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会及时出现,你这样出来多危险呀!”
她一直一直在说,有多喜欢他送的新衣,有多想要和他一起吃肉,她感慨了很多很多遍,言语间全是可惜。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在意那件新衣,很在意没能和他一起吃肉,她只是为新衣和肉可惜,丝毫没有为她自己生气。
“真可惜啊!”她再一次叹道。
姬稷“嗯”一声。
天很快就要黑了。路上没有火把没有灯,黑漆漆的夜会让人找不到回去的路。
赵枝枝不让姬稷送。
“今天只能委屈你吃你自己的干粮了。”赵枝枝最后说一句。
姬稷望着赵枝枝往外走,她走出两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是谁?”
赵枝枝回头,“什么?”
“今日来南藤楼之前,你遇见了谁?”
赵枝枝一愣,随即弯弯眼睛笑起来。
美人在关心她被人欺负的事。
“不要紧的。”赵枝枝跑回去,牵起姬稷的手,“你别为我担心,也不必为自己担心。我不会让你遇到那样的事,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被人丢出去。”
“我没问这个。”
姬稷倨傲的眼盯牢她,只一个眼神,气势如山,迫得人喘不过气。
赵枝枝在这逼人的气势下,最终还是怯怯地说出了两位美人的名字,“是芈姬与月姬。”
姬稷将这两个名字压在唇间。
芈姬,月姬。
夜里昭明翻墙而来,照常为姬稷打水洗身。
水从河里打来,两个木桶藏在云泽台外的树林里。两桶凉飕飕的水,没有一点温度。
姬稷在月光下坐定,光洁的身体仿佛天造之物,虽然偏瘦,但健硕有力,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历经几次的战事,却不见任何伤疤。
与同样好战的赵国人不同,殷人不以刀疤箭伤为傲。
受伤,就说明实力不够,才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真正的战神,身上不该有任何敌人留下的痕迹。
殷人的男儿,只会为心爱的女子留伤。床笫间的欢爱,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被伤。
昭明将水浸到姬稷身上。
殷人从春到冬都洗冷水澡,河水虽凉,彻骨寒冷,姬稷眼都未眨一下。
姬稷一边洗身一边听昭明说城中各处公卿的举动。
帝台周边几座城池的城主也掺和进来了,网里的鱼越聚越多。
“季大夫有话让奴传给殿下。”
“他说什么了?”
“季大夫说,他一人做戏做得好无趣,要是殿下此刻在就好了,可惜殿下藏身秘处,不露人前,辛苦他呜呼哀哉。”
姬稷冷笑,“你去问他,我二哥的密信,是否他所为?”
“季大夫还特意让奴记得和殿下说,二王子收到的密信不是他所递,殿下要是不信,随便查好了。”
姬稷半信半疑。
季衡狡诈,非他所能掌控。
季衡真正效命的,还是王父。至少目前是。
洗完澡,昭明掌灯伺候姬稷看书。这次送来的竹简里,有姬阿光和姬一一的功课。
姬阿光和姬一一是姬稷的两个弟弟,同父异母,大名是姬冬冬、姬泰山,阿光与一一是乳名。
姬家上了族谱的儿子有十几个,在天灾病痛中活下来的只有五个。
姬稷在族谱排第二,年纪却排第四。他与已逝的大哥姬满是殷君第一任王后所出,比他年纪大的有御妇所出的姬小白与姬阿黄,两个弟弟姬冬冬姬泰山,则是殷君继后鲁国公主所出。
姬冬冬与姬泰山今年五岁,乃是双生子。
来了帝台后,殷君将督促两位小王子学习的重任交到了姬小白肩上,姬小白领军走后,本该由姬阿黄接任,但姬阿黄自己看到书就晕,哪里管得了弟弟们的功课。是以,任务又交到了姬稷手里。
姬稷耐着性子看完两位弟弟的功课,让昭明在竹简上刻下他的口述。
“让他们从明日起,每天都刻一百个字来。堂堂王子,怎能连雅字都刻不好?”姬稷一句话,决定了姬冬冬和姬泰山未来数日的悲惨生活。
“刻这么多字,小王子们会累坏的。”昭明忍不住为两位小王子求情。
“当初我每日刻两百个字,刻完字后还能投一百石,蹴鞠两场。”姬稷丝毫不动摇。
昭明笑着将竹简收好,“几位王子中,殿下向来是最有天赋的那位,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不觉得累。”
“那倒也是。”姬稷意味深长看一眼昭明,想到什么:“可你也不比我差。”
昭明诚惶诚恐伏首:“奴怎能和殿下相比?折煞奴也。”
姬稷阖动薄唇,心中话语万千,到了嘴边又全都咽回去。
许久,他褪去外衣上榻仰躺。
月光缓缓从他眼睛上淌过。
昭明跪在他榻前,似一尊石像,忠贞不二地守着他。他已卑微地守了他很多年。
从姬稷七岁起,昭明就在他身边了。
昭明原本不叫昭明,叫小狗。他原本有姓,该姓姬。
若是不问生母出身,现在的姬二王子,不是姬小白。
可惜,就只差了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而已。
姬稷一只手覆在额上,轻轻问:“昭明,你委屈吗?”
昭明笑道:“殿下怎会问这话?奴为何委屈,奴能陪在殿下身边,已是幸运。”
姬稷没再往下问。
昭明小心翼翼为姬稷掖好被角,只有在姬稷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才敢露出兄长疼惜弟弟的眼神。
昭明放低声音,悄声问:“殿下今日愁思更甚以往,是为何?”
姬稷:“并没有。”
“是奴错觉,如此甚好。”
半晌。
姬稷轻启唇齿,面色寻常:“昭明,今日有个人让我想到了你,你们有点像。”
昭明好奇:“是何人?”
“一个女子。”
昭明心下明了。今日能出现在殿下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此女是谁,一目了然。
“像吗?”昭明疑惑,“她生得比奴好看百倍,说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也不为过,她怎会与奴相像?”
“原来你仔细看过她了。”姬稷睁开眼。
昭明赶忙解释:“奴担心她对殿下不轨,所以才会多看几眼,并无它意。”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不能看她。”姬稷笑了笑,道:“她与你相貌毫无相似之处,但性子却有几分像。她像以前的你。”
昭明受宠若惊:“殿下还记得奴以前的样子?”
“记得。”姬稷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挨了打只会受着,别人再如何欺负你,你也不会还手,只是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但那时你尚会怨恨,她不同,她眼中并无怨恨,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有,好似她天生就该受欺负。”
“奴跟了殿下以后,就不再怨恨了。”昭明想了想,问:“她受欺负了吗?”
“嗯,今天她哭了。”姬稷叹气,“真是没用的东西。”
昭明噤声。
姬稷:“昭明,今夜我要你杀两个人。”
昭明毫不犹豫:“但凭殿下吩咐。”
“此二人就在这云泽台中。一个叫芈姬,一个叫月姬。”
“奴记下了。”
“杀完人后,去寻一箱女子新衣,一筐黄羊肉。”
昭明应下:“喏。”
翌日,云泽台少了两个美人。
赵姬的小室前,多了两件物什——
一箱新衣,一筐黄羊肉。
第7章
对于赵枝枝而言,今天无疑是个好日子,一个天大的好日子,是她在云泽台最开心的一天!
当阿元和金子将小室外摆的东西搬进来给她看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尚在梦中。
这是什么?
一大箱新衣!一大筐黄羊肉!
“是新的,崭新的!是上好的丝绫罗深衣!还有好几件裘衣!应该是狐毛的!”阿元激动地指着木箱,不敢用手碰,生怕他的手会弄脏那些新衣。
金子比他更兴奋,她声音颤起来,指着筐里大块大块的新鲜黄羊肉,话都说不利索:“羊肉、好多好多羊肉……”
这么多羊肉,整整一大筐,足够他们吃一个冬天。要是做成熏肉,省着点吃,像从前那样十天吃一次,每次削一小块放羹里做肉沫,能吃一年!
三个人,六只眼睛,闪闪发光,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赵枝枝第一个恢复理智,她悄声问:“东西哪来的?”
阿元和金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向赵枝枝。
“早上打开门,东西就摆在门口。”阿元摸摸自己剃过的小光头,“我以为是金子弄来的。”
金子吓道:“我哪有这本事!”
赵枝枝疑惑:“那就奇怪了。”
阿元生怕这些好东西忽然消失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牢它们,嘴里说:“管它哪来的,反正进了我们的屋,就是我们的了。”
金子立马附和:“阿元说得对!”
赵枝枝呼口气,双手握成拳头:“要是过一天没人来寻,它们就归我们了。”
阿元和金子连连点头:“我们听贵女的。”
嘴上说等人来寻,但其实他们心知肚明,门口突然出现的东西不可能是别人丢失的东西,云泽台中,谁会丢掉这么好的新衣和那么多黄羊肉?除非疯了。
而且就算疯了,也不可能将东西特意丢到赵姬门口。云泽台这些人,不欺负赵姬就已是阿弥陀佛,哪会给赵姬送衣送肉?
赵枝枝也知道不会有人来寻。这一天中她将所有可能会给她送衣送肉的人都想了个遍——实在太少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数完。
想到最后,赵枝枝决定,就当它们是神赐的!
煎熬的一天终于过去,赵枝枝当着阿元和金子的面,正式宣布,新衣和黄羊肉归他们了!
她将三件裘衣留一件给自己,其他两件分给阿元和金子,裘衣厚实,早没有比它更好的过冬御寒衣物。阿元和金子捧着裘衣,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太贵重了,哪有奴隶穿裘衣的?要是被人看见,还不得被打死!
“就在屋里穿,有了它,今年冬天就不用挨冻。”赵枝枝替他们想好了,“等天气再冷点,将要用的柴木堆到屋里,锅和碗也收进来,墙角的陶缸早些打满水,到时候你们就待在屋里,不用去外面干活了。”
阿元和金子欢喜地伏倒,一人捧起她的一只鞋亲吻。
赵枝枝从木箱里面再挑出两件深衣,其他的交给阿元收好:“这些留做以后换钱换粮食,过阵子找商人买点种子。”
小室东面有块废弃的花圃,金子说能种花的地就能种菜,她听过之后就一直很想让金子在上面种点什么。她的东西早就卖没了,最后一次换钱,在现成的粮食和种子面前,自然是选粮食。现在好了,有了这些华贵的新衣,不但能买粮食,还能买种子,来年不用愁了。
谁都不知道他们还要在云泽台住多久,要是能自己种点东西吃,就算被人遗忘一直住下去,也不用担心挨饿。
赵枝枝看向阿元和金子,两人仍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痴痴地笑。
她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三个人笑作一团,在笑声中决定了黄羊肉的十八种吃法。
得了好事,赵枝枝当然不会忘记她的南藤楼美人。
在赵枝枝的注视下,姬稷享用了整整一大碗黄羊肉。
“好吃吗?”她不停追问。
姬稷被问了无数声,终于腾出空回答一句:“好吃。”
原本他想着,能有多好吃,不就是黄羊肉吗?结果尝了之后舌头都软了。
她呈的这道肉,鲜嫩不失嚼劲,丝毫没有羊肉惯有的膻味,反而带了一丝清爽的甜味,甚是美味可口。
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同样是黄羊肉,王宫那些厨子就做不出这味道。
“这是上天恩赐的肉!”赵枝枝一本正经指了指上面,“是神仙肉。”
姬稷也一本正经地回应:“嗯,神仙肉。”
赵枝枝大方表示:“从今天起,我每天请你吃肉。”
姬稷从碗里抬起头,打了个饱嗝,他自己难为情,赶紧捂住嘴。
赵枝枝咯咯笑,起身跑到姬稷身边坐下,她贴着他的衣袖,去寻他的手。
赵枝枝很喜欢牵姬稷的手。
她看到孙氏女总是牵着翡姬的手,另一手去抚翡姬的眉,翡姬会低着眼,脸红红的。
她没牵过谁的手,从前在家中时,阿姐从不让她牵。入了云泽台,只有金子和阿元能让她牵手,可他们不敢和她牵手并行。他们只会伏在她的脚下亲吻,说一堆好听的话。
赵枝枝揉着这双宽厚修长的手,想要和手的主人再亲密些。她心中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才是友人之间该有的亲昵,不用被人嘲笑出身,不用被人戏弄她愚笨,她不用低下自己惹人注目的脸,她可以放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她想说的话。
所以就算这双手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她也不想放开。
“如果……”赵枝枝声音很软很轻,“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回不去了,你就去我那,我的榻分你一半,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小室悄然无声。
姬稷沉默不语。
赵枝枝没有得到回应。
赵枝枝觉得或许自己不该这么早将话说出来,再等等,等美人自己失了回家的念头,与家人团聚无望,到那时她再来宽慰她的美人。
她尝过孤苦无依的滋味,她不会不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