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智小心地瞄了一眼,应该是戌时了。
也不知底下的小崽子们手脚快不快,能不能把人撵回来?正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门口传来稍微凌乱的脚步声,他心头一喜忙上前把门打开,盼救星一样把人让进来低低道:“顾主事,你终于回来了……”
书房外的隔廊上支了个小桌子,又摆了两把舒服的躺椅。
顾衡执了一把酒壶,使劲儿闻了一口展眉笑道:“果然您这儿才有好东西,这金华寿生堂的酒我是有日子没尝过了。”
饶是端王满腹不快也他这副馋猫样逗笑了,转眼又想起府里的烦心事,嗤道:“这满府的人就没个跟我能说话的,要么是阴奉阳违,要么是唯唯诺诺。就连跟了我十几年的魏大智,我就是放个屁他也会巴巴地说是香的!”
隔着两三丈远站着的王府总管脑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几杯酒下肚后,端王有了些微醉意,“王妃俞氏是我成年后亲自选的,那时候只觉得她笑起来单纯可爱,跟宫里那些人不一样。成亲后百事艰难,我也尽可能地对她好。没想到如今的她,和宫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语气怅然若失,让人听着心中酸楚。
顾衡心中却是不无得意地想,还是自家妹子好,虽然比不上这些京中贵女书读得多,却是性子质朴厚道,更要紧的是这丫头对自己一心一意,无论前世今生都只认准自个。
端王看他隐隐一脸得意的样子,突然觉得万分碍眼,就挑刺儿一般毒舌道:“怎么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难道还真有哪位姑娘眼盲心瞎看中了你?”
顾衡的脸色顿时黑下地,又忽然想起面前这位是位皇子,那脸垮下去一时又拉不回来,就一副悻悻然地道:“自然有姑娘喜欢我,而且这姑娘您也见过,就是我妹子顾瑛!”
端王早年也算是目空一切视规矩礼法如无物的人,忽然闻得这番话,差点儿被口中的酒水呛死,食指连连点着顾衡骂道:“那可是你同姓的妹子……”
偏偏顾衡今天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耿着脖子道:“她是我祖母收养的孤女,莱州县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既然如此为何她不能嫁我不能娶。至于别人的看法想法,又与我何干?”
端王瞪大了眼睛。
半晌才慢慢轻笑道:“是啊,别人的看法想法与我何干?比你痴长将近十岁,却还没有你看得开想得透。我与瑛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却看得出她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日子定下来的时候,我一定过去讨杯喜酒!”
顾衡终于从唇角泛出一丝微笑,真心劝道:“女人一天到晚地禁锢在后宅里,眼睛只看得到熟悉的人和物,能够包容还是尽量包容一些。像我家瑛姑,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可有时候她做的事情,还是能把我气得半死。”
端王把他仔细打量了几眼,忽然笑道:“把你工部的差事辞了,跟在我身边当差吧!”
顾衡一脸愕然,抠了抠脑袋有些犹豫,“也没什么不可以,我这个性子到您府上当个外管事还是绰绰有余。只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就没有官身了,我家老祖母还指望着我给她挣副诰命呢!”
几杯小酒下肚,端王早把先前的狂躁愤懑丢远了。闻言没好气地瞪着顾衡,脱口道:“我王府里的属官位子都空着,不会委屈你这个大榜眼当个外管事……”
顾衡想了一会儿轻声道:“眼下圣人已经有了春秋,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我看您在这个关口上不宜有大动作。至于王府属官的位子,还请您帮我留着。哪天您能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时,让魏总管带个口信给我就行。”
端王一时食不知味心神大震。
先前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有不妥,没想到顾衡竟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晦之意,还提出了中肯的建议,最后还做出了非常明确的承诺。什么叫“能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端王不由口舌一阵发干!
※※※※※※※※※※※※※※※※※※※※
男主在给未来的大BOSS打气……
shg
第一一九章 变天
这是一天之内, 顾衡第二次进入这个小院了。
孟嬷嬷上身笔直地坐在一把交椅上, 即便小院空无一人, 满头花白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看见顾街进来,她只是微微欠身道:“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不能说的我一个字不会多说。还请顾主事回禀王爷,莫要在我身上浪费精神了。”
顾衡大马金刀地拣了另一边的椅子坐下,满脸不在乎地嗤笑道:“想来你在王妃娘娘的房中是个极有体面的嬷嬷,时日久了竟把自己当了一瓣大头蒜, 王爷何须在你的身上浪费精神?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董绣娘已经尽数招了。”
这一定是诈语,刚才趁乱时已经有人悄悄传信过来, 说董秀娘现如今还躺在床上挺尸呢,嘴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
孟嬷嬷一怔,旋即气定神闲地轻笑道:“王妃娘娘当姑娘的时候, 我就到她身边服侍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日比陪自己的孩儿都多。要说我会害娘娘, 饭食药物衣饰用品, 哪一处不好动手脚?反倒费尽心机在外出软桥上动手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衡笑眯眯地道:“是啊,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王妃娘娘向来以贤良大度著称。府里的人无论是谁求到她面前去, 多半都能满足心愿。你说到底是谁这么恶毒心肠, 不但想害王妃娘娘, 还想把她肚子里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嫡世子弄掉?”
他伸出食指挑起石青墨绿二色桌围上的流苏, 不在意地道:“做下这等遭天谴的事,日后多半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最不济,也会日后生儿为盗生女为娼,世世代代为奴为仆遭人践踏!”
乍闻这种恶毒诅咒,孟嬷嬷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变。看过来一眼却没有说什么,闭上眼睛把头侧在一边不再言语。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淡然笑道:“董绣娘说,她家男人受过你的活命大恩。一直以来她无以回报,这回只得以死相谢……”
孟嬷嬷猛一回头,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惊恐之色。
顾衡好整以暇地俯下身子,“董绣娘开始打死也不说,到后头却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生怕说的不够多,你猜这是为什么?”
也不待人答话,就自顾说了下去。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弱点,女人的弱点不外是她的家人。我知道她家里有一个即将及笄的女儿,就让人将那小姑娘带了过来。生得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也算清秀可人。没想到董绣娘面对她女儿的不住哭喊,躺在床上竟然毫不动容。”
好像即将要下雨了,小院儿里闷热得像一口锅扣在头上。桌围上的石青络子一起一伏的扬动着,终究有一丝凉风拂过。
顾衡盯着角落里一只垂死的绿头苍蝇乱窜,慢慢道:“我看这样不是办法,就派人找了一个京城里最肮脏最猥琐的老乞丐。然后告诉董绣娘说,只要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这个女儿她就能原原本本的带回去。如果还是一个字不肯说,那她女儿的卖身契我就要当面交给这个老乞丐了……”
孟嬷嬷嘴唇翕动,过了半晌之后才冷笑一声,“枉你也是一个读过孔孟的读书人,竟然想出这般下作的手段。董绣娘的女儿今年才十二岁,你竟忍心把她推到火坑里,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顾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良心二字从你的嘴巴里头吐出来,怎么叫人觉得这么怪异。那董秀娘的男人当年生了重病,急需一颗百年的人参吊命。是你带她求了俞王妃,才得了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的好参,她男人才又苟延残喘了三年。”
顾衡微叹一声,用手中折扇拨弄着花台上几颗精莹剔透的鹅卵石,“我就是奇了怪了,这董秀娘是府里的奴才,靠着俞王妃的赏赐才把她男人救回来。怎么她感激涕零的不是俞王妃,反而俞王妃身边的你?”
孟嬷嬷嘴唇哆嗦,一直笔直挺着的背脊和肩膀似乎也软塌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立时就矮小许多。
“俞王妃的贤德在京里是出了名的,但却没人几个人记得她的好。除了自己处事略有些糊涂外,身边你这个资历深厚的嬷嬷也功不可没。你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她一趟一趟地使人来探听消息,怎么就没打动你的铁石心肠吗?”
想来这句话终于击中孟嬷嬷最后的心房,她面色变了几遍苦笑一声怅然长叹,“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作甚还要来问我,是成心要看我耍猴戏吗?”
顾衡拂去桌围上的折痕,“我只是想帮俞王妃问一句,软桥上那挂鲛纱帘子被人动了手脚,你……到底知不知情?”
孟嬷嬷满脸苦涩,“开始不知情,被关进来后来便知情了。我女儿那天来看我,除了给我送东西外,还给董绣娘送了一点东西,就是那几个害人的玉坠角。董绣娘以为是我的意思,就赶在王妃出门前换了上去……”
顾衡笑道:“这般说来,你女儿就是谋害王妃的凶手了。”
孟嬷嬷猛地站起来,竟然一脸的凄厉怨恨,“是王妃娘娘对不起我的婉儿,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的婉儿已经是正正经经的端王侧妃。她进门十年都生不出儿子,宁愿抬举范氏李氏那样卑贱之人,都不愿抬举一下我的婉儿……”
屋角的灯影飘渺,将妇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映衬得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以我女儿的姿容品格,应该放到外面跟人家做单门独户的正头夫妻,不应该挤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做人家的妾室。她不过是怕我的婉儿生得好,怕夺去她在王爷面前的宠爱。”
孟嬷嬷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可怜我女儿为了这件事郁结于心,一直闷闷不乐。差不多要二十岁了,才勉强定下一门亲事,对方不过是一间杂货铺老板的儿子。俞王妃听说后还特地把我叫到面前,赏下几匹绸缎一点金银,说给我女儿日后做嫁妆,还口口声声说羡慕我女儿的好福气!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外面的平民人家如何有王府的福贵清闲?一进门就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还要伺候公婆照应下头的小姑子小叔子,如何有王府侧妃来得尊贵体面?”
孟嬷嬷的脸颊通红,想来这番话在肚腹之中已经憋了许久。
顾衡一愣后啧啧感叹,“便因这段缘故,你和你女儿对王妃娘娘含恨在心。一朝没有达到要求,便把往日的好尽数抹去了。王妃娘娘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身边养了几个白眼狼……”
话语未落,就见槅扇门外冲进了一个人影,朝孟嬷嬷脸上噼啪就是重重的几耳光,“娘娘还叫我过来帮你求个情儿,真是猪油蒙了心的下三滥东西。对你十几年的好,竟然抵不上一个侧妃之位。那皇家的门是那般好进的吗,多少好闺女进去后连命都保不住……”
却是俞王妃身边最信任的郑嬷嬷。
她气得一张脸胀成猪肝色,“如何说是娘娘抬举那些贱人,她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麻烦事呢!那范庶妃是宫里赐下来的,进门三年后厚着脸皮自个儿爬上王爷的床,这也算咱们娘娘的抬举吗?”
郑嬷嬷在外面偷听许久,做梦都想不到往日朝夕相处的老姐妹心中还有这么多怨言。
“还有那李氏,是心甘情愿喝了……芜子汤才成了侧妃。你口口声声痛说痛惜孩子,结果竟然愿意你生的女儿守着一大堆富贵,却膝下空空孤寂到死?娘娘曾跟我说过,她不愿意身边亲近些的人受这份罪……”
孟嬷嬷哆嗦着唇,犹自昂着脖子倔强道:“她是为了独占王爷的恩宠……”
郑嬷嬷大怒,“天下男子多薄幸,王爷……日后有无数个千娇百媚的红颜知己等着临幸,娘娘她独占得过来吗?你和你女儿,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孟嬷嬷睁着通红的眼睛,梗着脖子嚷道:“我在娘娘身边尽心竭力的服侍了十几年,不求任何恩典。更何况她早早的就答应过我,要给我的婉儿做一桩称心如意的亲事!她反正要提拔一个亲近的人上来当侧妃,为何就不能是我的婉儿?”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郑嬷嬷气急而笑,“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想让你女儿得到王妃娘娘的照应,又想让你女儿跟王妃娘娘争男人,天下的便宜让你娘俩儿占尽了,真正是好大的一幅脸。既然如此干嘛不让娘娘送你女儿进宫当贵妃,那才是天家的富贵荣华!”
女人吵起嘴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翻出来说上一说。顾衡就摸摸鼻子避到了外边,和等候在此的魏大智无奈地相视一笑。嘴上说着面漫无边际的闲话,心里却在想那所谓的芜子汤。
也不知道那李氏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了当上侧妃竟甘愿喝下这等断绝子嗣的药,想来也算一个狠人。不过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家,心肠若是不狠些只怕眨眼就会被别人吞了……
等所有的事拾缀清楚,天边已经蒙亮。却是浓云密布风雨欲来 ,眼见雨季就要到了。
书房里,魏大智弓着身子站在一边细细回禀:“什锦胡同王府里的一等大丫头孟婉儿因心怀怨恨,将秘药制过的玉坠角交给了绣房里的董绣娘。董绣娘虽然心知不妥,但受过孟婉母亲孟嬷嬷的大恩,就将东西偷偷换上,心想王妃娘娘也不一定用得上。
谁想到王妃娘娘第二天就到潭柘寺烧香,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后来追查起来时,董绣娘因为是知情人更加不敢承认。而孟嬷嬷为了包庇女儿,还特别警告过董绣娘不准乱说话。董绣娘为报活命大恩左右难违,干脆就投了井。”
这件事说起来计划的并不十分精妙,但因为这些当奴才的相互之间牵扯太深,又互相隐瞒包庇,这才造成了无处查看的局面。
风雨顺着槅窗门帘的缝隙里吹了进来,魏大智打了个冷噤,话语就顿了顿。
“顾主事说,事情查到这里也算给王妃娘娘一个交代。不过若是再往下查也无不可。毕竟玉坠角里有两味药材极为稀少,以孟婉儿一个王府奴婢来说,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财力。即便有这个财力,她也没有这个见识,竟然想得出来这么周全的法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外面的狂风将屋檐下的大红字姓灯笼吹得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