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驻足,没有回头,道:“无常爷,这些年多谢你的关系和赏识,很抱歉我不敢回应你。”
“婆婆,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小繇?如果你是为了我,请不要拿自己冒险;如果你是为了它,我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奈何桥上!”妞妞忽然出声。这么多年,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无论是作为阳间的妞妞和阴间奈何桥边的孤魂,她都不完整,今时今日,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发声,却注定无疾而终。
“妞妞,你记住,你的人生只能你自己做主。”孟婆淡笑着,继续向前走,声音轻轻地,像是叮嘱更像是解脱:“同意,我的人生也只能我自己做主。”
妞妞掩面,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了出来,她发出一声轻吟,像失去了母狼的小狼一般。她终于记起了孟婆口中的小繇是谁。
那日,奈何桥上来了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他坦然接过了孟婆递过来的孟婆汤,转身朝着望乡台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道:“多谢姑娘。没想到真的有阴曹地府,也没想到孟婆是个年少貌美的姑娘。”
孟婆难得心情还不错,随手往金丝边眼镜的碗里加了一颗大枣状的东西,道:“喝吧,喝了就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你这一世做了不少善事,又有礼有节,这个给你。”
金丝边眼镜看着大枣漂浮在碗里,轻轻笑了起来,道:“阴阳两界不分家吗?阳间有句话叫做:保温杯里泡红枣,没有想到,我这辈子的孟婆汤都有枣,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这位大叔,你不要不知好歹,婆婆给的这个才不是枣,是文茎,吃了能够让你耳聪,你下辈子有一劫,如果婆婆不给你文茎吃,你大概要做五十年的失聪人士。”妞妞从孟婆身后探出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不跪下来谢婆婆就算了,还打趣婆婆,亏得婆婆说你有礼有节。”
金丝边眼镜蹲下身子,与妞妞平视,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婆婆这么好,我现在跪下来谢婆婆还来得及吗?”
妞妞有些傲娇地昂头。
金丝边眼镜擦了擦眼镜,说道:“说起来,我上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值得挂念和遗憾的,只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刚刚办好了手续要资助她上学,没想到就死了。不知道她有没有你这么可爱,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妞妞看向了孟婆,孟婆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金丝边眼镜有些遗憾地站起身,再次朝着孟婆道了谢,将孟婆汤一饮而尽,入了轮回。
妞妞拽了拽孟婆的衣角,道:“婆婆,我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你能不能先给我起个名字?如果下次再有人问我,我就可以告诉他了。”
孟婆抱起她,靠在奈何桥上,道:“婆婆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婆婆只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拾到了一颗蛋,婆婆给它起名叫做繇,后来,这颗蛋孵出了一只九头蛇。”
“九个头的蛇,我还没有见过嘞。后来呢?”妞妞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九头蛇占据了,没再追问名字的事情。
“后来,他闯了祸。我自请来阴曹奈何桥为往来的灵魂发孟婆汤,因为我听说他被罚下了阴曹,我期望有一天能再见他一次,问他一句,你还记得下山之前答应我的事情吗?”孟婆喃喃地说道,眼睛望向远方,似乎是想起了往事。
泪眼婆娑中,妞妞分明看到今时今刻的孟婆与那日在奈何桥眺望远方的孟婆重合了起来,妞妞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会儿工夫,孟婆已经走到了相柳前,她定定地望着相柳,道:“小繇,你说过,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相柳猛地摇动着他的头,重重地撞击着窗棂,似乎在与自我抗争,又像是在与虚无中他们都看不到的“人”对垒。相柳十分痛苦,他长啸一声,张口喷出一道毒涎。
毒涎滴落之处,大理石瓷砖像豆腐渣一样,直接被灼出了一个圆洞。
妞妞原本压在喉咙的话,最终化成了一声尖叫,若不是谢必安死死地拉着她,她恐怕已经冲了上前。
毒涎精准地从孟婆腹中穿过,透心凉不过如此。孟婆到底算阴曹之人,就算透心凉也没有立刻灰飞烟灭。
“阿孟!”不知何时,相柳已经变成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少年单膝跪在孟婆身侧,双手抖得像是触电一般,想要碰触孟婆却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才不会伤害道到她。
孟婆有些吃力地抬手握住了相柳的手,问道:“小繇,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相柳紧紧地握住孟婆的手,又怕太过用力捏疼了他,稍稍松了松,他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她的手,道:“阿孟,你怎么这么傻?”
“那天,你助共工毁天灭地的时候,我就想阻拦你,可惜我没能到你身边。今天,我终于可以唤醒你了。”孟婆轻轻笑了,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忘记我。”
“对不起!我不仅忘了你,还伤害了万物苍生。”相柳哭成了泪人,道:“最可恨的是,我伤害了你。”
孟婆笑出了声,却因为伤势过重咳嗽了起来,吓得相柳赶紧把人抱在了怀里。
“因为我把你刻在了心里,如果你忘记了我又伤害了我,你就可以记起我并且陷入自责,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啊?我之前想过,你可能连自杀都困难,你有九个头。”孟婆说道,“哎呀,果然那时候太小了,只想着让你记得了我,没想过你记起来我,我却死了,实在是太亏了。”
相柳赌气似的转头,故意没有看孟婆,可是余光还是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大帝,我有一事相求。”相柳带着些许心虚地说道:“我替大帝守了这么多年的门,从未向大帝讨要过赏赐,站在想向大帝求个赏。”
相柳余光瞅见孟婆打趣的笑,还是没有忍住正眼看过去,破罐子破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我经常擅离职守,还经常收受贿赂,但是最起码那些年没有什么大动乱。唯二的两次,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行了吧?”
“你想要什么?”迟瑞问道:“看在你任劳任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我答应你个要求。你是想要我救孟婆吗?”
“噗嗤,大帝说话真客气。”孟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破败的魂魄,道:“小繇你就别难为大帝了,我这个样子,恐怕救不回来了。”
相柳摇了摇头,道:“救了你又怎样?我依旧守着阴阳交界,你依旧守着奈何桥吗?我想跟你一起看日出日落,踏遍黄沙海洋。”
相柳小心地抱着孟婆跪了下来,对迟瑞说道:“大帝,我愿抽掉仙骨剥掉神兽皮,与孟婆一起成为轮回之中得普通人。”
迟瑞应了一声,挥手间,相柳和孟婆身形渐渐透明,最终变成了两缕交缠的魂魄入了迟瑞的骨扇,只留下窗外一具蛇蜕。
青羡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听起来有些难以辨别。
看了一出大戏,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天地为情化成蛇蜕的白果,三下两下跳到了困住青羡的桃枝上,九条尾巴摆得堪比上了发条,一看就是心情甚好的样子,声音都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不对不对,应该是反成就了一桩姻缘。不知道成就这场姻缘能不能让你那罄竹难书的功德簿好看一点?说起来,也算是间接阻止了你自己的阴谋。”
青羡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白果,对于白果的挑衅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地看着安瑶,丝毫没有被相柳的事情影响到,似乎相柳是死是活,阴阳两界是界限分明还是水□□融,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瑶瑶,我只想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不想让阴阳两界的界限消失?”青羡神情无比认真地回答道。
白果跺了跺脚,刚想说话,安瑶伸手摆了摆,成功让白果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咽了回去。
安瑶后退了一步,站直了身子,玉手轻抬,真言银镯化为一柄流星锤,绕着安瑶身子舞动了一圈,再次回到安瑶手上的时候,她身上的衣衫已经换成了前世青羡所熟悉的桃色长裙。
可若是细细看去,还是能看到细微的差别之处,长裙的领口不再是交领,而是缀着白狐狸绒毛的立领,衣袖也不再是垂手便拖地的广袖,而是微敛的琵琶袖,原本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以精致的扇梳拢起。这一切无不表明,桃花仙子回来了,同时,这一切也表明,这一世在她身上的烙印永远也不会消失。
“全部记起来了吗?所以,即使全部都记起来了,也依旧不想选择站在我身边,对吗?”青羡问道,声音轻柔。
“是,我全部都记起来了。不管你是青羡还是张曼,你永远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人。我想告诉你的是,我选择去轮回并不是为了赌气或者伺机毁了这天地,恰恰相反,我想为我曾经犯过的错寻一个弥补之法。”安瑶看着青羡的眼睛说道。
“曾经的过错?”青羡有些愕然。
安瑶伸手点了点自己、青羡以及侧后方的迟瑞,道:“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我们仨之间的事情,我也是真的与酆都相恋了。可是后来,我知道了我们之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爱恨纠葛,我确实有些气恼,气迟瑞这么沉得住气,也气自己当时这么不成熟,与你订下了这样一个错误的约定。”
“而就在这时,上天知晓了我们相恋的事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说不定还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毕竟为仙大多都看破了红尘,有仙侣结合算是大喜事。可偏偏,上天担心我为博红颜一笑,干出毁天灭地的事情,以我生于幽冥为由,不允许我与瑶瑶在一起。”迟瑞说道。
青羡定定地看着安瑶,久久没有说话,这么多年,她靠着这个信念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年年岁岁,可是现在她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轰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安瑶和迟瑞对视一眼,也顾不上什么前尘往事、孰对孰错,不约而同地转身像外冲去。白果、蛊雕以及穹空派的诸位,也匆忙跟了出去。
眼前的地面剧烈地震动着,堪比八级大地震,房屋楼舍像是积木搭建一般,纷纷倒塌了下来,不出十分钟,已经找不到摞在一起的两块转头,四处尘土飞扬,可视度急速减低。
安瑶竭尽全力将手上的五帝钱抛了出去,五帝钱所到之处,像是定海神针落地,瞬间止住了方圆廿里的震动。狼狈逃生的众人,顾不上探究这到底是什么法术,蜂拥进五帝钱覆盖的范围。
五帝钱压镇,整个地面的震动幅度小了下来。安瑶借机以意念催动周围的植株,四周被动了根基的植株纷纷向地下扎根,牢牢地把自己固定在地面上,根基在地下错落有致地形成一张硕大的网,彻底将地面稳了下来。
扎稳了根的植株,拼命从土地中汲取养分,填补着刚才的消耗,同时也尽力伸展着枝叶,最大限度地向前,结成一张盘根错节的绿网,护住了整片土地。
另一边,以迟瑞为首,站在已经裂开半米宽、深不见底的沟壑前,蓄势待发。
安瑶刚稳固好整片土地,沟壑下响起了鬼哭狼嚎的声音,魔音入耳,闻者无不头痛欲裂、眼花呕吐。
迟瑞向前一步,雕镂骨扇在手,大喊一声:“幽冥九泉!百鬼禁行!速速退下!遵吾敕令!”
声音中蕴含着力量与威仪,让冲在最前面的鬼们有些迟疑。
“大家冲吖!大帝千年前就薨了,别被人类欺骗了!”一道声音在鬼群中响了起来。
“嗷——”白果一声吼,向前一步站在迟瑞右后方半步远的位置,身体随着这声叫声暴涨,瞬间暴涨为三米高的巨大九尾狐,根根毛发带着尖厉的锋芒。
白果耳朵微动,抬起的前爪露出尖利的爪子,凌空虚虚一抓,伴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叫,隐藏在鬼群中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几只鬼直接被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鬼群重新建起来的信心再一次被摧毁,向前冲的脚步缓了缓。
就在此刻,异变再次突起。原本已经被安瑶的植物稳固下来的地面又开始距离地震动了起来,振幅越发地大,大有赶超刚才的趋势。原本已经有些怂了的鬼群,又开始跃跃欲试,伺机蛰伏等待着,等待天崩地裂的一瞬间冲出去,抢占第一波资源。
迟瑞一拍雕镂骨扇,骨扇散成数片扇骨,悬在沟壑之上,如同别针一般禁锢着沟壑两边,不让地面继续裂开。而穹空派诸人,站在迟瑞身旁,不停地击杀着贪欲战胜理智冲上来以身试法的鬼。而安瑶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支撑着刚刚布好的树根网,她刚刚找回前世的记忆,想要短时间恢复到当年巅峰水准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白果以小动物独有的规避风险能力,敏锐地发现被安瑶用桃枝困住的青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大半,桃树被她压制得蔫头耷脑。
白果嚎了一嗓子,又变回了猫咪大小,用力朝着蛊雕的方向一蹦,两只小爪子紧跟着用力,牢牢地抓住了蛊雕头顶的羽毛。
“啊呀,我的白爷爷,你轻点,我这头上的毛被你用棒棒糖粘下来之后,用了好多生发剂才长回来!你别再给我揪掉了,秃瓢不好看!找不到媳妇怎么办!”蛊雕下意识抬起翅膀托住了白果,哀嚎道。
“媳妇?你媳妇已经被青羡弄死了!你现在无论是秃鹫还是海胆,都没有媳妇了!”白果丝毫不客气地哪壶不开提哪壶,精准狠地戳中了蛊雕最疼的点,把蛊雕的心都戳漏了。
“走!你白爷爷带你报仇去!”白果双爪抓稳蛊雕头上的羽毛,拿出骑马的架势,一拉一扯就把蛊雕的头扯向了青羡的方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青羡眼红没红不知道,但是蛊雕的眼已经红成了兔子。不用白果驱使,蛊雕直接展翅,怒号着冲向青羡,虽然他飞得歪歪斜斜,不过总算是离地几十厘米,不受地震的影响。
青羡缓缓地放下了操控着地震的手,就这样看着蛊雕载着白果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白果对上了青羡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他在青羡的目光里没有看到一丝丝与愤怒或者哀恸,恰恰与之相反,她的眼神里是平静和等待,是等着他们自投罗网的姿态。白果赶紧拽紧了爪下的羽毛,想要悬崖勒“马”,可惜他骑着的这位,被他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就算他把毛拔了下来,速度也没有慢一点点。
青羡伸出手朝着蛊雕的脑门轻轻一弹,蛊雕轰然倒地,就算是地震中,白果都能感受到地被他砸得又震了一下。白果恨铁不成钢地又在蛊雕脑门上揪了一把,成功地又揪下来两根毛。就是这两根毛,让白果丧失了最佳脱逃时间,被青羡掐住了命运的后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