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时玖远
时间:2020-05-07 09:28:57

  晴也撇过头去,她无法反驳孙海的这番话,也无法告诉他们这大半年来自己都遭遇了什么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她没有对邢武动情,如果邢武家没有失火,如果他们不是被逼到绝境,她为什么要选择绝地反生放手一博?
  转眼走到汽车边上,晴鸿志停下脚步转过身,孙海当着老晴的面对晴也说:“听孙叔一句,我也跟你爸说过了,知道你在这里有新的同学和老师,待会我跟你爸到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你也好跟老师同学道个别,那个厂子不行转出去,转不出去回头我找人帮你处理,明天我们再回程,你看怎么样?”
  尽管孙海已经尽力在父女两之间调和,奈何父女两的脾气如出一辙,自己决定的事都不会轻易动摇。
  晴也再一次向晴鸿志提出:“爸,我不想跟你闹,我就在这参加高考行吗?我保证不会掉链子好好考,厂里的事情已经让朋友帮忙打理了,我会好好准备高考的,我不是不想跟你回去,只是…都来这么长时间了…”
  晴鸿志一手撑在车顶上,有些不可理喻地看着女儿:“什么叫都来这么长时间?你才来几个月?你在北京读了那么多年书,到这才一年不到,你还舍不得走了?”
  晴鸿志仔细观察着晴也的神情,自己的女儿他当然很清楚,都说女儿要富养,他从晴也出生起,就把她捧在手心,吃穿用度都尽量给她提供最好的,特别是物质上,她要月亮,绝对不会给她摘星星。
  听孙海说晴也刚来这里就吵着要回去,他也能想象这落后的县城对晴也来说,生活条件肯定不行,所以他一出来就来接她回家。
  但让晴鸿志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女儿不是欢天喜地的要跟他回去,反而还说要留在这,留在这个连住的房子都没有的破地方。
  晴鸿志不傻,很快意识到什么,试探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晴也抬起头看着爸爸,一双大眼就这么闪烁着,几度想跟老爸摊牌,是,我遇到了这生中最爱的男人,我恋爱了,我不想离开他,我不能辜负他。
  但最终她忍住了,爸爸没有见过邢武,从他看待李岚芳家的态度来看,他八成会认为自己被个穷小子骗了,或者年轻气盛被爱情冲昏头脑,甚至以她对爸爸的了解,他大概会气得直接拽她上车就回北京。
  所以晴也没法说出口,只能再次对爸爸说:“高考完再回去行吗?”
  如果在没来李岚芳家之前,晴也对他说这话,苦苦哀求,晴鸿志或许会考虑,毕竟离高考也没两个月了,转回去也怕影响她的情绪和心态。
  但自从来了李岚芳家,亲眼看见她家这个情况,听说过年的时候家里的房子竟然都被烧了,女儿在这么关键的几个月里,一直安顿在鱼龙混杂的破旅馆将就着,晴鸿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要不是孙海在旁劝说,他恨不得立刻把晴也带回北京。
  特别是在中午看见黄毛那群人叫晴也后,晴鸿志更是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让晴也待在这样的环境中。
  所以他非常干脆地告诉晴也:“其他事你想怎么样折腾可以再商量,这件事我不会答应你,你自己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手续我会替你转回去,你不跟我回北京耽误的是你自己的前途,你想想吧。”
  说完晴鸿志便上了车,孙海有些着急地对晴也说:“你听话,别闹了,都什么时候了。”
  晴鸿志和孙海走后,晴也有些沉闷地转身又走回院子中,坐在后院的门槛上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她拿出手机不停地翻着她和邢武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那天晚上他们视频通话完,凌晨她睡着后,邢武悄悄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老婆,我想你。
  早晨晴也醒来看见这个称呼时,雀跃却又羞涩在床上打起了滚,而此时看见却鼻尖酸涩。
  她拨通了邢武的电话,电话那头显示无法接通,她放下手机,将脸埋在膝盖间,双手插进头发里,心绪烦乱。
  李岚芳在厨房烧饭,伸头看了晴也一眼,没一会晴也感觉面前压下一道阴影,她抬起头的时候,李岚芳递给她一根才煮好的玉米,她顺手接过,李岚芳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随口说道:“你爸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啊,我还是好多年前见过他一次。”
  晴也咬了口玉米安静地听着。
  “你那时候才周岁,我一个人带着武子上北京找你妈。”
  晴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李岚芳:“你去过我家?”
  刚问完这句话,晴也就忽然想起,她来这里的第一天,李岚芳的确跟她说过去北京见过她。
  李岚芳抬头望着院顶的一方天空,回忆道:“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妈身体就不大好,我去见她一方面也是愧疚,从家里出来后就没去看过她,原来还是姑娘的时候住在你姥姥家,你妈比我大好几岁,我过去的时候你妈都懂事了,也从来没说家里人又抱个孩子回去不高兴,或者欺负我什么的,反而那时候我放学贪玩,回去晚了,她还等我一起吃饭,她奶奶塞给她点什么好吃的,她都带回来给我留一份。”
  李岚芳提起晴也的妈妈时,倒是十分唏嘘,她长叹一声说道:“我和邢国栋在一起时就有了武子。”
  晴也握着玉米的手紧了一下,虽然这件事她很早就猜到了,但头一次从李岚芳口中听见,晴也依然有些微微地震惊。
  李岚芳告诉她:“那时候我也是没有办法,跑去农村,我原来的爸妈不肯收留我,经人介绍跟了邢国栋,没敢告诉他我有武子的事,武子生出来不像他,他就老疑神疑鬼的,后来到处打听,回来大吵大闹,武子才几个月,他就打他,大冬天的让他光着个身子,那会武子太小了,我实在是怕武子被他弄死了,凑了点路费带武子去北京投奔你妈。”
  晴也有些怔然地望着李岚芳,第一反应却是,她和邢武在一岁的时候就见过了?
  如果她能早点知道邢武儿时的遭遇,再怎么也要拼命让爸妈留下邢武,也许那样的话,邢武的人生会天翻地覆吧,也不会在后来的道路上吃那么多苦。
  可她那时候才一岁,很多事情就这么错过了,妈妈没有原谅李岚芳,她无法原谅李岚芳的自私叛逆导致姥姥和姥爷伤透了心,甚至在李岚芳走后,姥姥大病一场做了一次手术,当时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李岚芳依然没去看上一眼。
  所以晴也的妈妈不肯再认李岚芳这个妹妹,她只能带着邢武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扎扎亭。
  直到晴也妈妈前几年身体查出异样,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陆陆续续跟李岚芳通过几次电话。
  李岚芳感叹道:“我以前年轻干了很多蠢事,最不应该的就是从你姥姥家出来,那时候就觉得自己离了家肯定也能过好,别人哪能懂啊,后来苦果子只能自己吃。
  我当初要是没从你姥姥家出来,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人生没有后悔药啊,哪有父母会害自己孩子的。
  晴也,等武子回来,我会跟他说的,跟你爸爸回去吧...”                        
 
第95章 
 
  晴也埋头咬着玉米, 每吞咽一下,喉咙都在艰难地哽咽着, 她很清楚一旦跟爸爸回去将会意味着什么,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跟邢武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决定,一切太突然了, 突然到她一团乱麻, 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锅里烧了半天,李岚芳赶紧起身去看火,晴也的眼泪终于绷不住了, 理性和感性不停交织着, 快要把她逼疯了。
  李岚芳关了火从厨房出来对晴也说:“晚上饭菜都在锅里了,你要不跟你爸待一块就自己吃, 我去一趟医院,老太这两天又开始犯病了, 真是不死不休。”
  她进屋换了鞋子,出来的时候突然一惊一乍地说:“哦对了晴也,武子好像有什么钱没结, 这两天人家也找不到他, 喊我赶紧去领一下,还要对什么数字签字的,我也不懂,你待会要是没事去帮他领一下。”
  晴也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在哪?”
  李岚芳翻出手机里的短信给晴也看,对她说:“可能也没几个钱, 你领完后就自己拿着用吧。”
  说完李岚芳匆匆赶去了医院,晴也也从门槛上站起身,下午的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都是干燥的味道,晴也很不喜欢这种气候,可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好似也习惯了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这里是邢武的家,连同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自建房,坑坑洼洼的街道,十字路口的小店都要亲切很多,仿佛只要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就能感受到邢武还在她身边,也许一个转身,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我回来了。
  可一旦离开这里,回到爸爸身边,未来的一切便成了未知数,他们分居两地后,以后要怎么样才能让彼此的生活再次交集?
  就像两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人,终究只能转向不同的道路,未来还会不会再在一起,还要多久,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她就这样满怀心思地走出路口,拦了辆车报给司机地址,车子越来越快,窗外的景色从熟悉到陌生,不知不觉中晴也来到了一片她从未来过的地方,有沙子透过窗户吹进她的眼睛里,她赶忙关了窗揉了揉眼,外面尘土飞杨,街道两边光秃秃的,不时有那种很大的货车迎面而来带起更大的尘土。
  出租车停在一个大门头下面告诉她这里就是坝道口,晴也付了钱下车走进那个灰蒙蒙的门头后,放眼望去,地方很大,随处可见的货物杂乱无章,到处都是衣着脏兮兮的男人,蓬头垢面的,还有货车不停穿梭其中,压过地上的钢板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迎面而来的面包车横冲直撞,吓得晴也赶忙让开。
  乍一看上去,这里类似一个大型的物流集散中心,或者仓储之类的地方,但要比集散中心杂乱无序很多,她这样一个穿着干净的小姑娘出现在这里,不时引来很多好奇的目光。
  晴也很快走向一位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大哥,打听天达财务室在哪,大哥脖子上挂着条脏兮兮的毛巾向后指:“一直走到顶,往右边拐找一个红房子。”
  那声音几乎是用喊的,听得晴也炸耳朵,还是连声道谢,顺着大哥指的方向一路找去,本来还以为是个像样的房子,来回路过两趟,又在附近问人才终于发现那个简易房就是所谓的财务室。
  晴也进去说明来意,财务室里的中年妇女拿出一本封皮泛黄的大册子,找到邢武的姓名,然后扔给晴也跟她说:“你坐那边自己对下,没问题在后面签个字。”
  晴也说了声“谢谢”,在窗边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册子上登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她看到了邢武的那行,上面时间记录得清清楚楚,是三月份的记件薪酬,从工时来看每天都有六七个小时,甚至更多。
  晴也忽然将册子往前翻去,很快找到了二月份的记录,还有一月份的,而十二月份的已经不在这本册子上了,晴也无法判断邢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这里干活的,可他哪来的时间?甚至每天五六个小时都待在这里?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驾校,邢武告诉她每天要去驾校练车,从什么时候开始?晴也回忆了一下,似乎是顺易关门没多久,邢武就告诉她报了驾校。
  所以年后他每天晚上九十点才回来,她补习班重新开启的那段时间,邢武甚至忙得比她回去还晚,有时候他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晴也不是不知道他在外面接了点活,他以前也经常接活,无非是到哪个公司修修网络,到哪个厂维护机器之类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邢武会到这种地方来做苦力。
  晴也忽然感觉浑身冰凉,她抬起头看着那逼仄的窗外,晒得黝黑的男人肩上扛着巨大的货箱,压得弯了腰,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他额上滴落,而货车上这样的箱子一眼望去不计其数,还有男人站在货车车顶,将近三米多的高处,顶着太阳将东西一箱箱往下挪,半天都直不起身子。
  晴也身上还穿着长袖,可这些男人早已赤着上身,挥汗如雨,而另一边蹲在墙角扒饭的年轻男人,还没吃两口又被叫去抬货,那些老点的男人对着他破口大骂,纵使在这样最底层的生存环境中,欺压、阶级依然无形中存在着。
  盒饭就那样扔在地上,整片场地沙尘弥漫,透着压抑的厚重感,混乱,肮脏,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的苦力。
  晴也的心突然狠狠揪在一起,过去的几个月里邢武正是和这些人一样,干着粗重艰辛的苦力,甚至还有可能和刚才那个年轻人一样被呼来喝去,承担着更多的活计,为的就是这个账本上的数字。
  好几次夜里,她摸着他指尖越来越厚的茧都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那段时间他要负担奶奶的医药费,护工费,要给厂里配机器,渐渐帮她配齐了那些并不算便宜的生活用品,她想买辞典,他直接给她转了钱。
  而这些钱,是他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拼来的,晴也不想也不忍再去看窗外的场景,她突然觉得眼前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邢武,她仿佛看见他爬到那么高,那么危险的地方卸货,仿佛看见他热得汗流浃背被货箱压弯了腰,仿佛看见他蹲在那个墙角被满是脏兮兮的垃圾包围着,扒着那盒看上去毫无食欲的盒饭。
  晴也的脸埋在掌心里,瞬间泪如雨下,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带给邢武的会是这么不堪入目的生活,他不应该这样,他不应该做着这些最底层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尽可能赚到更多的钱,他何至于此?
  她根本不在乎,不在乎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不在乎跟他窝在旅馆里,从她决定拿自己的未来赌他们的前程时,一切都不在乎了。
  可他说过他在乎,所以他拼命地赚钱,将所有的艰辛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把自己最轻松的一面拿到她面前,然而当晴也踏进这里后,所有真相都撕开了,血淋淋地摆在她眼前。
  他不轻松,一点都不轻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带给了他快乐,还是灾难!
  原来家庭的负担已经让小小年纪的他被迫老成,被迫承受着那么多生活的压力,而现在,她也成了他的负担之一。
  三千二百元,这是邢武3月份参加县运会之前半个月的全部薪酬,她甚至看见在邢武下面那人的记件收入整个月不过也就四千多,在这个薪资如此低的县城,半个月三千多的收入,晴也无法想象他到底搬了多少沉重的货物才换来这样的数字。
  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偶尔从刚才那个地方开出来的货车从晴也身旁疾驰而过,她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着。
  夕阳顺着大地铺洒开浓烈的光芒,却仿佛被阻隔在一片沙尘之上,肉眼可见处全都蒙上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纱,远处的乔木荒凉一片,偶有残败的泥土房早已塌了一半被人遗弃。
  晴也顺着石子路爬上山坡,绕过泥土房后,她怔住了,远处浩瀚无垠的戈壁滩雄浑壮阔,大地被夕阳点燃,像一把熊熊烈火灼烧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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