞气,园子里的举人和秀才们高兴得连连点头。
顾衡站在一棵枝形虬劲的梅树后,神情悠然地打量着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见一个穿着丁子茶色夹衣的青年男子挤到了敬王面前,神情中略带一丝谄谀地说起话来。
顾衡一双修长凤眼微微眯了眯,不动声色地掩住了眼里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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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有些人想要作死是拦都拦不住的,所以就用不着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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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赏识
童士贲小心掩住脸上的得色,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当中退至一边。在场这么多举子, 却只有他一个秀才出身的人得到了敬王的温颜嘉奖, 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其实大家都可以算是寒门出身,绷着一根傲骨有什么用, 还不如放低身子捞些实惠。贵人们虽说个个敬着傲骨,但若是别人把酒敬到眼皮子底下都不领情,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虽然一再压制心中喜气,一张瘦削长脸上还是显露了几份异状出来。
童士贲踌躇满志地望了四周一眼, 几乎立时就看到了梅树深处顾衡嘲讽的目光。他不自在的扭开身子,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并不是剽窃,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友好借鉴, 却怎么都难以自圆其说。
前两天他好不容易谋到了敬王府的请帖时,就一心想着在文会上一鸣惊人。
关在房中把自己历年来所作的诗文和词赋翻了又翻,却找不到一篇合乎心意的。结果无意当中记起顾衡的这篇无名小作, 默写出来之后越读越觉得齿颊留香。
童士贲想, 这首诗是顾衡十六岁时酒后所作, 记得的人没有几个, 何不在此当成自己即兴所作?
即便顾衡人年轻沉不住气当场闹嚷出来,又有谁愿意站出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帮他做证?等自己得到贵人的赏识,莱州仅有的几个知晓端由的人也势必会识实务地三缄其口。
更何况顾衡不过是运气稍旺些,前次侥幸通过乡试中了举人罢了。其人对于世间的人情世故半点不通, 为人又轴拧得很, 偏偏又极要面子。说实话, 这种人从来没被自己放在眼里。
从前在莱州城的时候, 喜欢扮清高的顾衡经常被同窗当做冤大头。
听说西山精社里的那些屡试不第的老油子想打牙祭的时候,就呼朋唤友海吃海喝一顿。最后再叫到顾衡酒楼茶舍里去,美其名曰探讨学问。偏偏这人愚得出奇,每回都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抢着付账。
若不是张老太太这一年不错眼地盯着,这人如今多半还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哪里还会堂而皇之的成为济南府的亚元?
童士贲心底决计不承认顾衡的文采比自己高。
在他自己看来,这世上比自己文采高的人没有几个,今科不中还有下科。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采斐然之人沉寂于科场,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对于这位表弟的运道,童士贲内心底处是又羡又妒。
被亲生父母嫌弃的小可怜儿,爹不疼娘不爱地糊涂长大,竟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就顺顺当当的中了秀才。二十岁第一次到省城参加乡试就中了个亚元,谁人提及不说他是青年才俊?
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根底,表面上清高自傲,骨子里却最是自卑懦弱,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生怕落于人后。
象去年龙舟赛时,自己这个当事人虽然狼狈不堪,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事态面前平息。而顾衡这个被污了一身脏水的人,却只会在姨母汪太太的怒斥前满腹忿然,近而惶然无措,最后只能黯然无语。
想到这里,童士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不是那个房东咸吃萝卜操淡心,又教那些多管闲事的差役寻上门,此刻的自己应该闲闲地坐在干岸上,神清气爽地看着一贯自负的顾衡焦头烂额的疲于应对所有的事。不但背负着剋死两任未婚妻的恶名,还为父母兄弟等至亲所厌弃。
顾衡等五人离莱州赴济南府时掀起的轩然大波,童士贲也有所听闻。
其实他极为理解姨母汪太太的感受,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如狠下一条心后除之而后快,更何况那还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子嗣。
只可惜那人的运道好,屡屡躲过这些算计,甚至抱着病躯再次一鸣惊人,老天爷实在是太过眷顾他了……
童士贲定定神,他已经预备了一百种方法,若是顾衡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谁知那人只是淡漠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欣赏开得正好的梅花去了。倒叫童士贲一腔子勇气如同丢在棉花堆里,全无一点着落之处。
这场盛会各得其所,敬王看中了几个极富文采极有气节的士子,准备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加大延揽的力度。而与会的青年才俊们也是心满意足,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返回各自的住所。
童士贲抱着一堆东西下了马车时,差点被脚下一团黑黑黄黄的稀泥拌了个狗吃屎。
居住在铁匠胡同的多半是在附近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谋取几个碎银。家里的孩子无人照管就满大街疯跑,一溜站出来都象才从柴火灰堆里拉出来的,都是毫无教养的粗俗样子。
这里本不是读书的好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租价便宜。
为了打点莱州县学的教谕,谋得一张推荐文书好挤进这次难得的恩科,家里正经花费了不少银钱。童太太为此卖了二十亩上等良田,还当了自己的几件金首饰,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就紧巴起来。
以往在莱州县学里读书时,同茂堂的汪太太心疼这个面甜嘴甜的嫡亲外甥,不等他开口就会把衣食住行所需的物品准备好。但如今两家多少闹僵了,童士贲脸皮再厚也不敢再张这个口。
没了汪太太毫无私心的大力支持,没了同茂堂顾朝山事无巨细的打点,童士贲的手头就变得极拮据。此次进京又是他跟叶瑶仙两个人的花用,眼看着从家里带来的银子一天比一天见少。
巷子既深且窄,十个大钱雇的马车进不来。
童士贲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尺深的雪地上,冷得手脚直哆嗦。这雪景远远赏起来是心旷神怡,但是扛着重物在其间行走,就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了。
好容易挪到暂居的小屋,童士贲一脚踹开房门。屋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就被寒风卷出去,皱着眉头在灶旁烧水做饭的叶瑶仙正准备发怒,就看见男人怀里抱着两匹颜色鲜亮质地细腻的绸缎,脸上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
她解下围裙忙把一张凳子殷勤递过去,笑道:“以为你要吃了晚饭后才能回来呢,那个园子里的文会热闹不?听说那位主家是个王爷,是不是头上带着金冠身上穿着黄袍……”
其实童士贲将女人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得真真的,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触,反正一腔兴头凉了不少。将东西甩在炕上淡淡道:“今次我得了一点彩头,你拿去裁了做一身新衣裳。”
叶瑶仙本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咬牙不计名分的跟着童士贲。实在是嫁进童家这一年来,童太太处处针锋相对,让她一天到晚就没个清静日子过。
好容易熬过苦楚生了个儿子,却让童太太一股脑就抱到自己房中养着。
因着一个“孝”字,对这种做法叶瑶仙竟是毫无对策。心想眼不见心不烦,咬牙跟着男人到了京城来,手头银子更是寸得厉害,连新买一瓶头油都要回头看看男人的脸色。
从前叶瑶仙在娘家都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一时悲从心头来,搞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了这幅田地?
童太太还在老家吃糠咽菜,叶瑶仙要是真的把这匹绸缎裁成新衣裳穿在身上,男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计较。
于是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拂过绸缎精美的纹路,咬牙转身道:“不如拿到估衣铺去,多少可以换几两银子补贴家用。咱们还不知道要在京里盘垣多久,老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
童士贲脸上的神色果然大霁。
转身捉了女人的手温颜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们的好日子不争在这一朝一夕。等我顺顺当当中了举中了进士,最多不过三年,以往看不起咱们的人都会哭着求着回来。还有同茂堂顾家的人惯会过河拆桥,我会让他们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话语先还有些温柔,后头就变得疾言厉色。叶瑶仙听得一楞,同茂堂顾家什么时候得罪过童士贲?
转念一想就突然明白,因为去年龙舟赛过后两个人的事突然闹大,这顾家家主顾朝山没有继续无偿支持童士贲读书,在童士贲的心目当中就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她暗自心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仪的人器量竟然如此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