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妃低首,心底只觉得悲凉之意。这般出彩的人物针对自己, 又有刘伶这蹄子说出个什么皇儿谋逆勾结鞑子之事。她们母子二人,只怕是早就中了陛下算计,如今活路越发少了。
只,杨太妃听那清脆嗓音, 只觉得如丧钟响起。盼望着早先她在刘太后身侧做的那些功夫没有白费, 她死了倒是小事儿, 左右她都要见先帝去。可她皇儿人刚中年, 又是子嗣颇多,若真断了这一脉, 她该怎么面见陛下?
眼下便是求饶, 怕也来不及,世上再也无她母子二人存活之地。
可若是她不服气,怕是也没别的法子。她现如今也算是看明白了, 敬王在,她便在后宫安好无事。可若是敬王出现个三长两短,是再也没人能够帮衬她的。
就比如现在,那些个命妇往日里求她时亲近凑热闹,此刻提顾知薇说的这些话,半句声响也无。不落井下石便是极为厚道的人家,她又何必去为难人家。
只是,到底还是不甘心。杨太后姿态妍丽,便是落魄如次,言语间也带着股软香吴音。
“我倒是没想到,姐姐你糊涂了一辈子。临到了,到底是后辈比我强上一些。只可惜啊,到底是被人做了筏子不知道,我若是就此去见先帝,你怕再也没有痛快日子过了。”
有崔皇后这样的皇后,再来一个顾知薇这样的皇孙媳妇。这二人可是嫡亲的姨家亲戚,往后,宫中还能有刘太后的立足之地?
杨太妃哪怕明知是死,也不忘记给崔皇后等人埋下地雷。她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安生的过日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太后原本并不想搭理杨太妃这个心如九孔的贱人。她自来是嘴拙不如杨太妃能言善辩,机灵讨先帝喜欢。可偏偏,不说是眼下如今状况如何,便是早年在她手底吃的亏,刘太后想起来只骂自己蠢笨。
偏她为人实诚,先帝说什么护她平安终老,敬王一世安康,便把皇位传给她儿。这么些年,皇儿日子难过,敬王倒像是有了执仗,勾连外族灭国辱民!
还有宫中,她安稳日子久了,连个防备心思也淡了。明明早年做皇后时还是备着杨太妃,行事也多有顾忌。可怎么好端端,这几年下来,她反倒是越发信任她了?甚至,连这人送来的顾知花也不设防备,直接放在身边儿使唤。
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刘太后只觉得浑身冷意袭来,她还自以为手握后宫大权,没想到,杨太妃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在后宫生根发芽茁长成长。
“太后娘娘,姨妈。”
顾知薇间刘太后对杨太妃起了嫌隙,正是为自家姨妈谋略的好时候。轻声唤了句,满面忧色和刘太后道,
“知薇方才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好孩子,你只说便是。哀家都不在意,她们还能给你脸色不成?”
刘太后见她一心为自己打算,心底极为喜欢。又见她模样生的出众,又是嫡亲皇孙傅仲正指名要娶的媳妇,更是高看她几分。只要她说的,便没有不肯应下的。
顾知薇羞涩低首,这才把自己打算娓娓道来,
“太后您方才让花姐儿去查封杨太妃宫室,眼下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没个结果。依知薇看,倒不如让陛下贴身伺候的夏大公公去瞧瞧,可是顾知花徇私包庇了嫡亲的祖母,毕竟,血缘关系可是斩不断的。”
一提起顾知花身世,刘太后立即沉下脸,满是恼意,
“从殿里出来我便知道,你是顾学士嫡女,是崔家嫡出的外孙女,你们家的孩子自来懂事,怎么偏她生的糊涂,拎不清个是非曲直。便是教导她,哀家都觉得费心!”
这话明显带了事后诸葛的嫌疑。顾知薇低声附和,只格外不赞同刘太后这话,刘太后初始留顾知花在宫里是什么算盘她可一清二楚。以力打力,借顾知花来打姨妈和顾家的脸面,当时刘太后可不曾抱怨过顾知花蠢笨。
只不过如今状况不比当日。敬王谋逆经刘伶捅出来,多则一二月,少则几日,那敬王谋逆的证词,相比便会出现在皇帝案桌。
她还顾忌什么先帝遗旨?谋逆之罪,便是等往后到了先帝跟前,她也有交代,
“夏太监照看陛下,这等小事儿哪里用他动手。皇后身侧的崔女官就不错,行事妥当,又是个秉公铁面无私的,便让崔女官去一趟就是。”
这话一出,崔女官抬眸瞧了眼崔皇后,见她不动声色朝自己颔首,起身下礼领了旨意,往慈宁慈寿二宫行去。
“正该如此。母后没得因这些宫务费心,有事儿只管让儿媳出面便是,便是我这个恭王妃压不住场面,还有皇后娘娘呢。”
恭王妃见顾知薇两三句说动刘太后改变心意,已经对未来的儿媳妇满心佩服。天底下谁不知道,刘太后那是极为护短的人物,偏她轻易看不下眼名门闺秀,只觉得那些个大家小姐虚伪又是没什么能力的。在后宫之中,护不住孩子的母亲,便是生的再好,那也是白费。
这么些年,想讨好刘太后的闺秀不在少数,若有一两个可心的,她便当成猫儿狗儿似的逗弄几日,便仍旧让她们回去。只有顾知薇极为特殊,刘太后竟然肯听顾知薇劝说改了主意。
要知道,这可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别说陛下不肯轻易违背了她,便是恭王,那也是奉承周道。
“你啊,最是知道事后奉承。若方才见哀家派顾知花过去不妥当,怎么没一个提醒我?”
刘太后说罢,见恭王妃一愣,随即笑道,
“还是我薇姐儿贴心,就该如此。改日若男人们做错了什么事,傻乎乎的直通通说个黑脸,没得讨自己没趣。倒不如语气温和些,循循善诱,男人们也听的进去。”
“母后教训的是。”
崔皇后等人起身听训,顾知薇随之起身,转眼便被刘太后抓住,
“你站起身,来哀家这里。”
??
顾知薇不明所以,来到刘太后身侧,抬睫看她,疑惑神情满是不解。
“好孩子,你往下瞧。”
刘太后并没有解释,直接拉顾知薇在台阶上站立,往下看去。吟龙阁位于御花园北侧的高角,地势坐北朝南,依山傍水而下。
居高临下,朝廷命妇神情恭立,听刘太后教导。前头无声,后面一人也不敢动弹。从人群末尾往后瞧去,五月的御花园郁郁葱葱,绿树交融池塘嫩叶,一片春光明媚之色。往远处瞧去,坤宁宫交泰殿太极殿等各色殿宇红墙琉璃瓦,阳光下,反射刺目光芒。
“这就是皇宫。薇姐儿,这就是你往后,困顿一生的地方。”
顾知薇转身,见刘太后眼神苍然,饱经沧桑的双目略含悲痛之色,见顾知薇转身瞧她,略抿了下干涩唇角,
“哀家自打退婚入宫,如今,已经快六十年了。”
六十年啊,一甲子。在这一甲子里,她在宫内艰苦求生,这其中姨娘死了,刘家败了。她皇儿登基,无子,绝嗣。一系列从未在出现过的问题在人生中不断出现,她不断的解决,带着这座宫殿,送走了多少首傅,送走了多少学子,也送走了多少身边亲近的人物。
刘太后原本以为,她会这么孤苦老死宫中。可谁知,命运倒也不是那么无情,这么些年下来,总算有一个配的上仲正的姑娘来。
顾知薇拉住刘太后手,突然有些明白她的难处。敬王前朝势力大,后宫杨太妃未免就乖巧。或许,刘太后并不是不喜欢姨妈,而是因陛下无子,她不愿意让姨妈直接对上杨太妃,这才对姨妈多加忍让罢了。
“往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半晌,顾知薇盯住刘太后儒裙,才出声安慰。现在这个状况和前生已经发生了改变,她不再是前生那个孤独死在涵香阁的顾知薇,姨妈也不是那个殉葬而死的崔皇后。刘太后,她也不是那个寂寞死在慈宁宫的太后,她们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少女语气真切,带了两三分疼惜同情。刘太后哑笑摇头,方才的脆弱似乎都消失不见,拉着顾知薇在暖垫坐了,笑道,
“哀家便让你瞧瞧,什么是正宫皇后的风范。”
说罢,朝崔皇后等众人道,“你们起来便是。”
杨太妃也面带耻辱,随众人起身。刘太后略抬起眉眼,见她如此表情倒是丝毫不例外,先帝早就殁了,敬王在宫外,眼看也没有生路。这等表情才是应该出现在杨太妃身上,毕竟,这才是她的真性情才是。
“杨妃,咱们姐妹一场,你倒是说说,你想如何走?”
刘太后貌似漫不经心,出口却是极为残忍的话。刘伶闻言狠狠打了个寒蝉,只觉得冷意从脚底袭来,她此刻总算是明白,自己方才决定和顾知薇交好的决定有多么正确。
不说刘太后崔皇后等人如何精明,单是崔老太太顾学士夫人,这些个贵妇各个都是她不曾见识过的人物。平日里说说笑笑还好,若真的用起手段,只怕人家一根毫毛,她便被压制的喘不上气来。
恨铁不成钢的回首,见刘母等人一脸不可置信。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眼下敬王勾结外族一事虽被刘伶捅出,可证据供词一个也无,仅仅是凭借这个,刘太后便让杨太妃去死。
那她们呢?她们这些依附在敬王身上生存的人物,岂不是连个活路都没有。
一时之间,暗地里抽噎之声四起。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求饶?谁敢?没瞧见那杨太妃抬脚站立在亭楼之下,口中连句先帝也不肯喊,往日里一出事便喊着要去先帝陵寝前哭坟的人此刻半句话也不说,只垂下眼,
“我死了,我儿也活不成了?”
“先帝遗旨,只说照看你们母子。若有谋逆,自该国法处置。”
刘太后神色淡淡,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见杨太妃似是心事未了,道,
“你烦心,死后我不亏待你。先帝陵寝未封,给你留的位置,还是你的。”
杨太妃这才长叹一口气,道,
“先帝说的没错,轮心胸开阔,我不如姐姐。”
说罢,也不用宫人跟着,莲步轻挪往慈宁宫行去。
“这,这就结束了?”
刘伶眨眨眼不敢置信。不是说什么昔日先帝在时,杨太妃和刘太后争的你死我活,怎么她看起来,道有几分相爱相杀的味道?
直到夜宴罢了,刘伶跟随顾知薇一路往坤宁宫西侧殿而来,听着崔女官和顾知薇说什么查抄杨太妃宫殿一事。顾知薇略听几句,便明白其中因果,
“若杨太妃那里账务出入甚大,倒不如送给镇北王去督查。她和敬王是嫡亲母子,没得敬王一身泥,杨太妃却干净的道理。”
“正是这个。娘娘和太后的意思都是,只把银钱数目点明了冲到国库去。账本这些个东西早就吩咐送到太极殿东配殿,眼下,镇北王在那里住着呢。”
崔女官一一说的明白,而后,又似是想起什么,笑吟吟开口,笑的一脸和善促狭,和顾知薇道,
“娘娘昨儿个还说,东宫多年未曾住人,眼下宫人重新休整了。说改日内务府送了图纸来,姑娘瞧瞧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让他们改去。”
“这些自有内务府做主,不关我什么干系。”
顾知薇一听便知道,这是姨妈拿话笑自己。东宫虽说多年未曾住人,可未来的东宫之主在太极殿住着,她就不相信,他不知这事儿。
刘伶听了这些倒是百转千回心思。一时为顾知薇开心,她顾姐姐这般人品相貌,自然该是得到最好的。可一时之间,也为自己难过。因敬王一事,她亲自揭发了爹爹银局一事,哪怕是娘亲素来疼爱她,今日怕也伤了母女之间的情份。
更何况,崔皇后把她留在宫中,更是直接打了爹爹和娘亲的脸面。她怕是再也没有家了。
思来想去,刘伶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
“顾姐姐,今日,杨太妃,她真的会去..”
“她若不去,敬王也没活路。倒不如拼死博一把,说不定母死子悲,朝廷中有人上本,让陛下免了敬王死罪。”
顾知薇含笑谢过前来领路的崔女官,转身和刘伶说话。
“那,敬王爷,有可能活下来?”
刘伶深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今日当众揭发敬王,若他平安无事,自己怕是会被刘家杨家遗臣磋磨死吧。
顾知薇见她神色惶惶,忍不住安慰道,
“今儿个是娘娘千秋生辰,若没有陛下默许,谁敢去查抄杨太妃宫室?
陛下既然默许,那定是有处理的法子。便是陛下和娘娘都不发愁,咱们只管好好呆着,等过上几日,说不定,那顾知花,要来求你给她活路。”
毕竟,顾知薇目光一转,看向摇曳的灯花,烛火摇曳勾勒凄清夜色。
顾知花此刻,怕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再也没有出头之路。
只是,这样的顾知花,顾老太太,她的嫡亲祖母,会收留她吗?
百般心思,都抵不过亲眼目睹。徐妈妈恰巧端了点心糕饼来,见顾知薇低首沉思,轻声唤道,
“姑娘?御厨房送来的软果子,说是镇北王昨儿个便吩咐备下的,姑娘夜宴伺候太后娘娘用的少,此刻略吃些,找补些回来。”
软果子,御厨房。刘伶一听这话,顿时瞪大眼睛。她还没吃过御厨房的饭食点心,皇帝吃的东西,她们别说吃过,就是见,那也是平生从未见过的好东西。
察觉到刘伶眼巴巴目光,顾知薇轻笑一声,问徐妈妈,
“可给刘姑娘备下了?她是功臣,不许让宫人苛刻待她。”
“自然也送了些在西小间,和姑娘都是一样的。”
这等小事儿,哪里用姑娘嘱咐。除了软果子是姑娘这里独有的,这是镇北王的心意,旁的,都一模一样。
一听自己也能吃到御厨房的点心,刘伶顿时也顾不得什么敬王不敬王。她生来爱吃,便是白菜豆腐也折腾出花样来,若得了御厨房两三样点心方子,出去哪怕是不嫁人,开个点心铺子也能逍遥一生。
顿时顾不得和顾知薇说话,心急着慌的便想回去。顾知薇难得见她孩子气一面,含笑让她去休息,等人走的脚步声远了,只和徐妈妈略问几句崔皇后如何,才笑道,
“妈妈找两个得体妥当的人来,我有事吩咐她们去做。”
“姑娘是要男人,还是女人?”
徐妈妈倒是不意外,只询问顾知薇道。
“办事机灵的,能让顾知花,回到顾家的。”
顾知薇目光盯住烛花,斑驳迸溅的蜡油流淌,室内室外,一片宁谧安详。捏紧手心,顾知薇暗下决心,她要让顾知花在顾家,永无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