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在意她美丑与否,便是对她尚有想法,既无想法,那她回京后那日明云见找她,必是有其他原因了。
明云见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他只是侧过身,背对着祝照的方向的,面对着一室红烛双喜,还有暖帐上挂着的金丝穗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年安稳,一夜荒唐。
烛火灭了大半,只留了窗台附近的几只,后来明明暗暗,被缝隙里的风给吹灭了,新房内骤然黑了下来,屋外还灯火通明,善后的下人都没睡,只是谁也不敢经过这所院落,怕叨扰了主人休息。
脑子里想的事儿多了,便容易头疼,明云见闭上眼后大约一个多时辰才渐渐有些困意,躺在他身后,隔着一条被褥的祝照,自睡下之后便分外安静,连身都没翻。
子夜刚过,文王府内的灯渐渐灭了不少,只留了个别的两盏,供还未睡下的人照明。
明云见平躺着尚未完全睡着,突然听见耳畔窸窣,他微微皱眉,没睁眼,身侧的被褥明显一动,像是被人压住了,随后一截衣裳扫过明云见的手,他才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
一睁眼,便对上了蹲在他身边,一手按在床沿,意图从他身上爬下床的祝照。
祝照的嫁衣有些累赘,袖口偏大,她嘴里咬了左手的一截袖子,右手袖子挽起来许多,不知何时落下,扰醒了明云见。
她就这么愣愣地蹲在明云见的腰侧,睁圆了一双眼睛如夜猫子,长发睡得有些乱,毛茸茸地贴着脸。
明云见被她这模样一惊,刚有了半分睡意,全都散了。
他连忙撑着身体坐起来,瞪着祝照,问:“你做什么?”
祝照收回了意图越过他下床的手脚,张嘴吐掉了袖角,抱着膝盖坐在被褥上,脸颊通红,小声说了句:“没吃饱,睡不着。”
明月见只觉眉尾的筋抽搐了一瞬,又见她方才弓着背想要不惊扰他爬出床时,微微松开的领口中,露出了一截金光。
那是一块长命金锁,上头浮雕麒麟踏火,明云见眸色暗了暗,过了片刻,才问:“想吃什么?”
祝照提了个不算无理的要求:“面。”
第9章 赠桂
忙碌了一整天的文王府厨内,才将被窝暖好的厨娘起来又煮了一碗鸡蛋面。
鸡蛋炒成了蛋花儿,浇上水后水开汤汁便成了乳白的浓稠,再削几片腊肉,一把刀切的宽面放进去,不过片刻那碗面就被端进了文王与文王妃的新房内。
祝照以前晚间睡觉不吃东西的,有时晚饭时分,她也不怎么饿,恐怕真是这些天小松每日过来送饭,饭的分量又刚好是她吃得微微撑着,但尚能接受的地步,祝照想,她恐怕真的是被小松的晚饭给喂出习惯来了。
祝照吃面的样子还算斯文,但她吃东西总是塞得脸颊鼓鼓的,再抿着嘴一点一点嚼碎了吞进去,而非其他大家闺秀那般小口咬着,细嚼慢咽。
明云见身上披着玄色的大氅,微微有些困意地看着祝照吃面,她侧对着他,一盏烛火放在桌案中间,珠光宝气的发饰就放在一旁,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那些光点,全都投在了祝照的脸上。
明云见瞧她吃面的模样,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许久之后,他想起来了。
明云见十七那年,赞亲王送过他一样东西,说是少见的五道眉花鼠,被关在了一个小银笼子里,明云见养过一段时间,那小东西喜欢吃松果与花生,但给它松果与花生,它不急着吞下,而是藏在腮帮子里,明明身形看上去很瘦小,每每吃东西时,脸都是圆的。
嗯,正如现下的祝照。
后来那五道眉花鼠怎么样了?明云见回想了一番,似乎他还没到二十,那小东西就被自己给撑死了。
祝照吃完面,甚至连汤都没浪费,分了几口气喝光之后,她才拿起手帕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摆出的姿势倒是挺端庄的,就是没见过哪个端庄的人,能吃下这么一大碗面。
“饱了?”明云见问。
祝照点了点头,顺便夸了文王府厨娘的手艺:“好吃。”
明云见闻言不禁笑了笑。
祝照吃饱了便重新躺回软床的里侧,她盖着红色大氅略微侧过身面朝着床内,现下时间不早,她也渐渐困意袭来,只是睡得朦胧时,祝照似乎听见明云见道:“吃饱就睡,还真是无忧啊。”
次日一早,祝照便被文王府里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给吵醒了。
新房的门是关着的,但是昨晚睡在她身侧的明云见已经不在了,祝照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被子,房内桌面已被整理过,今日她要穿的衣裳都放在了床头的椅子上,她怕是真的睡深了,才不知下人一早就入了房间打扫。
祝照起床换了身衣裳,打开房门时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丫鬟,两人都穿着浅蓝色的裙子,一个佩戴着粉色的小花儿,一个佩戴着黄色的小花儿。
那两个丫鬟见房门推开,祝照起身了,连忙断了正在小声交谈的话,毕恭毕敬地对祝照行了礼,喊了声王妃。
一声王妃,让祝照稍稍恍惚。
她们见祝照直穿好了衣裳,头发还作以前少女发髻,于是啊呀一声,将祝照请回了房间,一人梳发,一人打水,重新给她梳洗了一番。
在替祝照梳发的过程中,她也打听了两个丫鬟的身份,这两人原来是六岁左右就被家里人卖入王府了,一个叫桃芝,一个叫檀芯,在王府住了十几年。
凡是王府里的丫鬟,到了二十都是可以选择留下还是出府嫁人的。
当然,若是长得漂亮的,贴身伺候在王爷身边,走了运被王爷看上,也会被王爷收为美婢,美婢自然不能嫁出府了,混得好的,生了孩子,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能成个妾室。
祝照听她们这么说,问了句:“那王爷有美婢吗?”
“王妃有所不知,府里的丫鬟都近不了王爷的身的,王爷身边跟着伺候的,都是府丁。”桃芝说罢,檀芯又道:“还有小松。”
祝照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们的年龄,才知道她们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了,照理来说,明年就能离开王府,不过因为被明云见派到祝照身边伺候,也就不能再离开王府了。
索性这两人也算是无父无母,卖入王府之后便与家里人断了往来,心甘情愿留下伺候。
明云见选年纪稍长一些的留在祝照身侧,其实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免得年龄与她相当,或比她小的,几人都不稳妥,玩乐到一块儿去了,坏了规矩是小,惹了麻烦才是大。
祝照洗漱好了之后,桃芝便去书房请明云见了。
祝照与明云见是被皇帝赐婚的,虽说皇帝给明云见放了婚假,但照理来说他们既然已经完婚,是得入宫拜谢的。
祝照身上穿的这身,也不是寻常衣裳,是女眷入宫要穿的礼服,光是头上的朱钗发饰,便比昨日她嫁到文王府来时戴着的少不了多少。
入宫时间尚早,当在皇帝下朝之后,祝照又习惯早起,现下天方亮没多久,太阳初升,院里的桂花经过一夜成了金黄色,芬芳香气扑鼻而来,极甜。
祝照出了房间,站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旁,院中的桂花树不大,不过祝照也只有它一半高,抓着压下的枝丫从里面挑小花儿,左手抬起已经攒了一手心了。
“堂堂文王妃,怎成了采花贼?”明云见到时,便见她摘花,于是走到祝照的身后。
祝照回头,两人碰面,身上着装,都是规规矩矩的。
祝照的衣服于她而言,稍显成熟了些,大周崇玄色与金色,皇亲贵胄才可用,祝照这一身裙子,便是玄色中衣打底,靛色的外裙,马面裙上绣了几朵素丽的春兰,金色的花边盘在了领子与袖口上。
乍一看不错,仔细看,像是小孩儿套上了大人的衣裳。
明云见的衣服比起祝照来说,轻松不到哪里去,光是腰上挂着的配饰就四个,长发挽起,头顶玉冠,他的衣服上,绣了几条金龙。
龙有五爪,为天子兆,但亲王与王、皇子的服饰上都可以有,不同的便是龙之大小的区别而已。
祝照瞧明云见身上的龙纹与玄衣,手里的桂花随着风吹走了一半,她想起了十年前雨夜的祝府门前,于是视线往下,瞧见他右手拇指上佩戴的白玉扳指。
“送你的。”祝照将手里的桂花递给给明云见看。
明云见瞥了她手里的桂花,祝照的手心很干,桂花根本留不住,只要手掌一张开,早间的风就能将它们全都吹跑了,所以她的手是窝着的,几十朵小黄花发着香味儿,直冲鼻子。
明云见抬手,银扇在祝照的头顶上敲了一下,道:“随本王入宫。”
别人赠桂,都是连着枝一起的,祝照送的桂花,却是一朵朵从树叶缝隙里抠出来的。
不过明云见离开院子前瞧了一眼那棵半大不高的桂花树,叶子还是碧绿的,折了的确可惜了。
赠桂,寓贵。
坐上马车,祝照与明云见面对着彼此,文王的马车不及其他亲王马车显得华贵,不过夜旗军驾车倒是有些威风的。
马车将到宫门前,明云见问她:“入宫后的礼仪,你都懂吗?”
“王爷去面圣,我去拜见太后。”祝照道。
“今日见你的,恐怕不止太后一个。”明云见道:“小皇帝刚过十岁,太后为了稳定他的地位,也为了拉拢朝臣,陆续给他纳了好几个妃嫔,宫里小皇帝的女人已有十人,加上大公主、二公主,你得一一认清,以免日后二次入宫认不出来。”
“我记性尚可。”祝照说着,又听出明云见话中少了一个,于是问:“三公主不在宫里?”
“她十三岁生了场大病,险些丢命,太医束手无策,有个江湖游医救活了她,说是要吃几年普佛寺里的供果才能好全,算起来,元宵之后便能回来了。”明云见说到这儿,又朝祝照看去,问道:“听说,你幼时身体也不好?”
“是。”祝照还记得,她与明云见初次见面时,便流鼻血了,还废了人家一条帕子。
“我娘生我时我还没足月,我听哥哥说,我尚在襁褓中便生过好几次病,也算磕磕碰碰才长大的,幼时常吃药,故而我爹娘才会给我起名叫长宁。”祝照道。
明云见开口:“长乐,康宁。”
祝照点头,浅浅一笑:“是这个寓意。”
马车到了宫门前停下,小松跳下马车,掀开了车帘请明云见与祝照出来。
明云见下了马车后,小松才发现今日忘带踩脚的凳子了,文王身量高,文王府的马车里,坐的一直都是文王,谁也没想过要在马车后头放个踩脚凳。
祝照身量虽说不高,跳下马车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服饰颇为累赘,她光是提起裙摆便要好几层,马面裙褶皱多,祝照抱着裙子正找着方向往下跳,守在宫门前的侍卫便都朝她看来了。
祝照连忙放下裙边,盖住鞋面,明云见转身看来,走到了马车边将银扇递给了她。
祝照不明所以地接过扇子,紧接着便被明云见双手握住腰身,只轻轻一提,祝照便顺着明云见托举她的力气,轻而易举下了马车,发饰也才微微晃着。
明云见拿走了被祝照捏在手心的扇子,朝前走,边道:“宫里的礼仪繁缛,今日可错,日后不可错,你以前入过宫,还记得吗?”
“都记得。”祝照记得,她幼时常常随母亲一起入宫,虽说那时她还小,贵妃免了她很多礼仪,但祝照记得她娘入宫时见过什么人,行过什么礼。
“多提醒你一句,大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离她远些,躲不过便恭维两句,她就像只孔雀,得人赞美就开屏。”明云见又说。
祝照哦了一声,她知晓大公主,大公主是先帝明天子的皇后所生,而今的太后当年也只是贵妃而已,先皇后只有个大公主,故而幼时便有些骄纵跋扈。
“会说恭维话吗?”明云见走到了第二道宫门前,又转身问了祝照一句。
祝照望着他,眨了眨眼道:“王爷玉树临风,英俊不凡。”
“……”明云见微微皱眉,片刻道:“就算你会说吧……”
祝照呼出一口气,小碎步带着微跑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第三道宫门,他们便算是真的入宫了,从这一道宫门起,二人便要分开去不同的地方,再按照礼俗的时间,重新回到这里一同归府。
宫里太后和善好相处,一早就让宫女等着祝照来好领她过去,与明云见分开时,祝照听见他说:“若遇麻烦,静候本王便可。”
第10章 太后
宫里许多地方都没变,唯独不一样的,便是花草长高了而已。
去慈央宫的路上,会经过太后以前还是贵妃时,住着的瑞喜宫。
鹅卵石路的尽头便是一口小湖,湖的两岸围绕着几所宫殿,瑞喜宫是其中之一,祝照记得她跟随母亲多次来宫里时,最喜欢的便是在这处与明子秋玩耍。
祝照与明子秋相识时,两人都才只有四岁,不过两次碰面,就成了要好的玩伴。瑞喜宫前的这口湖到了夏天满是碧绿的莲叶,还有许多莲花浮在上头。
湖边有个长亭,长亭后长了一排鸢尾花,正是天热的时候开,因为明子秋喜欢,所以在她五岁那年选了这个长亭为祝晓为她作画的地点。
在那长亭前方的一排木槿花后,祝照第一次遇见了明云见。
走过这些地方,祝照当年入宫后的许多记忆都纷沓而来,前头的宫女以为她从未入过宫,故而与她介绍了几处。
慈央宫距离宫门处稍有些远,祝照跟随宫女到达慈央宫门前时,背后都有些出汗了。
现下未到深秋,天还不怎冷,将到正午的阳光也很晒人,她穿得比较厚重,头饰也有些繁琐,身子骨尚弱,难免失了气力。
慈央宫的院子里有许多宫女站着,瞧着她们的穿着不像是一个宫里的。
慈央宫的主殿后方还有个纳凉的亭子,亭子周边挂了轻纱防虫的,亭子周围种了许多花儿,因为皇帝孝顺,知晓太后喜欢木香花,所以那院子里红黄的木香花爬了满墙。除了木香花之外,还有两口瓷缸里养了睡莲,此时睡莲已败,几条鱼儿游在其中。
亭内静太后歪靠在了软椅上,膝上趴着一只三花猫,那猫养得很胖,几乎盖住了静太后的整个儿膝前。
在静太后身侧,还有三个人在陪她说话,祝照一个也不认识。
祝照还未入亭子,静太后远远就瞧见她了,静太后见了祝照高兴,若非膝前的猫睡过去了,她恐怕就要起身去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