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第一次得以看到,在失去了金钱的滤镜后,生活的本来面貌是什么样子。
他又飞回了为他遮风挡雨的爱巢。
而对外面那千疮百孔的现实,只感到无助和伤感。
子墨若有所思地放空自己。
爹说得对,他和顾小七这段感情,不问对错,但已经结束。
人啊,还是要向前看的。
子墨撇撇嘴,又往宗兰那头凑,去摸了摸宗兰鼓起的小肚子,而后抬头道:“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听到这里,宗兰愣了一下。
有一种……
怎么说?幼儿园老师得到了小男孩表白的感觉。
宗兰愣愣地点了点头。
子墨又摸了一会儿宗兰的肚子,而后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万千思绪都掐掉,而后在枕着宗兰的大腿平躺了下来,轻轻阖上眼。
动作中,有一种小男孩要亲亲、抱抱小姐姐,却不会被人说下流、耍流氓的自然而然和理直气壮。
子墨平躺在宗兰腿上,两手叠放在肚子上。
一双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一双从未握过锄头和抹布,只握金汤匙、银筷子和进口钢笔的手。
轻合双眼,眼眸修长。
宗兰坐在炕边,身体微微向后仰,一手抵炕,而另一只轻抚肚皮的手便伸了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阳光和煦的冬日午后。
光线透过窗子射进来,明亮而温暖。
半睡半醒间,子墨的脸上便流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
之后几日,白子墨都心情大好。
子墨呢,是那种自己心情好了,便整个世界都美好了,自己心情不好,便整个世界都暗下来了的人。
这一日去吃早饭,心情一好,整个人又飘了起来。
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负手前行,到了阶梯前便又停下来等宗兰,待宗兰靠近,便伸出一只胳膊来给宗兰扶,学起了店小二的腔调:“二少奶奶这边儿请!”
而宗兰两手轻提裙摆,拾级而上。
路过他时,也不理会他,只是目不斜视、语气平淡地道了一句:“白子墨,你不要弄得跟小墨子似的。”
“小墨子?”白子墨又学起了太监腔调,“二少奶奶这名儿赐得好啊!”
宗兰轻轻笑了一下,继续前行。
今天周六,老爷、怡婷都悠哉在家,早饭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大家便都睡得饱饱的、精气十足地过来了。
老爷太太又看宗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又看小两口这么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心里别提多自在。
早饭间,老爷又说:“子墨这几日日日读书,还挺苦闷的吧?宗兰一天天在宅子里待着也枯燥,天儿也一天天好起来了,也越来越暖和了,等哪天你们俩一起出去玩玩,天天闷着也不好。到戏园子里听听戏,出去吃个西餐。宗兰还没吃过西餐吧?”
三太太便嘀咕了句:“谁爱听戏!现在都兴看电影。”
语气间,像是在酸老爷爱听戏,爱得把人戏园子里的青衣都请进了自己的小公馆,养在家里给他唱。
老爷只是说:“看看电影也好,出门溜达溜达。”
而子墨这坑爹的一把好手,又怎会错过小捞一笔的机会,说了句:“害,我们倒是想,就是这囊中羞涩啊……”
老爷便道:“留下字据,找账房报销。”
子墨:“得嘞!”
而正吃着笑着,佟妈却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像是出了什么了得的事儿,直喊:“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三太太不悦道:“着急忙慌的这是怎么了?”
佟妈这才开口:“了不得了,二少奶奶!您弟弟妹妹现在正在宅子门口呢,没二少奶奶吩咐,我也不好请进家里来。那小脸儿,去黑去黑的,一脸的黑灰啊!说是昨儿夜里屋子着大火了!扑了一夜的火,今儿凌晨才算扑灭,您婶娘又连夜带着他们赶路过来,现在一行三个人都在大门口呢!”
宗兰听了吓了一跳:“什么?”
老爷太太也问:“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呢?”
佟妈道:“二少奶奶,您快去看看吧!弟弟妹妹正在那儿嗷嗷哭呢!”
子墨便道:“那怎么不叫进来!那是宗兰的弟弟妹妹和婶娘,你给人堵门口干嘛呀?还不快请进来!”
佟妈应了一声“是”,又连忙小碎步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远远在游廊便见两个小可怜儿哭哭啼啼、擦着鼻涕眼泪走过来,穿着粗针大线的大棉袄,扑了一夜的火,身上、脸上全是黑灰,这一哭小脸儿全花了。
婶娘是一样的状态。
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惭愧,跟在弟弟妹妹后面走了进来。
宗兰连忙接应:“怎么了婶娘?”
老爷也站了起来,而老爷一站,三太太便也跟着站了起来,老爷道:“鸢儿,快给搬三把椅子。”说着,对婶娘道,“快请坐。”三太太又使唤鸢儿,“快倒杯茶来!”
鸢儿应了一声:“哎!”
便手脚麻利地搬了椅子,又倒了三杯茶。
婶娘便坐了下来,手上握着一杯热茶,忙了一宿了,腿都快跑断了,也没功夫喝口茶,口干舌燥的,便连忙喝了一杯下肚。
鸢儿便又倒了一杯:“婶娘,您慢点儿喝。”
婶娘:“哎。”
等婶娘又喝了一杯,宗兰才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婶娘便一脸内疚地道来,这一开口便哭了起来:“说来也惭愧。你也知道,我那个儿子没什么出息,一年到头在外边儿鬼混,欠了一屁股债,也欠了隔壁村儿黄有仁那么二十多块钱。他来催了好几回,我儿子又不在家,我自己又没有钱……”
“姑爷每月给五块,也是给宗盛、宗惠的,也不是我自个儿的钱,我自己跟着混一口饭吃便罢了,怎么好拿那笔钱抹了我那混账儿子的账。我就说,家里没钱,等我儿子回来了再说,就把他打发回去了。只是年前儿他又来了,又催账,我没办法,只能先拿了五块给了他,说日后慢慢再还。黄有仁便说,宗兰如今是白家二少奶奶了,怎么可能连二十块都拿不出来,叫我到春江管二少奶奶要。”
宗兰便插了一句:“婶娘,有这种事,您可以跟我说啊。”
婶娘道:“真是对不住了。反正那日,我就说宗兰是宗兰,我儿子是我儿子,我儿子的账怎么能让宗兰来还,更不好叫白家来还的,他就气冲冲地走了。”
之后的事,宗兰也猜到了。
坐在一方圆椅上,两手撑着腰,实在气愤不过地深深呼了一口气。
而婶娘则又看了宗兰一眼。
见宗兰一身锦衣华服,金钗银钗,同老爷太太少爷一起端坐在这华贵的屋子里,已然是二少奶奶的气派。
已不再是当年的宗兰,她也不好再宗兰宗兰地叫了。
“我心里也怕他报复,想着,要不先把宗惠、宗盛送到二少奶奶这儿来,别再有个什么万一,只是过了一阵儿他又没动静了,我也不好扰了二少奶奶清净,毕竟如今宗兰也有了身孕,得安心养胎才是,不能操心,只是昨儿……”说到这里,婶娘便不住地啜泣起来,话也说不下去。
“昨儿夜里,我们三个都睡下了,他就来放火烧了我们的屋子,从屋子后边儿点的火,那头又没有窗子,我们又都睡熟了,在屋子里也没发现,要不是邻居过来敲门,把我们叫了起来,说不定昨晚我们就都……”
鸢儿便又倒了一杯茶:“婶娘您慢慢讲。”
婶娘下意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有些烫,便又放下。
怡婷小可爱便顺手拿过茶杯,一边聚精会神听着婶娘的话,一边“呼呼”地吹了起来,吹凉了,才递给婶娘,说了句:“婶娘请喝茶。”
按辈分,该喊一声奶奶的。
但看大家都喊婶娘,便也跟着喊了婶娘。
婶娘又下意识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了”,便一饮而尽。
“还好没烧到屋子前头,我们就逃了出来。一出门,看屋子后头都已经火光冲天了!昨儿整个屯子的人都一起救火,从各家井里打水,拎过来扑火,只是那么一桶桶的浇上去,也赶不上火势变大的势头,一个屯子的人一起扑了一夜,总算扑灭了,没蔓延到邻居家里去,只是扑灭了的时候,那房子已经……”说着,婶娘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房子都烧没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宗盛、宗惠我一时也没法再看顾,就只能先给送到这儿来了……”
听完,宗兰只觉得又悲又愤,仰头望着天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禁悲从中来,便开始不住地落下泪来。
这等事,就是在微博上看到,她都要掉两滴眼泪的。
何况如今,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愤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婶娘,平白遭了那恶霸欺辱。
更愤如今这世道!
小小一个地主家的儿子,仗着自己那点势力,便可以在村子里无法无天、作恶多端,而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就只能平白遭了他的践踏。说这个时代的百姓,是在地主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下艰难讨生活,她如今可真算是见识了。
原本吃个饱饭都难。
而这黄有仁,一把火便烧了人房子。
好在自己手头还有点钱,可以接济,若换做是别人家,岂不是要把人逼死?
宗兰也知道,黄有仁放这把火,不止是因为于二欠了那二十块不还,更是因为黄有仁一直惦记着原身。
那日于二为了救下原身,将黄有仁打了个头破血流,而原身却摇身一变成了白家二少奶奶,黄有仁欺辱不得,又被于二打了那一下,这才恶向胆边生,怀恨报复,借着那二十块钱的由头,一把火烧了婶娘家的房子。
只是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儿,婶娘不好提黄有仁妄图奸污宗兰那些事儿罢了,怕再玷污了宗兰的清白。
三太太在这宅子里平安富贵了一生,哪里听说过这等事儿,简直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儿!”
老爷听了,更是悲愤不已。
老爷作为春江市商会会长,遇上周边屯子、村子里收成不好,闹了饥荒,也会带领大家做做慈善。
如今,听于家屯儿出了这档子事儿,还是发生在自家儿媳身上!
又怎会坐视不管。
一扭头,见宗兰正坐在那里,挺着肚子本就难受,听了这事儿更是情绪激动,一直在深呼吸、又吐气……
老爷便问:“那个黄有仁,现在在什么地方?”
婶娘道:“这个事儿,已经闹得整个屯子都知道了。这个黄有仁,在他们村子就作恶多端,更是常常到我们屯子寻衅滋事,虽然没有在他们村那么霸道,但大家已经看不惯他很久了。虽是我儿欠钱在先,但他就这样想一把火烧了我们,趁夜里我们都睡着了,想把我们活活烧死!昨儿万一火势控制不住,就蔓延到邻居家去了。我们于家族长听了也很生气,族长儿子带了几个我们屯子里的人,到隔壁村那黄有仁家要人,想要个说法!只是那个地主家,光家丁就十来个,把大门堵得死死的,不让我们要人,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白子墨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于二再怎么混蛋,那也是他大舅哥!
敢欺负宗兰的婶娘和弟弟妹妹,这不是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婶娘又补了一句:“之前在他们村子,他还奸污了一个姑娘,害的人姑娘跳江自尽,姑娘没了,她娘紧跟着也上了吊,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家破人亡!后来宗兰……”
而说到这儿,婶娘又打住了。
听了这一茬白子墨更是气得不行,光是宗兰那件事,就应该找个人狠狠揍他一顿,便开口道:“这个黄有仁,看我不找人揍他一顿!銮禧那边认识的人多,花点钱,找他二十来个人,最好打得他半身不遂、下半辈子拄拐,打他个断子绝孙!”
而老爷已经气得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听子墨来这么一句,便问:“找人揍他一顿,揍他一顿他就能老实了?就不再出来祸害人了?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打电话!叫他们过去抓人!”说着,便气冲冲走到了电话机前,拨了个号码。
老爷道:“接警察局副局长,赵成栋办公室。”
接线员立刻转接。
只是那一头,却是赵副局长的秘书接了电话,问了句:“不好意思,我们赵局长正在开会,请问您是?”
老爷道:“就说我是白玉林。”
秘书转了话,果真没多会儿,赵成栋便接起了电话道:“哟!白大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找我……”
这个赵成栋,是老爷一个朋友的儿子。
老爷从他穿开裆裤、系尿戒子开始,便一路看着他长大,看他穿上了学生服,又换上了警服,后来家里出了一点力,给他升到了副局长。
不过跟白子墨一样,都没个正经。
老爷立刻打断道:“甭耍滑头!先听我说。”说着,便把这一通事叙述了一番,说到悲愤之处,更是破口大骂那黄有仁。
“大爷,您消消气,消消气。”
老爷道:“这种人,你们警局还不惩治,还要留他到什么时候!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治安,你们警局就不管了?我劝你立刻出警,把这黄有仁抓回来,治他一个罪!”
赵成栋起立立正:“是!”
老爷又道:“我不是在指挥你,这是你们警局的职责所在,我也无权干涉,我只是以春江市一员市民的身份建议你,现在!立刻去办!别让这黄有仁给跑了。”
赵成栋:“是!”
“那地主家十几个家丁看门护院,最好多带几个人过去。”
“是!”
挂了电话,又过了好一会儿,老爷才平复下心情。
又想,这一码事归一码事,宗兰的堂哥欠了他二十块,那便还了他,免得到时对薄公堂会理亏,于是命白齐道:“等过两天那头平静了,你带几个人拿二十五块钱到黄有仁家里去一趟,就说于二欠他们家的二十块钱,现在连本带利都还给他了,欠的钱也还了,问问于家的损失,他们家又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