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京都已是极暖和的天气了。
由仪在万花簇拥中慢慢地抚琴,悠扬的曲调慢慢地自青葱玉指下流淌出来。一炉檀香在一旁慢慢焚着,轻烟氤氲,香气沁人心脾。
“夫人。”白芍自外缓步入内,樱草色的罗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轻轻滑过,裙角刺绣的蝴蝶此时于绽放的花朵中仿佛翩翩欲飞。
“金陵传来的消息,小侯爷和蔷哥儿都中了。咱们小侯爷为案首,蔷哥儿列红榜第七。”白芍一欠身,语中含着笑意。
由仪手下动作一顿,琴音止息。
她轻笑一声,道:“这是极好的事。”
又问:“报信的人呢?给了赏赐了吗?”
白芍忙回道:“都重重的封赏过来,奴婢寻思着您不会见,便赐了一桌客饭在下房,让他们用过,回家休息两日再回南。”
由仪点了点头,算作赞同,又吩咐道:“将府内给他们两个裁制的夏衣,一应夏季需要的配饰都让他们带回去,再有,包一千两银子,给他们做在江南的交际往来之用。”
“是,奴婢知道。”白芍笑着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退下,面带恭谨,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谦卑恭敬。
一旁闲坐喝茶的徐夫人忽地抬眸看向了白芍离去的背影,莫名地问了一句:“今日夫人身边怎么不是碧叶当差?”
“能让徐夫人开口,倒是难得,您可不像有这闲心的人。”由仪随意笑着调侃了一句,一面随意给自己斟了一钟茶水。
陈年普洱的滋味浓厚,由仪慢慢呷了口茶水,轻笑道:“她许了人家啦,是我名下一座庄子的庄头,如今给她认了干爹干娘,让她备嫁呢!”
徐夫人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
由仪慢慢地抚琴,她慢慢地倾听。
终究旭日旁落,她拒绝了由仪留膳的邀请,扶着侍女的手缓缓离去。
由仪最后勾了一次琴弦,也没回头,吩咐道:“去查查。”
“是。”一直跪坐在亭中的黄衣婢女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下。
由仪双手按在琴上,闭目好半晌,叹息一声。
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吧,总不会倒霉到随便聘请的一个教书先生的夫人都怀有异心吧?
风轻轻吹过,撩起凉亭四周悬挂着的素白轻纱。
“夫人,时候不早了,明日您还要参加西府的赏花宴,早些歇息吧。”白芍将桌上的冷茶撤了,对着由仪行了一礼,面容恭顺。
由仪点了点头,旋即起身,欲要转身离去。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对着白芍吩咐道:“将那床琴封了吧,日后,我不会再抚它了。”
白芍低头应声。
那水蓝裙角上压裙的一块碧玉珏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了晃,随即缓缓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白芍低头看着足下的木地板,尽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夫人的心情不大好。
这是此时对她而言最为直观的感受。
白芷的速度不慢,很快就给了由仪回复。
当时由仪正靠在花厅中的软榻上喝茶,手中一卷《地藏经》慢慢地翻着,眉目极为冷淡。
白芷鲜少见到由仪这个样子,眉目清冷,长眉淡扫,满身冷漠淡然的气派,令人见了便不由讪讪。
她在榻前三两步的位置停住脚步,微微抿了抿唇,轻声道:“夫人。”
“哦。”由仪回过神来,一面抬手轻轻揉了揉眉间,道:“查出来了?”
“是。”白芍点了点头,笑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徐夫人院中侍候的婆子中有一个的儿子仰慕碧叶姐姐已久,那婆子想为她儿子聘碧叶姐姐为妻,故而央了徐夫人来走一趟。”
见由仪轻轻挑眉仿佛仍有存疑,忙道:“那婆子是专门侍候徐小姐的,听说很得徐小姐喜欢。”
“那就不错了。”一只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斗被轻轻放在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高几上,由仪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清冷的嗓音淡淡地吩咐着:“江南送来的锦缎,择些好颜色的给徐夫人送去。”
这话吩咐的是一旁的白芍,她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白芷则退到一旁,继续悄无声息地候着。
“主人,你心情很不好吗?”此时即便是傻乎乎的系统也觉出了不对,认真地问道。
由仪眉目间仍然淡淡地,她随意将手中捧着的南华经放下,“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个傻和尚。
系统稍微愣了愣,然后明了,最后感受了那南华经一下,自己悄悄叹了口气,然后缩回去继续刷八卦。
唉,这些人类呀。
寸方大小的屏幕上赫然有一行醒目的黑字——震惊!解密时空管理局大佬前辈由仪情史!
向下翻去,第三百五十八楼上正是一行整齐的正楷小字——我与圣僧,我赠你一场机缘,你成全我万里江山。
第10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十。
“哎呦呦,让你过来一次可真不容易。”邢夫人携了由仪的手往里走,又道:“迎春常常念叨你呢。”
由仪轻轻笑笑,没说什么。
三月二十九尤氏生辰,贾蓉和贾蔷都没在京中,本也没打算大办。偏偏宫中皇后送了赏赐来——有“富贵长春”、“松鹤延年”、“玉堂春富贵”等三样花色的宫缎各四匹,共计十二匹的地方上贡锦缎并一串翡翠十八子与两盆名品牡丹。
这算是极丰厚的赏赐了。惯例的赏赐前些年倒也有,但今年因由仪入宫给皇后请安时得了不少赏赐,皇后的态度也格外亲近,于是满京中都传由仪得了皇后青眼,西府便对她热络起来。
昨日听了贾蓉、贾蔷二人顺利过了童生试初试的消息,贾母虽觉得勋贵子弟何必去与贫寒读书人一般科考,但贾政的态度却大不一般——他是考过科举的,虽然考了多年只考了个童生回来,然后就蒙恩荫入朝。但他却一向以读书人自居,听闻东府的两个小辈过了初试,便对王夫人好生叮嘱一番,原话如何不提,直说王夫人自己总结归类之后,得到了一个要与由仪亲近的结果。
也算是阴差阳错吧。
其实前者也只不过是因为由仪今年被徐聘柔拉着才入宫给皇后请安罢了,往年先是守孝,后来一年对外抱病,她也没机会入宫请安。
几年入宫了,皇后顾念着她对如今的太子的救命之情,于是态度比之其余诰命更加亲近。
王夫人的态度虽也亲切殷勤,却好歹端着大家风范,邢夫人可是亲近献媚的光明正大,话里话外不离中宫赏赐,笑容格外的热络。
“婶子说笑了,我也不过是这两年身子不畅快,便也不爱走动罢了。”又看向迎春,笑道:“迎春妹妹,多谢你记挂了。”
又见一旁的元春笑盈盈地陪着,身上穿着水蓝色夏衫,梳着少女发髻,髻上斜插着一朵鹅黄牡丹,看起来俏丽又端庄。
于是由仪对她笑道:“元春出落得越发好了。”
这话王夫人爱听。
但无论心中多么的熨帖,面上都得笑得极谦虚地道:“她小孩子家家,还得好生习学呢,若是日后能有你三分品性,我便知足了。”
由仪便笑着与她寒暄两句,那头史老太君回头看,笑吟吟道:“你们娘们儿在后头说什么小话儿呢?”
王夫人忙陪笑道:“与侄儿媳妇闲谈两句,扰了老太太的兴致了?”
“哪的话啊?”贾母摇了摇头,又招手唤元春,与由仪笑道:“我这孙辈儿几个呀,唯元儿最贴心,日日陪着我,处处细致贴心,真不怪我喜欢她。”
“不知老太太,我也喜欢呢。”由仪笑了,她诰命等级与贾母平等,倒也不必在意什么自称,只是笑道:“只恨我身边只有蓉儿他哥俩,贴心倒也贴心,只是男孩子总是大意些。”
“男孩儿好!日后给你添些个孙儿孙女,在身边也热闹。”贾母仍是和蔼慈爱的样子,笑眯眯道。
由仪抿着笑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了。
一路到了布宴的亭子,那亭坐落在水上,处处景致精妙,伴着水声潺潺,实在是个极好的办宴地点。
在座以贾母为首入了席,又在与贾母隐隐并排的地方给由仪又安排了一处席位,由仪也不推让,笑着落座了。
又有打扮俏丽的妙龄少女捧了茶点羹汤来,另有人安排了一台小戏在另一面的台上,当下玩乐齐备,贾母又道:“元儿,将你那汤给你嫂嫂盛一碗。”
“唉。”元春应了一声,一面起身为由仪盛汤,行走间姿态大方、摇曳生姿,满身大家闺秀的风范。
又给由仪盛汤,双手奉上的动作恭谨又温顺,处处寻不出半点儿的差错。
由仪心中对西府的打算知道了三分,又听贾母道:“元儿这汤,可是南安王太妃都称赞过的,珍儿媳妇你可要好好儿尝尝。”
“是。”由仪应了一声,又持着白瓷汤勺舀了汤水入口,果然滋味浓郁,鲜香开胃。
当下便笑了,“果然元妹妹的手艺好。”
贾母便眉开眼笑,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戏。
不过这一场宴会她都仿佛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她总有那能耐,单单坐在那里,端着一身冷淡矜傲的气质,便让人不敢靠近。
贾母见此便有些知道她的态度了,虽然心中不满她的不配合,但到底要顾念着由仪身上的诰命与中宫偏爱,最后也只能无奈散了宴席,转头吩咐王夫人另做打算了。
晚间回了府里,白芍为由仪端了热茶来,态度殷切,言语利落:“您今儿在宴席上兴致不高,胃口也不大好,如今可是饿了?”
她笑容柔和温顺,让人一眼见了就喜欢:“今儿个大厨房备了鸡汤,灶上温着呢,奴婢去看了一眼,香的很。让人就着那汤给您下一碗面如何?庄子上新送了些小青菜来,清脆新鲜的很,也烫两棵下到面里如何?”
“你几时也学了这口吻了?如何如何的,我能如何?”由仪轩眉抬眸看她,却并不严厉,只是笑吟吟打趣的口气。
于是白芍便懂了,当下笑吟吟地欠了欠身,道:“您稍等等。”
待白芍转身离去,由仪方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与屋内众人叹道:“这是又养了个管家婆呀。”
于是屋里的丫头们笑了,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落得水葱一样,赏心悦目的很。
厨房的动作不慢,吩咐下去两刻钟不到便有人提着食盒进了正院。
一碗汤面,两碟小菜,都做得精致又精致。
毕竟宁府中厨房上侍候的人大多都是由仪掌权之后换上的,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和她胃口的。
且宁府中如今主子不多,最大的就是由仪一个,厨房上侍候主子们膳食的厨子厨娘一个个活少待遇好,听说由仪要加餐自然用出了浑身解数。
于是那面汤香气浓郁,面条香甜劲道,即便是小菜中不起眼的配料也都爽口鲜脆。昏黄的烛火光下,面微微冒着雾气,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宵夜后,由仪捧了消食茶在花厅中慢慢地转悠,白芍侯在一旁,看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干脆道:“夫人可要去花园儿透透气?这会子天还没黑透呢。”
“不了。”由仪摇了摇头:“不想出去。”
一面随意转着,忽地又想起另一桩事来,转头看向白芍问道:“皇后赏的那一盆姚黄开的怎么样?”
“花匠说再培培土,配些药粉用上,也无大碍。”
“那便好。”由仪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漫不经心:“好歹是皇后赏赐的,没摆两天先开败了可不好交代。”
白芍柔柔笑道:“奴婢知道。”
西洋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由仪持剪刀剪了剪烛花,然后放下剪刀,从从容容地转身,随口吩咐道:“歇息吧。”
“是。”
年初离家,归时已经夏末了。
此时贾蓉贾蔷二人身上都已带着童生功名,满身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派。
由仪见此也不过是含笑摇头,这样的少年意气对她而言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依仗这超凡的记忆力,只怕早年那些事情与她都变成泡影一场了。
但记得又如何呢?千千万万的岁月里,也只有她一人守着回忆来伴茶酒度过漫漫长夜。
人嘛……总是要会排解哒!
信手用折扇挑了那小戏子的下巴,由仪随意扯了一抹笑意出来,眉眼恣意,通身流露出风流气派来:“唱得不错。”
她歪了歪头,一旁的白芍已抓了一把金银珠子递给那小戏子,却被由仪的折扇轻轻拍了拍。
也不过轻轻一点,却让二人的动作停下。
那小戏子眼含疑惑地看向由仪,却见她洒脱一笑,道:“金银太俗,配不上你。”
她招招手,唤了忍冬一声,吩咐道:“将那一块白玉佩取来,赠与……”
“文官儿。”白芍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由仪笑了笑,倒不觉尴尬,仍然是一副从容样子:“文雅温润,倒是个好名号。”
文官儿心中微有些遗憾,但很快,见到那一块剔透莹润的玉佩后,一切遗憾或作飞灰散去,只是恭敬谢过:“谢夫人赏赐。”
“这没什么。”由仪随意往后歪了歪,又让白芍抓了赏赐给其余的小戏子,道:“再唱一出《惊梦》吧。”
“是。”众人皆俯首应是,然后各归其位。
由仪随手将那一把折扇放下,半夏忙捧了另一把翡翠骨的团扇过来奉与由仪,只见素白轻纱的扇面上以淡紫、鹅黄、天青、水蓝、柳绿等色的丝线绣着一丛花卉,顶端是银线勾勒出的浅浅云纹,绣的自有一番婉转风流。
由仪接过轻轻摇了摇,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忽地轻声笑了。
“夫人?”白芍忙含着问询地开口。
由仪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