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一般都喜欢香味相对平和的苏合香和乌沉香,倒是少有人喜欢甘崧近乎辛苦的味道。但据顾衡所知,这世上有一人对甘崧情有独钟。以致后来那人手握至高权柄之后,这种平常的香料一时间也变得奇货可居。
顾衡正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际,左肩让钱师傅轻轻触了一下。他微一愣神,就见雕了五福捧寿纹的落地槅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相稍显文弱,气度却极清贵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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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零章 好歹
青年男子着一袭家常半旧灰地回字暗纹长衫, 态度低调谦和自然, 却依然有几丝不可言喻的清贵之气。
进了偏厅之后解下身上沾了一点露气的斗篷, 极其随意地和善笑道:“我是方敖同的族兄,听说他有信让你捎来……”
顾衡心神剧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此处碰到这个人, 使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面色如常不露丝毫异样。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又极客套地寒暄几句后,才将方县令的信件双手奉上。
青年男子接过信件后浏览了一遍,随手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姿态闲适地笑道:“不过是家里的几件小事, 方敖同还特地托你带信。他一贯小心谨慎不知变通,这个性子到了地方上都不改。主政一方便也罢了,若是异日回京城入了六部为官, 只怕连别人的下酒菜都不如……”
言辞间微有溢于言表的亲密和无奈,顾衡在心里迅速地的揣度,看来名不见经传的方县令在这位主子心目当中的分量显是不轻。
在从前那场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大梦里, 眼前之人……可谓是最后的赢家。
这位序齿为二的皇子成年后低调得近乎懦弱, 平日里少问政事, 好似只会躲在郊外的别庄上莳花弄草修佛参禅。
因此无论是资深文臣还是战功赫赫的武将, 很少有人将其真正放在眼中。连顾衡最早都对他有一丝轻视之意,从未将此人视为大敌,谁晓得风云覆转……
青年男子正是端王,他看着态度恭谨近乎局促难安的新科举人, 脸上的笑意更甚。
取过桌上的茶浅浅喝了一口, 指着桌上的信笺笑道:“方敖同在信中还提了你几句, 说新办的盐场靠你才狠赚了一回银子。老祖宗传下来数百年的柴薪熬盐之法, 让你一夜之间就变了个。说说看,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到晒盐的法子?”
顾衡心中此时早已镇定下来。
闻言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羞赧,“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机关之术,但是家里长辈觉得这些东西玩物丧志,只要看到就会把我手中斧凿之类的工具扔到大灶里烧掉,所以我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研究。”
祖母若是在此的话,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肯定要气得破口大骂。
刚及弱冠的少年对自己醉心于机关之术仿佛颇为自惭,声音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小,“长大之后,看见盐场里那些灶工每日里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就想熬煮盐卤时需热力,这样东西柴薪可以提供,天上的日头同样也可以提供。”
说到此处,少年人悄悄抬眼瞅了瞅,见坐在上位之人没有丝毫厌烦,就似乎受到莫大鼓励,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那段时日如同走火入魔,连书都读不进去。最后一时头脑发热,就主动跑到盐场里改进了这些提炼之法。怕家里人责怪,就推说是书上无意间看到的。”
顾衡的话语条理分明有张有弛,端王听得眼睛连眨了几眨,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你也喜欢机关之术,墨家书你总共通读了几本?”
顾衡仿佛没有听见他话语当中带了一个也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莱州本就是一个小地方,我手里只有一本《墨子通释》。因为一直悄悄藏在床底下,还被老鼠咂了个大洞。”
于是端王对这个拘谨至极的少年人印象大好。
忍不住呵呵低笑道:“我也喜欢墨家的机关,小时候家里长辈也不准我研究这些东西,偏偏他们越是阻止我越是想琢磨。常常把这些所谓的杂书夹在《诗经》里,为此没少被师傅们训斥!”
顾衡就适时露出目瞪口呆,“方县令……时时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学生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跟大人一起胡闹的样子。”
端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孩子多半真以为自己真是方敖同的族兄,这才认为自己和方敖同曾一起在族学中读书。不过这话也没什么错,方敖同本是自己少年时的伴读,人虽算不上顶聪明,但好在老实厚道心眼少。
于是他对顾衡的印象更好,不免吐槽一二。
“方敖同看着老成,其实只比我大一两岁。他外放这几年算是劳心劳力,面相上自然老的快些。不过机关之术被世人视为淫巧,你也莫放到台面上。”
他顿了一顿,实在忍不住道:“莱州盐厂之事你处理得很好,日后若有人再问及此事,你也照此推说就行。我这里有《墨子全集》,还有《墨家机关术》的残卷,是邓陵氏墨派后人所著。”
想了想,又细细嘱咐道:“等会儿我派人送到你的住处,你拿去好生研究一番。若是能将细盐提炼之法完善,进而推广到全国各地,那么两准之盐价兴许就不会这般居高不下。”
实在看不出来,这位骨子里倒是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
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一声,“这个法子当然还可以完善,只是往全国推广还需循序渐进。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将这法子宣诸于民,而是一心造福民众之后,民众不单不领情不说,这天下的盐商只怕还要恨我入骨。”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一家垄断更赚钱呢?细盐若是敞开了卖,不只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
端王悚然一惊。
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衡,缓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全,这天下事只能使民由之,不能使民知之。我见过方敖同随家信呈上来的熬炼之法,那时只想推广到全国各地,将灶工从劳乏困苦解救一二。倒是没想到如此这般兴许会断了他们的生计,还会激怒各地的大盐商……”
顾衡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躬身谦称“不敢!”
两人又坐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谈论一些古书和文集,无论是何处的经史和典故,顾衡都是信手拈来毫不滞涩。
端王这些年不为皇帝重用,心头难免有些抑郁难伸,所以畅快之余也暗自心惊。眼前年轻人涉猎之广实属罕见,在为人处事上虽尚有不足,但在这个岁数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他来之前是想延揽顾衡,此时心头不免起了一份真正的爱才之意。
就笑道:“我平日里都在郊外别庄上住着,只逢五逢十之日才会在这处宅子里逗留。我忝长你几岁,如在学问上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可以在门子上留个信儿。我若是进城,就使人到你的住处寻你过来说话。”
本朝的旧例每逢五逢十之日有大朝会,这位王爷虽然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这个大朝会还是要来的。
顾衡心知肚明,故作懵懂的神色中又显现一抹了悟和惶然。只是片刻之间,言辞比先前更加恭谨,却退出去的时候还因为不慎撞歪了一把椅子。
抄手游廊下的阴影处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顾衡淡淡瞄了一眼,就将此人与日后风头无两的皇城总管大监慢慢重合。
他脚下轻微一顿,朝那人浅浅一揖为礼。
端王靠在椅子上轻啜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心情却是相当愉悦。看见人进来轻撩了一下眼皮道:“你也看见这个人了,有什么想法?”
王府总管太监魏大智躬身笑道:“奴才这对招子只会盯着主子的事,这对耳朵只会听主子的招呼,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听这顾衡的话头,多半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先前还有些书生意气的睥睨姿态,到最后却是谦恭异常。”
顿了顿,“刚刚在外头,他还朝奴才行礼作别。”
端王满眼兴味盎然,“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最要紧的是善于审时度势。虽然行事痕迹尚显稚嫩,但的确是个可造之才。我刚才与他浅谈,果然是言之有物胸中有丘壑。乡试的那篇策论我也细读过,论据充分文笔老辣,像是一个为官多年的老吏……”
正在重新斟茶的魏大智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家王爷对顾衡的评价这么高。
端王难得碰见一个合乎心意的人,在大红地毡上转了几圈,颇有些患得患失。
“今次的春闱对于此人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没想到小小的莱州还有这般人才。只是我若是瞧得中,那两位必然也瞧得中。真要是使起手段来,这人……还不知会倒向谁的阵营?”
魏大智一愣,装作没有听清最后一句,低头恭敬道:“王爷隐没身份与顾衡折节相交,完全是一片爱才之心。这片心可鉴日月,这顾衡但凡有一点脑子,有一点官场上的认知,就知道他这辈子只能认一个主子……”
端王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从小到大我拉个屎你都说是香的,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别的话。如今诸位皇子当中我的势力最弱,这顾衡只怕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一股脑地投在我的麾下。”
端王脸上浮起一抹落寞。
“我能给这些人什么,权、钱、利,我什么都不能给!从小圣人最不看重的就是我,动辄得咎。其实我也无心去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力求自保,让府里的妇孺有个平平安安的将来。”
端王站起身子,将窗外的一片昏黄的景色打量了半会儿,“我只是可惜……这么一个性子还算良善的全才,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朝堂之争,只怕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在朝堂上为官讲究派系,讲究出身背景,出自莱州乡下的顾衡却是什么都没有。这种人若是不能尽快拣一个高枝,那么就只有被别人往死里踩的份。
眼看天色不早,魏大智伺候端王重新披上斗篷。
一边拍去衣折痕,一边小意道:“王爷先头还赞顾衡聪明,这会儿又怕他被别人利用。这人若是知道好歹,必定会抱紧您的大腿不放。若是不知道好歹,您也无需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咱们王府里扶植一个人不容易,摁下去一个人却容易的很。”
不能为我所用的人就是敌人,魏大智的话虽然粗俗却是至理。端王有些难以取舍,但心头到底终究有些意难平。
魏大智心想,这位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这些年修佛修得越发性子仁厚没烟火气,遇事时失了从前的干脆果决。
轻咳一下劝道:“其实这类人心气儿都高,不愿意把精力放在无谓争斗上。明儿一早我派个机灵的小子过去送书,一来二往地透露点消息,这顾衡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已是冬月,园子里的水塘只见几株枯瘦的残荷枝梗。端王兀自在塘边站立了一会,才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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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节礼
进了腊月, 街面上的过年气氛渐渐浓厚。
安定门南月芽胡同偶尔派人送过来两本书, 或是一架还未成形的木制模型。顾衡觉得这样的端王很有人情味儿, 干脆也装作对他的真实身份懵然不知,每回都笑眯眯地收了。
书本研读完后必附上自己的读书心得, 或是趁着空闲时把模型拆得七零八落,随自己的心意重新组装成一个新的物件。有时候是木鸢,有时候是能够车水的轱辘,有时候甚至是一架半人高的连弩车。
你虽然不知道我, 我却知道你的底细。
顾衡和端王就这样诡异地保持着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来,彼此之间都觉得这种模式很合宜,竟然谁都不愿意去捅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利丰绸缎庄的少东家郑绩又来过两回, 话里话外还想邀约顾衡一起入股做生意。说因为将近年关,北方很多河段都上了冰凌,因此郑家名下的货船都要好生歇息一阵子, 这段时日就是北上收罗北地皮货的好时节。
虽然南方的冬季短, 但架不住有钱人太多。这北方的皮草经过硝制后皮色均匀毛锋极长, 那些豪商的家眷可以用做斗篷、端罩、皮裙、卧兔。逢着文会诗会时穿戴出去, 又轻便又暖和还极为打眼。
想来这一路上有了交情,郑绩比先前说话随便许多。举着五根手指满脸张扬,“我们郑家的货船从来不走空,什么东西紧俏就运什么。这一来一回, 十倍的利是有的……”
顾衡却婉言谢绝, 说接下来的时间要安心备考, 实在没有精力亲自到各地去搜罗货品。再说祖母有家训, 有些便宜不能占惯了。占惯了就撒不了手,再也看不起别的营生……
郑绩见游说无效,虽然有遗憾却还是不勉强。派手底下的人依约送来前次的分红,总共三千两日昇昌见票即兑的银票。
顾瑛见状不由歪头,连连咋舌,“哥哥总共投了五百两银子的本钱,先前是土产和茶叶,后头又进了一些生丝和海货。没成想竟然有这么大的利是,难怪别人说这条水路就是一条金银路。”
顾衡用两根手指捻着厚厚一叠日昇昌见票即兑的银票,微微一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不过是秦异人之于吕不韦,这郑绩若非有心结交于我,怎么会把这份厚利分派在我的头上?”
轻轻哂笑一声,“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油水丰厚,人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面钻,每年死在上头的人不计其数。可你看那郑绩,这一路行来可曾怯过一分一毫?”
坐在一边眯着眼睛正自得其乐摸着一张竹木雀牌的张老太太闻言撇嘴,“这人看着热络周到,可是那眼珠子太过活套,只可泛交不可深交。老辈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这郑绩就是这种人!”
北方一进了冬月后就变得天寒地冻,迎面刮过来的风又干又硬。顾衡怕老太太无聊,特地教了她如何叉雀牌。
没想到张老太太对这个用来消遣的小玩意儿极其有天份,不过三五天又学得极为精通。宅子里上上下下都被她拉来对打过,结果竟是难逢对手。
张老太太大为得意,不免时时感叹高手寂寞。
闲暇时就一个人靠在烧得暖暖的火炕上,拿着打磨得光滑无比的一副雀牌玩耍。她这辈子识字不多,完全是凭着一股拧劲儿学会了诸般事务。这回跟着小孙子上京,因着这件东西竟然难得没有感到无趣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