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与户部原也有算账的人,全都被明云见打发走了。
凡是有灾情的地方,众人大多心思都扑在了救灾上,所需耗费银两物资一类便自然而然地模糊了起来。朝中也有些不成文的暗规定,只需在物资的耗费上没有超出预期的一定金额,那些乱七八糟的糊涂账,都可以写入‘额外支出’。
正如军中每年都有报死名额,将领手中也有意外人命的数额,不堪负重的、训练误伤而死的,属于‘意外死亡’之中。自然,如若死亡数额没达到,也有将领将自己看不顺眼的手下打杀死,算入其中。
赈灾治水上的额外支出,大到为救水而死之人的家属慰问金,小到给灾民施粥布米打翻了一碗米,这些银两本就是灰色,可写有,也可写无。
除此之外,凡是有赈灾之处,便有藏污纳垢之处。明云见自然是知晓这些内里行情的,他是没管,但既然都来到雁州受这趟罪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真当个杵地花瓶让人搬来雁州给人瞧瞧,再搬回京都供在文王府里。
几天下来,雨水缓解,明云见建议将江水分流引走,江边垒高,江外挖道,若是江水漫出还有可走之路。
修缮决堤之处刻不容缓,不能起早贪黑,只能十二个时辰不停完善。工部修缮江堤的人分成昼夜双班,赈灾施粥布米一事,交给了当地富商。
富商在此次雨水中虽有损失,但家底丰厚,不受太大连累,每日施粥达到一定的量,明云见还口头应允回京后替他们向朝廷讨个良商善商的虚名。
一连多日下来,向来爱干净的文王也有三五日不能沐浴更衣的情况,下巴上都长青色的胡渣了。
礼部尚书苏昇告假回乡修祖庙,得知明云见号召当地富商施粥,二人虽几乎同时从京都出发,但路上并未碰面,明云见比他走得快。
都到了湖安城附近,苏昇也不好不与明云见打个招呼,便在回京前去了一趟湖安城,连带着家中长子与已经嫁出的苏雨媚一起。
苏雨媚嫁给周涟成了封易郡王妃,照理来说已不算是苏家人了,但苏家祖母在世时特别疼在苏雨媚,直夸她聪慧。这回大水冲了祖庙,祖母那边受损较为严重,苏昇才带着苏雨媚回来,也有安抚天上老人之意。
苏昇到了湖安城,首先便去了湖安城最安全舒适之处,问了驿馆之后才知道明云见不在,几番打听终于在江边上见到明云见。
当时苏雨媚跟在苏昇身后,因为天冷风大,江边施工多日脏乱得很。苏雨媚身上披着狐毛披风,银狐毛贴着脸扫过,她脸上蒙着面纱,头上朱钗被风吹得晃动,双眼定定地看向站在江边新堤的明云见,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明云见穿着一身白衣裳,衣摆是墨色的,他披了件玄色披风,玉冠高束,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乱,腰背笔挺地迎风站定,突然抬手指向一处说了几句,手上还有半个嚼得发干的馒头。
自小钟鸣鼎食,如今却风餐露宿了。
“文王殿下!”苏昇扬声,以手挡风,朝江边喊去。
明云见听见,朝苏昇这边瞥了一眼,视若无睹,继续监工,不知说到了什么,半蹲身子与旁边衣衫浑脏的男人沟通。
苏昇长叹一声:“真瞧不出来,文王居然还正儿八经地监工了。”
苏雨媚伸手撩发,半垂着眼眸。
苏昇上前走近,一步步小心不踏入江边泥坑里,勉强干干净净地站在了明云见之下,瞧见明云见嘴里咬着馒头,颧骨被冷风吹得泛红,哎哟一声:“文王殿下受苦了啊。”
明云见朝他敷衍一笑:“忙呢。”
苏昇哑言,苏雨媚站在十步之外,前头的路太差,她不知怎么走才能不弄脏自己的绣花鞋,干脆就站在原处。
苏昇几次想与明云见搭上话,也不见对方有时间理他,苏昇正欲去驿馆等着,还未转身便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王爷!”
明云见不耐烦地回头,奔跑而来的是夜旗军一员,还未跑到明云见跟前便道:“王妃来信。”
明云见手里半个被风吹得几乎冻成石头的馒头实在吃不进,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跳下,将手里馒头丢给了夜旗军,转而拿了信,找了个吹不到风的地方拆开去看。
信的内容不长,祝照乖巧地草谈冬至那日上街险些被马撞上的事儿,也提了封易郡王出手救她,明云见眉心轻轻皱着,不知看到了何处,突然莞尔。
收了信,折叠好放入怀中,明云见与夜旗军道:“让他们加快些,再有几日这边也差不多结束,本王要于除夕前赶回去。”
第42章 红梅
明云见忙碌一日, 傍晚去驿馆稍作休息时, 居然看见了苏昇还未走。
苏昇见了明云见,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他脸上挤着笑,算是朝中为数不多一个对高位者都巴结的官员了。
明云见认识苏昇时, 他便是礼部侍郎了。先帝在位曾说过, 苏昇这种人, 稍有才干, 但阿谀奉承,是个能做事儿的, 却不能独当一面,故而礼部侍郎是他能坐的最高的位置。
不过后来明天子未能预料,嵘亲王势力日益壮大, 苏昇终成了嵘亲王麾下一员。
在明天子驾崩之后, 新帝即位,小皇帝什么也不懂, 朝政被嵘亲王把持多年后又被其他两位亲王和朝中官员分割,苏昇跟着嵘亲王十年也算尽心尽力,得了个礼部尚书的位置。
明云见其实不愿与苏昇多有接触, 毕竟苏昇是嵘亲王手下的人,若他与苏家来往, 恐造成他投靠嵘亲王的假象。
“苏大人还没走呢?”明云见用温水洗了手,不咸不淡问。
苏昇笑称是他长子到了雁州,去拜访了以往雁州的旧友, 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他与苏雨媚才会在湖安城等着。
“苏大人慢等。”明云见点了点头,洗尽了手便要走。
苏昇连忙道:“文王殿下监工辛苦,不如今晚下官在酒楼设宴,请文王殿下务必赏脸,您不好犒劳自己,便让下官暂当个奢侈之人。”
明云见瞥了苏昇一眼,本想拒绝,但又想起他还另有安排,干脆今晚便与苏昇坐在一处,也好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嵘亲王特地派来防着自己的。更重要的是……若他整晚跟苏昇在一处,也可为接下来的安排早做打算。
明云见点头:“那就有劳苏大人破费了。”
“哪里哪里!”苏昇也高兴能请明云见吃一餐,他见明云见还是要走,问了句:“文王殿下是要回去吗?环镇太远,不如用完饭再去歇息,我这就让人去酒楼安排。”
明云见挥了挥手中银扇,只给苏昇留了个背影:“不回去,本王是去给王妃回信。”
其实祝照在京都街上险些被马撞了的事儿,小松的确提前写了书信与他说过,但小松当时毕竟不在场。明云见要祝照自己写下来告知,便是想让小孩儿若吃了亏受了委屈,能主动找自己这边依上一依。
她喜欢将心事瞒着不表,可她身体自小就不太好,年纪又不大,心事藏多了伤身。
信件写好,明云见瞧驿馆外的红梅一枝探入房中,上头开了两朵正艳的,于是摘下一同放入了信封内,命人往京都那边送过去。
至于他这边想要提程回京的事儿,明云见便没写在信上了,免得如生变故,未能及时赶回,反而让祝照失望了。
苏昇聪明,他到了湖安城内宴请明云见,并未只给明云见安排了一桌,而是将这些日子京都派来的赈灾首要官员都叫上了。但唯有他与明云见两人是在雅间小屋内安排的,其余官员都是隔壁的方桌,好吃好喝的也都伺候上了。
明云见到时正是与苏昇约定的时间,他不喜欢迟到,苏昇也赞赏他这一点,回头想想,苏雨媚没能嫁给明云见,也是有些可惜的。
当年明天子身体不好,苏昇在乾政厅内与其余几位大臣听明天子交代事宜,却见明天子咳嗽后呕血,心中大骇,大约知晓明天子时日无多了。
那时嵘亲王的势力与日俱增,朝中已有官员各自站队,苏昇怕自己落到最后两边不是,便只能投靠嵘亲王麾下。他要投靠,也得给出诚意,便是将自己的女儿送出作为投靠之礼,帮着嵘亲王笼络封易郡王,又或者说是……控制封易郡王。
那时苏雨媚在京中已有第一才女之称,又是侍郎之女,嫁给周涟并不算太高攀。
可事实证明,有权势的男人身边从不缺少女人,苏雨媚成了郡王妃,但从未能左右周涟的想法,反而在郡王府内举步维艰。
相比之下明云见这般专情不二的,倒显得难能可贵得多。
席间苏昇也不知要与明云见说些什么好,便问他治水之事,又拿朝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找话题。
明云见实在被他聒噪得有些烦,但毕竟苏昇也算宴请他吃了他来到雁州之后最好的一餐,明云见只能借口小解,走到酒楼后方的小院子里吹吹冷风,清静清静。
酒楼里的菜味道太重,比不上文王府里厨娘烧得清淡美味。
明云见瞥了一眼酒楼后死了几根树枝的腊梅花,一半盛开一半枯败,心中不禁想着就连这处的梅花都不如月棠院里的好看。
“头顶月如钩,薄云消浓愁,夜风吹尽人心事,文王殿下为谁忧?”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明云见无需回头也知是谁了。
明云见背在身后的手握着银扇轻轻敲着腰侧,回了句:“想王妃了。”
缓步靠近的苏雨媚足下一顿,便就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长廊下,脸上面纱未摘,随风轻轻飘着。
“先前周大夫寿宴上,我作诗只是为了应景,并非为了讥讽文王殿下,今日抽空才能解释,文王殿下切莫如他人一般误会了。”苏雨媚拢了身上狐毛,说这话时半垂着眼眸。
她心气高,受不得人误会,此事若是再摆上一年,她若碰见机会,也还是要解释的。
明云见轻轻嗯了声,道了句:“本王倒是没所谓,就是长宁那日听得不高兴,郡王妃若是下回碰见长宁,还是莫要上前与她解释,最好站远一些,否则她年轻不懂事,能以王妃的身份压制你。”
这一句话,倒是让苏雨媚的眉心皱起,心中百般滋味了。
上一回慕华公主洗尘宴苏雨媚与祝照碰了面,两人只是浅浅打了招呼,祝照看上去便知道是个乖巧听话的,绝不会如明云见说的那般仗着自己年轻不懂事便以文王妃的身份压人。
苏雨媚当时不解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需对祝照解释,今日与明云见解释,却没想到明云见不在意了。
明云见吹够了冷风,转身走向长廊另一面,打算回去雅间,面对聒噪的苏昇,总比面对意图不明的苏雨媚要叫人安心些。
“我从未问过文王殿下,当年之事你是否恨过我?而今文王殿下与文王妃感情和睦,是否就表示你已放下过去了?”苏雨媚上前半步,终是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明云见微微皱眉,脚下没停,只留了一句:“本王与郡王妃,从无过去。”
他的背影瞧着像是想起了令人不悦之事气急败坏,又像是逃离。
回到酒楼,明云见应付了苏昇,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能离开,出了酒楼后他便坐上了简陋的马车往客栈方向去。
这处路被江水冲毁不少,并不好走,马车一路颠簸,明云见并不好受,但叫他眉心一直皱着的,却是与苏雨媚在酒楼小院内遇见一事。
当年之事?
这十年来明云见都不曾去回想过,但当时记忆很深,因为那是他第一次遭重视之人欺骗。
明天子欲给苏雨媚和周涟指婚,圣旨下来之前给了明云见考虑的时间,当时明云见实有犹豫,不知娶苏雨媚成为嵘亲王一派,和独善其身究竟选哪个。
苏雨媚等了三日没等到他的回复,主动来找时气急,许多人朝苏家提亲都被拒绝,明天子将苏雨媚放在明云见和周涟之间,主动给明云见先选,他却迟迟未定。
那日二人相见并不和睦,明云见以为苏雨媚来找,是有情,而苏雨媚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文王殿下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当初碧水湖旁九凤亭,苏雨媚的目标并非明云见,她知晓那日明天子扮作百姓出城,身后除了跟着明云见之外,还跟着周涟,才会特地女扮男装前去作诗。
苏雨媚起初想引起注意的不是毫无势力的文王,而是手握重权的封易郡王,只是封易郡王为武人,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明云见却对苏雨媚上了心。
明云见写给苏雨媚的诗,她看得懂,却假装看不懂,因为被人欣赏和倾慕令她有些自鸣得意,自然,在这些虚荣之外,苏雨媚也的确喜欢明云见。
若非喜欢,她向来不好动,怎会因他说山上红花开遍极灿,而去爬山。
若非喜欢,她向来不喜小孩儿,怎会因他宠着明子秋,而送明子秋金钗。
但这些喜欢,比不上苏雨媚的自尊,她觉得明天子让明云见先选她,明云见立刻就能给出答案,但足足三日,他都犹豫不决。
明云见说:“我不喜拉帮结派,也不愿卷入权势纷争。”
当时苏雨媚回他:“你天真!你生而为皇子,继而成文王,本就在权势之中,甚至可自成一派,却想要明哲保身。你身为文王,必要野心勃勃,便是入了嵘亲王麾下又如何?只要你想,你便能有朝一日,翻覆局势,让嵘亲王替你做事!”
苏雨媚的一席话,叫明云见如遭雷劈,他才豁然明了,犹豫三日不决的主要原因便是这里了。
便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雨媚非一般女子,小事心窄,大事心壮,她与明云见本就不是一类人。
相遇是误会,相处是欺骗,难道还要有个错上加错的结果?
那一次不欢而散后,苏雨媚似是激将法,故意应了苏昇的话,要嫁给周涟为郡王妃,却不知那激将法对与彼时明云见而言,已不起作用。
苏雨媚硬着头皮嫁给周涟,但还在时时关注明云见的举动,在他过了十七尚未娶亲后,便买通了文王府的丫鬟檀芯,明云见身边无人,叫她觉得是文王后悔了。
当年弃下的,如今远望着,可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早已经划定。
马车停下,明云见才缓缓睁眼,入了客栈难得能躺下休息,脱了中衣时一张被叠放好的薄纸飘下,明云见捡起,轻皱的眉头舒缓,又细看了一遍。
除夕将至,王爷归否?
祝照的字比起他离京时写的已大有长进,此次回京等过了年,小孩儿也十七了。
可以告诉她,这一手字练得不错,还算像模像样,勉强能当她是个大人了。
京都文王府。
祝照收到明云见寄回的信距离她送信出去已经过了十余天,小寒早过,将到大寒了,细数起来距离除夕,也就是半个月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