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回去了。”
三太太看似漫不经心地应下:“嗯。”
“你们吃吧,我挂了。”
电话一挂断,三太太便“切”了一声,回到炕上坐下。
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老爷早年爱听戏,一有闲暇时光便往戏园子里跑,后来跟一个唱青衣的女子看对了眼,在外头另设了一个小公馆。
这么多年了,那一头的底细,三太太也摸清楚了。
这女子,也不是说多么貌美、也不是说多么年轻,只是人很善解人意,出身苦,得了老爷子的垂爱。
这两年也一直安安分分的,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小公馆离公司又近,又有温柔体贴的女人伺候着,老爷平日里不爱回家,这些天,是因为子墨成亲的事,和子墨跑了的事,这才回来得频繁了一些。
三太太刚一坐下,电话便又刺耳地响起。
“哎呦!”三太太不耐烦道,“肯定又是老爷,又要唠叨什么,有什么话也不一次说完,你去接。”
鸢儿便快步走去,接起电话:“喂,是老爷吗?我是鸢儿。”
“是我。”顿了顿,老爷开口,“我看宗兰那双手都皴裂了,老三那么多瓶瓶罐罐,就不知道送去一些。宗兰刚嫁进来,她那个好儿子又跟人跑了,一个人在白家无依无靠,岂不可怜?”说着,语气渐渐变得凌厉,“宗兰一嫁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一直也没开口,老三也不知道管一管,什么婆婆妈妈的事都要我插手!”说着,挂断了电话。
子渊早逝,怡婷她娘带着怡婷,在白家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老爷心里一直觉得亏欠怡婷她娘。
如今,子墨刚成亲,也跟人跑了……
对于这儿媳,老爷子心里也有一些个过意不去。
而这一次,也不完全是气宗兰的事。
只是跟三太太过了这大半辈子,她总是如此,每天吃了饭便往炕上一躺,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管。
老爷戳一下,她才动一下。
电话一挂断,三太太便道:“都听见了!”
刚刚老爷发火,旁边一个女人说“老爷消消气”,也都听见了。
三太太面色不悦。
拿起茶杯想喝一口茶,终是喝不下,便一把摔下了杯子。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把我那梳妆台翻一翻,什么雪花膏、香脂,有什么好东西,全给西屋里送过去。”顿了顿,又道,“把我的金银首饰、嫁妆,也都一并送过去得了!”说着,又躺了下来,一翻身盖上了被子,闭上了眼,一副不愿过问的样子。
鸢儿清楚三太太的脾气。
平日里倦怠,一遇上事又烦躁,被老爷说了一句,便又生气。
鸢儿蹲下身,要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三太太便说:“不要捡了!一会儿让婆子进来扫,你现在就去办事,免得正巧老爷又回来了,见我还没给她送去,又要说我办事不得力!”
鸢儿应了一声,便去办了。
第5章
宗兰醒来没多会儿,正在梳妆台前整理衣着,鸢儿便来敲了门。
佟妈走过去应门,鸢儿便走了进来,脸上笑盈盈的,手上还拿了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递向了佟妈。
佟妈知道是什么,但一时也不接,还问了句:“这是?”
“是三太太嘱咐我送来的,都是一些护肤的东西,早晚洗了脸,在脸上、手上涂一些,对皮肤好的。”
“哦哟,这么多啊!”佟妈脸上登时笑开了花,一股脑接过了东西,抱在怀里,送到了宗兰的梳妆台上,“二少奶奶您看,太太还惦记着二少奶奶呢,送来这么些好东西!”
“那谢谢太太了。”
鸢儿笑了笑:“不谢。二少奶奶刚来,一切都还不适应,太太关照一些也是应该的。只是二少奶奶也知道,最近二少爷的事,闹得家里上上下下都不安宁,太太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如果二少奶奶吃的、穿的、手边儿上用的,有什么缺的,跟我说就是了。我自己做得了主的,我就自己送来,我自己做不了主的,我就回了太太再送来,断不能委屈了二少奶奶的。”
佟妈喜笑颜开道:“知道了!”
鸢儿又说了一句:“今儿老爷不回来,一会儿厨房会送饭菜来,二少奶奶若有什么想吃的,再吩咐厨房做就是了。”又忽然想起一茬,“哦对了,太太看二少奶奶手背上有些皴裂了,这些东西也都管的,每天早中晚擦一些,过两天也就好了。”
佟妈回:“知道了,我会叮嘱二少奶奶的。”
“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去了。”
佟妈便将鸢儿好生送了回去。
宗兰则通过镜子,打量了鸢儿离去的背影一眼。
对于鸢儿姑娘,宗兰一直还觉得蛮可惜。
相貌生得这样好,脾气性情也好,又会说话,又会来事。
放在二十一世纪,又有一堆词适合形容她,什么智商情商高、情绪控制能力强、有上进心,等等等等。
据说十二岁便来白家做事,今年也才十九岁,在白家待了这么多年,倒没染上一点死气沉沉的作风。
放在一百年后,但凡生在一个正常家庭。
原生家庭再平凡,姑娘自己上学读书,如果用功,以鸢儿的能力,大概也能保持一个中上游的成绩。
高三奋进一些,拼一个985或C9名校,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科毕业,进一个好单位工作。
以鸢儿的行事作风,不说突出,至少也能混一个稳步上升。
也是讨上司喜欢的性格,如果是事业单位,分分钟就会被上司介绍对象,八成也能嫁一个不错的人家,游刃有余地过上一份体面的、甚至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对于结婚、生子、婆媳关系,这些曾令宗兰光想想便觉得头疼的事,总觉得鸢儿也都可以处理得好。
只可惜生错了年代。
家境不好,打小便进了白家做事,只能做一份下人的活儿。
但毕竟自己有本事,在一样不如意的大环境里,过得也跟其他人不大一样,至少是很得老爷太太赏识的。
太太在身外之物上,也一向懒得计较。
得了什么新鲜的小物件儿,便随手赏了鸢儿,逢年过节,给多做两身衣裳,心情好了,也会赏一些钱。
于是鸢儿吃穿用度,也与其他婆子、丫鬟大不相同。
鸢儿自己手头宽裕,碰上其他丫鬟家里有事,她能帮也会帮衬一些。
多好的姑娘!
记得宗兰穿越第一天,是鸢儿跟着自己的。
听闻一直伺候二少爷的两个下人,一个老了做不动了,回老家去了,一个年纪到了,家里给许了好人家。
在新婚前,二少爷两个贴身的佣人都走了。
太太怕儿子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生活上诸多不便,又想留意一下儿子儿媳的生活,这才忍痛割爱,将鸢儿送了过来。
只是后来儿子跑了,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又实在离不了鸢儿,便又把鸢儿要了去,随手派了佟妈过来。
佟妈也是跟了三太太大半辈子的老人了。
三太太刚嫁进白家便跟了三太太,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如今已经嫁了人,依然在白家做事。
只是身子没有年轻时灵巧,也没有年轻时耳聪目明,动作略显笨拙。
且年纪大了,嘴巴越来越碎,三太太屋里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喜欢跟人说道,才遭了三太太嫌弃。
好在宗兰跟佟妈倒很合得来,是一个能说得上话、且一心一意为宗兰打算的人,令宗兰感到一丝欣慰。
…
没一会儿,厨房送了饭来。
宗兰吃了饭,洗漱完,便早早地上了炕。
也不知是白天睡多了,还是她脑子里又在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这一个夜晚,她又一次失眠了。
想起怡婷的“寡妇”言论,又想起鸢儿的命运……
她在想,自己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穿越过来的第一天起,她夜夜失眠,都是在捣鼓这件事。
她想过,或许可以出去独立?
但这年代,在北京、上海、香港这些个大城市,有文凭的女人或许可以出去工作,只是这春江市……
虽是个省会城市,但通过这几日的眼见耳闻,宗兰体察得到,在这里,女人的地位是不高的。
街上还能看见裹了小脚的女人,男人打老婆,似乎也不稀奇。
再者说,她在现代虽是个博士,但在这里,繁体字也不大认得,更写不得,虽不是不能克服,但这一条路肯定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走不走得通,还要另说。
靠娘家?
只是听说了娘家的境况,她只得作罢,别说娘家靠不得,娘家还有两个小崽儿要靠她的夫家才能生活。
每一个晚上,宗兰都是如此。
脑子里千头万绪,总结起来,却又毫无头绪。
第二天醒来,依旧由佟妈梳头,去吃早饭,在公婆面前谨言慎行,吃完了回屋发呆,当一个小媳妇。
她也只能当一个小媳妇,再慢慢做下一步打算。
这两天,她这小媳妇还当出那么一点感觉来了。
只拿公婆当领导伺候。
好在这领导,一个天天在外不着家,一个每天头疼、腿疼的,万事都懒得过问,可比她之前的上司好伺候多了。
这东家还管她锦衣玉食,每月还有二十块的体己钱拿。
怡婷算同事。
这同事是一个关系户,背景很硬。
而这个背景很硬的关系户,却总喜欢找自己套近乎。
总而言之,至少目前而言,这日子她过得还算舒坦。
东家实力也硬。
这公公,白老爷子白玉林,是春江市商会会长,算那一代的民族资本家,手底下一堆的工厂产业。
宗兰感觉得到,这白家,定是个顶顶有钱的人家。
这个年代,能住上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家里能通上电、厨房有自来水,还安上了抽水马桶,已是不俗。
三太太却一直抱怨这祖宅陈旧,盼有生之年,能住上两三层的花园洋楼。
以白家实力,盖一个洋楼似乎不算个问题。
只是老爷嫌折腾,且崇尚简朴,于是一直未能如三太太所愿。
白家人脉也广。
除了同老爷打交道的人各有来头,这家的少爷、小姐,娶的、嫁的,也都是有名望人家的子女。
老爷子子女不多,一共三个。
大少爷白子渊,娶的是官家大小姐。
怡婷的外公,在清朝是京城一员大官,现在也在政府谋了一个不错的职位。
二女儿白蕙兰,嫁的也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公公家里是开矿的,光听听就觉得富得流油。
也就她,于宗兰,与这白家最是格格不入。
从一个叫于家屯儿的穷乡僻壤嫁过来,父母早亡,下面还有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宗兰从小种地、做小活儿,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今年也才十一岁,还需要夫家帮衬才行。
宗兰时常看着自己这一双红肿、皴裂的手……
才十九岁啊。
这个叫于宗兰的民国女子,想来是同一百年后那个叫张宗兰的女人一样的命苦。
便也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
之后的日子都还太平。
白老爷不常回来,怡婷也上了学,整个院子清净得很。
宗兰每日吃了饭,便翻一翻二少爷的书橱。
这二少爷,大学八成是学经济的,书橱里立了一些经济学相关书籍,还有一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是经济学老师列出的必读书目之一,只是当时读研忙,一个事连着一个事,一直也不得空去读一读。
回想自己的求学史,简直是一本血泪史。
一门心思想学金融。
她也一直很用功,高考考得还不错,想冲一冲名校,名校冲上了,可惜专业被调剂了,学了心理学。
开学后,一直卯足了劲儿想转专业,到底没能转得成。
硕士!放弃了保研名额!转专业考金融!
只是分数差了一点,又被调剂了,学了同一学院的经济学专业。
好在宗兰有一个本事,学一个专业,便爱一个专业,干一份工作,到头来也会热爱上那一份工作。
看到《国富论》,宗兰每日一得空也会读一读。
上面都是繁体字,不过靠上下文推测,每一个字也都推测得到,宗兰看着它们,便也习得了些繁体字。
在屋里待闷了,便出去走一走。
出了白家的宅子,也不敢走太远,只是出去看一看外头的世界长什么样。
但日复一日的,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了,今天在居民区转一转,明天便出了居民区,走到了大街上。
二十世纪初的春江市,出人意料的繁华。
街上什么包子铺、酥饼店、大酒楼,什么咖啡店、戏园子、电影院,什么胭脂铺、裁缝铺、皮货行,应有尽有。
宗兰每天揣些零钱出门,逛一逛店铺、走一走大街,逛累了,便吃个包子、吃碗面,或买一包酥饼。
每天都有一种到古镇游玩的心情。
也曾在电影院门口逗留,只是这年代,电影技术想来是不大行,又怕耽搁了时间,佟妈着急,便没有进去。
能出门走走了,宗兰便觉得,这二少奶奶的日子也挺好,每天拿上体己钱出去逛逛街,吃吃东西。
晚上也不会再捣鼓一些糟心事了,只想明天上哪儿逛。
也不再失眠,每晚睡得香香的,第二日怀抱希望醒来。
第6章
这一日,宗兰吃了早饭,看了会儿书,又要出门溜达。
一见宗兰揣了钱,要往外走,佟妈便在身后百般阻拦:“哎哟!我的二少奶奶哟!您可在屋子里好生待着吧!您这一出去就是一天,我那个提心吊胆呐!一会儿担心您被人拐了,一会儿又怕您跑了,简直是折了我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