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亲手葬送了这次机会。
他怨赵朔,因为赵朔比他更聪慧老练,但他更怨他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谓的才能,其实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假把戏。
赵国的事令他很是消沉,他将怨气撒到了赵姝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和赵姝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会和她说话。偶尔一两次,他去赵姝屋里过夜,梦里醒来,发现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怨了几个月,他早就不怨了。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并非真心怨她。听见她哭的时候,他心里绞了绞,但他没有为她擦泪,也没有拥抱她。他装作不知道她哭。
他想,他很快会振作起来,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失败,他会做出点事来。等他做出点事来,爷爷会奖赏他,他会将爷爷的奖赏全都送给她。
他去了凤城,遇到了自己的第二次机会。夏公主是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她欣赏他的才华,他们相谈甚欢,他一度迷了魂。
好事成双,就在他得到夏公主的赏识后,家里也有了喜事。
赵姝有孩子了,他即将成为一位父亲!
继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后,这次轮到他躲着哭了。
他做惯小孙郞和孙玉郎,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从孙玉郎成为了别人的夫君,还没有习惯做人夫君,如今又要做人父亲了!
他悄悄将夏公主美丽的身影从心尖沉到心底,他将赵姝送的玉佩戴到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谁的夫君,是谁的倚靠。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一定会挣一个好前途,靠他的笔,靠他的文章,撑起整个孙家。
孙馆一直认为,他是全家的宠儿,是所有孙家人的希望。他的话,在孙家是有分量的,因为他是孙家最瞩目的公子,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儿。爷爷疼他,比疼他父亲更甚,就算爷孙俩偶尔意见不和,也不会生出嫌隙。
孙鼎初次提出娶公主的时候,孙馆依旧认为,这只是孙鼎一时的惋惜。
他坚信,只要他守在孙府哪都不去,等时间一长,爷爷自然会明白他有多重视赵姝和赵姝肚子里的孩子,等爷爷明白后,也就不会再提娶公主的事。
直到孙鼎再次提出娶公主,孙馆才发现,原来爷爷决心让他娶公主。
不但爷爷这样想,孙家其他人也这样想。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娶公主一事视作孙家荣辱与否的大事。
孙馆站在厅堂中央,浑身上下寒得发抖,他死死咬住牙齿,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两只眼珠子鼓得快要掉出来。
厅堂乌泱泱全是人,孙家的人都在这。只有当孙家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众人才会齐聚一堂。
这件大事,必须是家族存亡的大事。
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才能让他将公主娶回家,娶了公主以后,孙家又该如何借助公主,更上一层楼。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兴奋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将公主娶回家。
“我会日日奉承公主,说她爱听的话,如果有必要,我会跪拜她。”说这话的人,是他的母亲。
紧接着他的父亲说:“也许我们现在就该建一座公主楼,等公主住进孙家,她就能有华丽的居所。”
他的二叔说:“公主的封地需要人打理,或许到时候我可以向她自荐。”
他的二婶缩着脖子说:“我们都会敬重公主。”
在场的男人们都羡慕地看着他,夸他是家族的希望,在场的女人们则窃窃私语,讨论该如何跟公主做妯娌。
没有人记得他已经娶妻,他的妻子就快生了。
孙馆立在人群中间,如置身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他惊慌震怒地扫视眼前这些人,就在前不久,这些人还去过他的大屋,向赵姝讨要殷橘。
“赵姝真不错。”大家拿到橘子后这样说。
刚说过人好话,怎么转头就忘了呢?
孙馆盯着自己的亲人们,忽然认不出他们是谁,往日熟悉的面庞,猛地变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就在他怒不可遏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张脸,那张脸和眼前这些人没有区别,冷漠势利,是他的脸。
他也曾坐在他们中间,理所当然地谈论另一个人的生死。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孙馆肩膀一抖,他愤怒扭曲的脸缓缓平复下来,他抽口气,冷静问:“赵姝那边呢?你们要我如何向她交待?她会同意和离?”
大家静下来。
孙鼎:“不,不能和离。”
孙馆愣住,忽然想到什么,但他不相信,所以他继续说:“赵姝不可能做小。”
孙鼎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她自然不能做小。”
孙馆不寒而栗,呆愣半晌,转身就往回跑。
孙鼎:“拦住他!”
孙馆拼命挣扎,他不安地问:“赵姝在哪?她在哪?”
孙鼎叹口气,走上前拍拍孙馆的肩:“乖孙儿,爷爷知道你心软,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人责怪你。”
孙馆目眦欲裂,他已经明白孙家人要对赵姝做什么,他大声怒吼:“她还怀着我的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孙鼎又拍拍他肩,不说话。
孙馆不敢置信地望着孙鼎,孙鼎背过身不看他,他又去看其他人,用乞求的目光求他们,大家低下眼。
孙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众哭泣,此时此刻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全都破碎,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痛哭流涕,茫然得像是自己从未存在过。
他近乎痴傻地喊:“你们不能如此待我,不能!我可是孙玉郎,你们该听我的,该听我的!那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孙鼎挥挥手,示意随人将孙馆架回座案。他们还要接着商议孙家的大事,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孙馆被摁住,但他的嘴没有被堵上,他声嘶力竭地吼:“赵家不会善罢甘休,云泽台赵姬也不会放过孙家!我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孙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冷冷道:“赵姝自己出门游玩,不慎失足落崖,和我们有何干系?到时候我们全家人哭上三天三夜,再为她办场风风光光的丧事,谁能挑出错来?”
孙馆仍是大声吼赵家与云泽台不会放过孙家。
孙鼎忍不住上手扇他一巴掌:“没有证据的事,你乱吼什么!”
孙馆脸上一道红红的巴掌印,眼下面颊高高肿起,他张着泪眼,眼睫一低,眼泪滴到地上。
许久,他收起自己的声音,低声下气地说:“我会和赵姝和离,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会将公主娶回来,孙家定会蒸蒸日上,所以爷爷,让我和赵姝和离,让她回赵家吧,只要我和她好好说,她绝不会记恨孙家,赵家和云泽台也不会记恨孙家,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一切都会像爷爷想的那样。”
孙鼎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这个蠢货!与她和离,然后等着她到处说孙家是非?你若真与她和离了,孙家才是自取灭亡,所以她必须死。她死了,孙家固然铤而走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如若她以弃妇的身份活下去,她活一日,孙家就一日不得安宁。”
孙馆泣不成声,嘶哑道:“可她是我妻子。”
孙鼎:“从今天起,你没有妻子了。”
“爷爷……”孙馆无力地求道。
孙鼎目光冷淡扫过他,轻描淡写:“早些醒悟罢,待此事过去,爷爷将孙家的财库钥匙交给你管。”
孙馆想到赵姝,想到她趴在他肩头上问他什么时候能讨来财库钥匙。
她说,妹妹有了钥匙,她也想要钥匙。她也想让人羡慕。
孙馆闭上眼,眼泪汹涌而出。
他的嘴被堵住了,手脚被绑住了。
他动弹不得,只能哭泣。
第135章 135章
自从上次听过赵姝的肚子后, 昭明念念不忘。他还想再听一次。
多么神奇啊,小小的肚子里, 装着一个孩子,一个承载了希望与期盼的生命。
那孩子尚未出生,就已得到一堆爱意,什么都不用做, 只管在肚子里待着, 等着出生降世的那日, 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为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他不由自主想到自己, 想自己待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是否像这个孩子一般, 得到别人的期待与喜爱?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不可能像这个孩子一样, 得到谁的喜爱与期盼。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一定盼着他的到来。
一个半奴, 从出生起, 便是错误的存在。
小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存在这世间,后来长大些,他遇到太子, 有生第一次被人肯定,他去学武,用命学所有他需要的技巧。他这个错误的存在,渐渐变成一个不那么错的存在, 他为自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保护太子,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这个意义,伴随他多年,从未变过。直到现在,也没有动摇。
但除了这个意义外,他开始盼更多的意义。
这两年他心里总是空落落,像是被人取走了一块,取走一块,其实也不碍事,他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看月亮的时候,想起一张雪白的面庞来。
他心里缺的这一小块,会在给赵姝送信的时候,短暂填上。
人真是奇怪,见过几面的人,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不该属于自己,最多放在心里回味的人,却偏偏总惦记着。
那天他趴在赵姝的肚子上,他的心不但被填上了,而且还填得更满了。涨涨的,像是要将胸膛撑破,他的心像发泡的面团一般迅速胀大。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划破胸膛将心捧出来。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太激动了。
这股激动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只能任由它在身体四处乱窜,窜破他的脑子,窜得他眼角都红。
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幸福。一个幸福的贵族公子。
赵姝说,下次送信,还会让他听肚子。
要想送信,就得有人写信。赵姬最近重拾作诗一事,她立志在梅花凋落前,做出一首真正的好诗。
这件事很艰难,赵姬自己也知道很艰难,所以她埋头苦读别人的诗文。
赵姬沉迷作诗无法自拔,写信的事也就丢到一旁。
过去两三天就写一封,最近连提笔都不曾。
他没有办法,他只好趁自己在建章宫的时候,想尽办法暗示赵姬。为此,太子看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太子问他,是不是赵姬又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暗中托他去做?
太子说,如果赵姬又想给人惊喜,他最好立刻告诉他。
上次赵姬给太子准备的惊喜,太子没能及时领悟,事后说了一箩筐的漂亮话,才勉强混过去。
太子不想重蹈覆辙,他决心给出配得上赵姬惊喜的反应,所以才那样问他话。
好在赵姬没有准备惊喜,太子松口气。
他继续暗示赵姬。赵姬那颗被诗塞满的脑袋,终于腾出空地,想到身在孙府的阿姐。
赵姬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卷羊皮卷,让星奴去送信。星奴将信给了他,他将赵姬给的橘子全都给了星奴。
信有了,礼物却没有。空着手去,好没意思。
他想送贵重一点的礼物给赵姝,他现在已经找到送礼的窍门,用赵姬做理由就行。上次她收了他的十万刀币很是高兴,这次他也想让她高兴。
昭明在街上荡了很久,最终买了一牛皮袋的酪糖。
他的钱只够买这些,他没有钱了,他的钱都给赵姝了。十万刀币,是他所有的积蓄。他从不留钱在手里,是赵姬说赵姝爱财后,他才开始留钱。攒了一年多,攒到九万刀币。找星奴借了一万刀币,这才凑够十万刀币送出去。
十万刀币没有白攒,赵姝笑得像花似的。
昭明小心翼翼抱着糖,悄悄进了孙府。
他不想被人看到,要是被人看到,他就不能和赵姝独处。
昭明潜进院子时,没有瞧见赵姝。他里外都看遍了,仍是不见赵姝的身影。
他只好蹲在暗处等。
扫地的奴随互相说笑,忽然有个人说:“这么冷的天,夫人还跑去外面,也不怕冻着。”
另一个人问:“夫人出去作甚?”
“为了观赏传说中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人们都说,彩鸟会为人带来好运。”
“就是商人带到帝台的那只彩鸟?”
“对,就是它。”
“彩鸟不是消失了吗?”
“彩鸟有两只,一只消失了,可是另一只没有,自己飞到郊外的山野躲起来了。昨天夫人与其他夫人聊话,她们都这样说,就连家主也提了一两句。”
昭明没再继续听下去,因为奴随们朝他这边来了。
他换了地方躲。
彩鸟的事,他知道。那只消失的彩鸟其实没有消失,太子花重金从商人手里买了它,专供赵姬一人观赏。至于那只飞到郊外山野的彩鸟,他好像也听旁人提起过。
至于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商人的又一个噱头,好让人记得他的彩鸟。
山野藏彩鸟的消息,吸引了很多人冬日出游。赵姝出游寻彩鸟,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她可能想为自己的孩子求份好运。想到这,昭明不禁有些着急,早知道赵姝想看彩鸟,他就让她去云泽台看了。赵姬要是知道自己的阿姐想看彩鸟求好运,一定会马上派车来接她。
建章宫现成的彩鸟摆在那,何必费功夫去外面山野寻呢?
昭明等了一会,决定去寻赵姝。
这么冷的天,冻坏了怎么办?去云泽台看鸟,保管看个够。
昭明离开的时候,急着抄近路,飞檐走壁经过孙府大厅堂的时候,猛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动响。
是孙馆的声音。
孙馆在怒吼,吼着吼着哭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趴下去贴在屋顶上听。听着听着,他面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昭明怒不可遏,他平生第一次这么生气,他气得差点震碎整个屋顶。
他的嘴咬出血,握拳的手抠进肉里,冲天的杀气在他身体游荡,但他没有失去理智。
他迅速离开孙家。
比孙家人的命更重要的,是赵姝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