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已知眼前小姑娘有冗疾缠身,可当真看到从轻纱衣袖下伸出来的、极其苍白的纤细手腕,仍微微一怔……
正常人的肤色红润或偏黄、但她的肤色像常年隐藏在黑暗中未见到阳光的不正常白皙。
微怔后,陶大夫很快回过神来,轻拿起她的手放在脉枕上。那一瞬间入手的触感有些冰凉,是体寒之人特有的症状,她只是更为明显而严重。
他温和的神色渐渐凝重,“姑娘……你伤势沉重,五脏六腑皆有受损迹象,应有不少淤血残留,若不及时清除,日后恐有遗症;你体质太过虚寒,气血不足,平日应已常有晕眩耳鸣之症,你……”
他渐渐神情不掩惊讶的看着她,若常人身染这些冗长之症早已是卧床不起。
“让大夫见笑了……”元华似也没料到对方能一一例出这么多危及性命的病症来。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也很清楚,是而一直在以清心决调养内息。
陶大夫眉头微皱,神情严肃了几分,“此悠关性命,非好笑之事。”说着,很快松开了她的手。
元华微微顿了一下,“……大夫说的是。不知,能否将茯灵花卖予小女?”从善如流的应答。
声音轻柔令人细听起来总有几分韵味其中。
陶大夫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凝。虽然隔得这么近,但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却能感觉到她非是故作坚强淡然,而是真正对这一切不算在意……
“姑娘若真的急需此药,让给你也无不可。但……恕我冒昧问一句,姑娘所说的药方可有试过?用之可有效果?”据他所知,茯灵花应无这方面的功效。
“多谢……药效尚可,小女自有分寸。”
陶大夫听了后,也不便再追问下去,只让药堂掌柜将本要带走的茯灵花取出来。
“姑娘的病症,再不调养,恐有性命之忧,不如,让我为姑娘再开一副药如何?”
元华似微微想了想,“便依大夫所言……”她大概确实要休养一段日子了,重创的内伤与至虚弱的余毒未清。以及,对方的提议,或许会是一个契机。
她对他的身份有一些猜测与怀疑。他跟寻常的大夫不一样,并非是九黎人的身份,而是他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大夫。
言行举止的尊贵气质。
以及……
他眉宇间依稀与余四有几分相似的影子。
收了药,也收好了药方。元华心有所思,“这般好意,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陶大夫笑笑:“姑娘若肯帮一个忙,便算两相抵过。”
“请说。”
“实不相瞒,我对各种疑难杂症很感兴趣。姑娘若不嫌弃,可否让我尝试一治……”
元华听了似有所思。
他见状便又道,“不必为难,端看姑娘方便与否,若是方便,日后可再来此间,若是不方便……就当我没有说过。”
元华:“我若有时间,会再来寻陶大夫。”
算是答应了。
之后离开了药铺。
陶大夫交代掌柜一些事情后也很快离开了。
并未带着药箱。
不是去治病……
暗处淡淡看着、并等着的元华跟了上去,悄无声息的跟了一路,往皇宫方向,远远看着他进了宫门,便停了下来。
心中的猜测已有结果。
第76章 他之身份
夜。
某客栈里。最角落的一间客房里, 门窗紧闭, 油灯昏黄暗淡, 屏风后面,倒映出一抹云烟般隐约的影。一头乌黑的发丝微微浸湿了些水气, 柔顺地散落在浴桶外面,浸在药气弥漫的浴桶中的元华,神情倦懒而若有所思着……
陶大夫。
就这么一个身份是大夫的人,在街巷为医, 并不出名,大夫的身份便只是乔装。
天黑了入宫,应是住在皇宫里之人。能住在皇宫里的男子, 寥寥无几,除了皇帝只有皇子。
假设他真是皇子的话。
几位皇子都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也都住在了外面,唯有……大皇子姬玉韬还住在宫中。
掌柜唤他为陶大夫。陶, 与韬同音……他之身份, 呼之欲出。
就她目前打听到的消息中, 大皇子在台面上没什么存在感;倒是三皇子、五皇子斗得风生水起;四皇子名声与形象很好, 是个散漫的主无心皇权争斗,常在外纵情于山水之间。
但从他一路刺杀九君恒的布局心思看来可不像个散漫的主……
师尊曾经说过,他常活跃于武林,应在武林中有培植势力。
九君恒入京之后一定会找她。
在此之前……
她要么取回关素素的身份, 要么找一个身份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与九君恒旗鼓相当的人。至于这个人, 她心中已有方向;除此之外, 也该加快速度了, 推动京城的局势,尽快达成师尊所希望的局面。
另一面。
那位陶大夫自进入皇宫之后。
原本温和而平易近人的神态便在无形中产生了细微变化。虽然他看起来仍旧温和,气质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一路径直而行。
对两旁见他便跪的侍卫、宫人视而不见。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宫殿,步入之后,便觉异常,平日往来于寝宫里的宫人。
今日却一个人影也未见……他心中微疑,却也似隐隐猜测到了什么,脸色有了一些变化。步伐也似变得沉了一些。
夜色浸染屋檐下。
寂静而跪满宫女太监的大殿上。氛围已然压抑到了极致,坐在座位上的皇后,嘴角法令纹紧绷着,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严肃的气息。
很凶,也很骇人。
低头侍立在两侧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一个在轻轻打扇子的小宫女,手下带出阵阵轻微的风声。在寂静中更显突兀,小宫女脸色发白,手酸得快要抽筋了,动作也不敢露出分毫异样……
连往常最有脸面的嬷嬷都不敢出声惊扰。被瓷片弹伤而额头流血的那位宫女,血虽已凝,发丝却跟衣袖粘在一起。
直到……
一名身材高大斯文、衣着朴实无华的清俊公子慢慢出现在大殿上。五官略显深邃,棱角分明,情绪内敛着,脸上没有笑容。
他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衣袖下的手紧了紧。
“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冷冷看着他,“去了那里?”语气很严厉,蕴含着怒意,丝毫不顾忌有在场的宫人。
“儿臣去了宫外。”
“去做什么?”
他似顿了一下,“宫里太闷了,出去走走。”回答时,微微垂眸,并不与皇后对视。他已留意到跪在旁边那名额头受伤的宫女,血虽已止,却浸湿了一片衣袖沾着发丝。
皇后言语含怒,“你这样一天天往宫外跑,成何体统!贵为皇子,就该有皇子的样子……”
“是,儿臣知晓了。”
大皇子缓了口气后,微微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平常的问:“不知母后,为何要罚这些宫人?”
“他们有罪,自当该罚!”
他闻言沉默了一下。心底里隐忍着情绪,但深知皇后的性情,不能直接开口求情,“母后来寻儿臣,应有要事,不如让他们先退下吧”
皇后最见不得大皇子替这些宫人求情。冷冷扫了一遍那些匍匐在地的太监宫女,“都退下罢,自行去慎行司领二十杖,以敬效尤!”
“儿臣有错,不该离宫,请母后放过他们……何必因儿臣的过错,迁怒于他们?”
皇后阴沉着脸听而不闻。在大殿上的宫人都退下,强抑的怒火才总算发作出来:
“够了!你是皇子,高高在上的大皇子!你怎能为那些下贱的宫人求情?你怎能为了那些下贱的宫人顶撞你的母后?别说母后杖责他们,就算母后杖毙他们,你也不该有丝毫动容!你该稳重,你该沉着,你该有皇子应有的威仪!”
自知无法更改这样的结局,大皇子不再说话。
皇后斥责的话语。
一如往昔,话还是那些话,同样的严苛与怒意。
大皇子沉默着,不顶撞,却也分明未将斥责听进去。
皇后语疾,气微沉,看着儿子这个样子,眸光更冷,也更有些心灰意冷……任凭如何苦口婆心,所期所望,根本得不到一丁点回应。
最终,皇后微微在心底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意,问:“可有准备好你父皇的寿礼?!”
“有母后拿主意便可。”
“姬玉韬!”
大皇子抿唇没说话。
“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连你父皇的礼物都要本宫替你拿主意!你还有什么用!你枉为兄长,落后于前,你那些皇弟,谁不在挖空心思讨好你父皇?”
大皇子仍是平静的回答:“是儿臣无用,有负母后的期望。”他的态度诚恳而卑微。却也正是因为这种死水般无波无澜的态度,让他的言词、语境分明走向两个极端……
一如身在此位。
却根本无心争斗、争夺那些东西。他之所愿,早已远离这个身份该行之路。
“你——”
皇后被大皇子的态度气得说不出话来。威严含怒的目光之中,难掩失望,“本宫怎就生个这么无用的儿子!”
——本宫怎么就生个这么无用的儿子!
大皇子仍是默默听着,如同对这一切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任凭皇后如何失望斥责于他,也不露分毫情绪,只有眸子似灰败了颜色,蒙蒙一片,如尖锐的寒冰落入其中一点点蔓延成霜。
言语如刃。
最能割裂人心。
……
第77章 府宅安宁
天一亮。
元华就离开了客栈, 往城西鱼市而去。当日她与说书人打听消息时, 对方曾提了一嘴, 城西有片卖鱼的市集,那里鱼龙混杂, 江湖人士出入不少,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只是,常有帮派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不慎便会惹祸上身。
而巡城兵马司似乎不怎么管里面的事。只要不蔓延到其它地方, 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天子脚下尚有这种地方,必然有人担着……
而这个人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太寻常。
鱼市临着一条河。
河边修筑着无数参差不齐的草棚或屋舍, 错落覆盖在水面上。这里的建筑因临水,上至屋檐下至墙角石砖,都因潮湿而生霉, 生满青苔, 青苔下的建筑腐蚀得发黑起来。
也因为潮热的天气, 让周围弥漫着一股夹杂着鱼腥的臭味。行来过往的人, 大都穿得很随意,或坦胸露*,或赤着着胳膊,大摇大摆走在市集上。
元华的出现虽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但也没人敢冒然相扰, 毕竟, 会出现在这里的都应有几分本事才敢来。
元华来此的目的有二;一为多打听一些消息, 二则是为让姬怀瑜注意上她。他既活跃于武林,暗中必有眼线,只要多露几次面就能让他注意到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他与九君恒是绝对的对立面。以及,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旧巷子里。
有一家酒肆比起其它地方更为干净些。元华径直走了进去,在进门时,有伙计见她模样似有些惊讶而想来拦。但在她出示了手中寸许长的义令后,便将要拦的姿势硬生生变成了请。
“姑娘里面请……”
公开亭。
一个散布于武林各地的消息倒卖来源地。可以是任何形式,也做着正常的营生,流动着形形色色的非寻常人物。
洒肆二楼。
雅间里,门虚掩着,几株细竹影影绰绰。一名白衣胜雪的俊美公子坐在其中,神情微倦的听着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
……
尚书府关家。
石狮威严立在朱红大门前,红墙绿瓦,富丽堂皇。关二爷经常不在府上,府上诸事,都是继室蒋氏在打理。
蒋氏原本只是侧室。不过与关二爷自幼青梅竹马,在谢氏过逝之后便扶正了。
除了蒋氏。
尚书府上还有一个能说上话的。甚至,说话的份量比蒋氏还要重,便是关二爷之母——
关老太太。
而除了这两位之外。
府上还有几房妾室,不过都没什么存在感;大的被蒋氏治得服服帖帖极为安守本份,小的在关知微面前自卑得抬不起头来……
表面看起来。
尚书府内宅是极其安宁的。
近日府上又送进来一批上好的丝绸料子。蒋氏与老太太正在挑自己喜欢的,除了布料,还有不少款式漂亮的首饰,堆了几大箱在堂上由着慢慢挑选。
蒋氏打扮得珠光宝气,佩环叮当;老太太年岁虽高,打扮上却也不不遑多让 ,穿金戴银,一身行头富态贵气无比。
“老太太,清州这一次的速度也忒慢了些。陛下寿辰将至,是紧要的大事,除了重金备礼,也要顾忌着点脸面,谁不要多添几套金银头面衣裳来着?可他们银子给得慢也就罢了,信中还有所质疑,也不想想我们在京城,府上一大家子,那里不要用银子?”
“喏,你回头写信给他们说清楚就行了。”
老太太根本没在认真听。
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些华丽的素绵首饰上。
琳琅满目,极尽奢侈,若是放到外面,随便一件就寻常人家过上一年半载了。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我都要了!”老太太杵着镶玛瑙玉石的祥云拐杖站在那里,下巴微抬,象征性的划拉了一围,就把大半精美绸缎要了。
“呵……呵呵,”蒋氏笑容有些裂,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老夫人,瞧着这些料子还真是很精美华丽呢……”老不死的要这么花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