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是由仪身边出去的,此时也不着急,反而落落大方地与由仪说笑:“两位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奴婢却是知道的,这头面自然得好生收着,一日看三次,唯恐丢了。”
于是满屋子人都笑了,又有人献了合欢汤、屠苏酒、如意糕、吉祥果来,一一用过。屋里的西洋钟不紧不慢地响了几声,由仪方才道:“将年饭端上来吧。”
贾蓉贾蔷用端着酒杯对由仪说了道贺之语,由仪一一接了敬酒,少不得又祝福两句。一时用过膳食,由仪歪在榻上,眉眼间流露出两分疲意来,贾蓉贾蔷二人之意告退,由仪又吩咐锦绣:“夜已深了,今日蓁蓁不必回去了,厢房收拾的好,留宿吧。”
“是。”锦绣笑吟吟答应了,看着摇篮里睡得香甜的蓁蓁,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她被给了蓁蓁,自然是由仪对蓁蓁越看重,她的日子越好。
过了年,开了春儿,对宁府来说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杨家燕华的及笄之礼。
宣威侯嫡女,父亲战功赫赫,母亲皇后胞妹,又得皇后姨母疼爱,得封郡君封号,自然是再尊贵不过的了。
她的及笄之礼办的极盛大煊赫,徐聘柔请了由仪做赞礼,正宾则是京中极具高洁名望的诰命夫人,虽不过二品封诰,但她丈夫却也不过不惑之年,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品行高洁,却也是出了名的冷傲孤僻,江南百年世族的嫡女当得起这份傲气。
能把她请来做正宾,想来徐聘柔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皇后虽没亲临,却有晋阳公主带着丰厚赏赐亲临,并有芝阳公主作为摈者参加,也是给足了杨家脸面。
懿旨赐杨氏燕华“康敏”为字,这算是抢了正宾的差事,那位林夫人也不在意,仍旧端着淡淡的笑意,在懿旨宣读完毕之后,再次对燕华念诵祝词,半分无慌乱之意。
及笄礼后,两家便商议起了婚期。
一切礼节一一走着,婚期定在五月里头,长安城的天气还不是最炎热的时候举行,若再拖上一个月,穿着那沉重的婚服走程序,那才真是要人命了。
一切尘埃落定,由仪走了一趟宫里。
皇后的凤仪宫永远是典雅大气的装潢摆设,由仪被女官引着入内,停驻在凤座前,对皇后请安行礼。
礼未完,皇后已倾身扶她起来,含笑道:“本宫可是日日盼着你入宫呢!”
由仪笑道:“是臣妇的不是。”
皇后摇了摇头,又笑吟吟地赐了座,吩咐人奉茶来,与由仪闲谈两句,说了些燕华与贾蓉的婚事,方才切入了正题。
之间那头女官来报:“太子妃、衡阳公主请——问皇后娘娘安。”
皇后道:“传她们进来。”
由仪便要退让,却听皇后道:“日后总要相见,由仪你坐着吧,便不必避让。”
太子妃出自山东庄氏,仪态端庄,浑身上下无一处可挑剔之地。是为庄氏长房嫡女,其父乃一代大儒,膝下女儿也是满身书香清韵之气,是皇帝皇后千挑万选后为儿子挑选出的太子妃,如今入宫两月,已接手了内宫小半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都是皇后与由仪说的,言语之中透露出的满足欣慰与期盼让由仪不免有了个猜测,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衡阳公主一身水绿大袖衫,倾髻松松挽就,斜插白玉钗一支,满身矜持,眉目冷淡,与太子妃站在一处,分毫不落下乘。
由仪心里却咯噔一下。
她就说世间不会有这样好的事,好好儿的,一门落魄勋贵的旁支公子就能得了个好官职了?本来救驾之功,尚公主,有个三品驸马衔位足够了,偏偏皇帝还要画蛇添足在上头添个官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虽觉着不对,只能归之于皇帝脑抽了,竟然没有想到好生打听打听衡阳公主人品。
难怪徐聘柔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实在是——马失前蹄了!
也难怪衡阳公主分明年长芝阳公主,又与杨恪年龄更为契合,偏偏就是芝阳公主许了杨恪,衡阳公主无所着落。
这是不好把衡阳公主嫁给宣威侯幺子,才让芝阳公主嫁过去。
而按照衡阳公主这性格,只怕嫁给旁的贵族嫡系子弟也是让人笑话。
而贾蔷,与宁府血统疏远些,出身在这些驸马候选中就落了下乘,能尚公主就是三生有幸,娶回去自然得供着,无论衡阳公主如何清高冷傲,贾蔷又能如何呢?
这桩桩件件可谓算尽了人心里,里头唯独差的一条就是对由仪而言贾蓉贾蔷并没什么差别,但这却也不重要。
由仪垂眸看了看手上端着的官窑青花茶盖钟儿,轻轻扯了一抹笑意出来。
但同样,这一门婚事带给贾蔷的好处也是明摆着的,日后夫妻二人即便两府分居,他也是正经八百的公主驸马,公主一日在,就一日是他的护身符。
子嗣延绵上——依衡阳公主之淡薄,绝不会在意驸马纳妾之事,即便她不愿为贾蔷绵延子嗣,却也不会让贾蔷绝了后嗣。
以皇帝之尊贵,算是对得起贾蔷了。
心中轻叹一声,由仪慢慢放下了茶钟起身。
再如何是郡主,总是个臣妇,太子妃在女眷中之尊贵仅次于皇后,她是得与太子妃见礼了。
太子妃态度也是极恳切的,没等她彻底行下去一礼便扶着她起来,只道:“勉德郡主是长辈,这礼晚辈是不敢受的。”
由仪坚持对她欠了欠身,皇后对二人的举止都很满意,于是含笑让二人各自落座,又对衡阳道:“见过勉德郡主。”
衡阳公主于是对着由仪稍稍见礼:“勉德郡主。”
由仪本不该受这一礼,就要起身还礼,却被皇后拦了:“你是她长辈,又是你一手带大贾蔷,她的礼,你是受得的。”
由仪便顺杆子往上爬地笑道:“受了这礼,该给见面礼的。”
说着,她褪了腕上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给衡阳公主递去,又笑道:“公主不要嫌弃简薄才是。”
衡阳公主在皇后的示意下礼貌地谢过了然后接过,然后在一旁落座,一言不发。
皇后倒是笑吟吟地打趣了由仪一句:“你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又看了看衡阳公主捧着的那只镯子,好笑道:“出手也阔绰。”
“可不是。”太子妃附和着道:“这些年,成色这样好的镯子也不常见了。”
话里话外都在打趣衡阳公主,衡阳公主到仍然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手上捧着个镯子,眉目之间一派的冷淡悠远。
这模样倒是让由仪有些恍惚,她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友人,单单往那儿一坐就是满身悠远气派。可最后国破之际,也是那位以心性凉薄闻名的皇家贵女提剑自刎,长跪向巍峨宫阙。
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人,最后到底挽了发入了道门,做了女冠,成了众人眼中的“另类之人”。
她轻叹一口气,眉目自然柔和了两分。
今日,恍惚见故人。
第21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二十一。
不等贾蓉和燕华成婚,便有另一道晴天霹雳打在长安城上。
无他,未及天命之年的当今陛下在大朝会上宣布禅位给太子徒允诚了。
这消息一听实在是令人惊讶至及,但细细想来,其实也早有征兆。
自从去年秋日皇帝在盘山寺遇刺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许多朝政奏章都是太子代为处理,大朝会连续免了多次,鲜少路面。但当今到底还不算年迈,有一部分大臣私底下揣摩圣意,总有自以为明白皇帝意思的“明白人”。
如今乍然宣布退位,可让好大一堆怀有异心的大臣失望了。
但更多的却是众望所归,毕竟太子这些年的一举一动都在满朝文武的关注之下,虽偶有小错,却也能马上更改,在民生方面更是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天赋,本身也是心怀天下并能听人劝诫,日后性子上若无大变化,成为一代明君是不难的。
何况还有身为太上皇的当今在上面压着,太子妃也已有身孕,江山延续不成问题。
于是这历来都是白骨累累、鲜血铺就的权力交接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新帝登基,定年号“建安”,奉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于承颐宫安养,封太子妃庄氏为皇后,胞弟徒允安为衍康亲王。
然后加封三位公主为长公主,一路追随的东宫属官也各赐官衔,而诸多赏赐中,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宁安侯贾蓉。
以救驾之功加封为宁国公,御赐敕造宁国公牌匾。
勉德郡主与未来的衡阳长公主驸马也各有许多珍宝赏赐。
也是此时,朝中许多大臣才恍然大悟。
原来并非贾蓉无功,而是要留给太子继位施恩。
也知道此时,大部分人也就明白了,太上皇早有禅位之心。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便也到了五月里了。
缙朝传统,四月会试,五月殿试。这一回又是建安帝登基后第一次主持殿试,自然更是不同凡响。
最引人瞩目的自然就是新进的天子宠臣宁国公贾蓉。他也果然无愧于才子之名,当殿挥墨,一纸策论字字苍劲有力,处处与关民生。由盐科至田政,打在当朝上下的心中。
于是再无“幸进”之名,只是从此又成了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场钦点贾蓉为状元,赐翰林院官衔。看似中规中矩,但天子近臣们都知道,宁府贾蓉,总有一日会步入内阁。
乌冠红袍状元郎,打马游街风度翩翩,不知红了多少少女的脸。
由仪坐在街边店铺二楼临窗的包间中,看着贾蓉意气风发地打马游街,忽然笑了。
“燕华,你看怎样啊?”她歪头含笑看向一旁抿唇坐着,笑容中略含羞涩的杨燕华,语带调侃。
杨燕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聘柔嗔了由仪一眼,道:“哪有你这么逗孩子的?”
由仪轻笑两声,忽然伸手拔了杨燕华髻上挽着的一支沉甸甸颇有分量的朱钗,入手掂了掂,方才满意一笑。她又从一旁折了一朵艳红的芍药,将二者用丝带绑在一起,递给了杨燕华,含笑往下头使了个眼色。
燕华两颊绯红,却还是伸手将那东西接过,抬手对着贾蓉的方向比划了半晌,却仍没脱手。
由仪忽地高喊一声:“状元郎!”
贾蓉对她的声音自然是很敏感的,回头看来就见一朵绑着朱钗的芍药向自己飞来,顺着方向看去,还能见到自己手都没收回来的未婚妻。
于是一笑,对着那边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将花朵解下簪在鬓边,又扫了一眼燕华略显空荡的发髻,对着她一笑,又将那朱钗收入怀中,颇为珍惜。
这动作自然是极惹人眼的,马上就有许多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却也只能看到紧闭着的窗了。
这一日过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平静,唯有贾蓉一天比一天晚的归府时间说明了一切。
好在建安帝还没不近人性到让自己马上结婚的下属每天加班的份儿上,于是总算贾蓉在临近婚期的那两日清闲了下来,开始在家里准备娶媳妇。
婚事就这样稳稳妥妥地办着,白芷辛夷双剑合璧将各种琐事办的妥妥贴贴,由仪每天只需要弹琴品茗玩孩子,等着燕华进门接手家事,那就更轻松了。
燕华也算是由仪看着长大的,心性、品行都是上佳,她嫁与贾蓉,那么由仪这一次的交易也算做的有始有终了。
贾蓉大概是本朝少有的以国公身份娶元妻的勋贵了,燕华又是郡君衔位,二人的婚礼自然办的极盛大,宁府上下张灯结彩焕然一新,等待着女主人的嫁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大红嫁衣上凤凰展翅,一品公夫人担得起一身凤冠霞帔。
宁国公府热闹了一整日,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由仪也吩咐名下铺子施粥义诊,全为小夫妻道贺。
第二日一早,小夫妻往宁德堂给由仪敬茶。
由仪第n次喝了一碗媳妇茶,吩咐人捧了见面礼出来。
大盒摞小匣,填漆大捧盒中是一整套的点翠掐丝嵌明珠头面,一色的富贵牡丹花色,颜色鲜亮,明珠璀璨,摆在铺着细红绒布的底座上,令人挪不开眼来。
小匣子里是沉甸甸一把大钥匙,底下压着一纸地契,却是当年贾敬送给由仪的那一处庄子。当年贾敬送给由仪一处庄子、一所店铺和千两白银,其余的铺子银两已经重新归于宁府公库,这一处庄子是由仪压下,留给燕华的。
但这些都不及那一串沉甸甸的大钥匙,那意味着这深宅豪门里的管家权柄。
燕华瞬间愣住了,然后微微抿唇,对由仪道:“媳妇不敢收。”
“让你拿你就拿着吧。”由仪呷了口茶水,悠悠道:“你什么水平我知道,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问我,接手这府里的事情对你来说并不苦难不是吗?”
她眉眼含笑看向燕华,道:“那庄子,是当年蓉儿祖父给我的,如今给了你也算一脉相承,我只盼着早早将各类事务接手,好让我空闲空闲。”
这话她说得半点不心虚,贾蓉和贾蔷却是知道她的,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就将目光投向了白芷,却见白芷一如既往笑的端庄又严肃,看向由仪的目光仍然带着满满的崇敬尊重。
当下只觉一阵无力,二人对视两眼,均是十分无奈。
由仪又让家里的管事们见过燕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两句,也算给燕华省了不少麻烦。
于是燕华就安心继续过起了养老生活,每天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逗逗小蓁蓁。由于燕华入门的原因,她原本养着的那些琴师啊、戏子啊,都送到庄子上了,她在家里实在没什么娱乐项目,于是在燕华全面上手之后,就毅然决然地决定去庄子上小住了。
贾蓉贾蔷对此颇为无奈,燕华略觉惶恐,感到心中不安,想到出嫁前嬷嬷说个各种婆媳矛盾,她不免有些慌乱,匆匆回家一趟,想让母亲给自己拿个主意。
然后徐聘柔能跟由仪玩到一起,对由仪的尿性也是十分清楚的,当下十分洒脱地摆了摆手,安慰道:“儿啊,你就放心吧。你婆婆那性子,看不惯你早把你玩的生不如死了,你看你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说明她对你十分满意。”
徐聘柔又摸了摸燕华的发髻,柔声道:“她或许只是在京中待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