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浪潮一旦形成, 有了一种以群体思维为基础的冲动, 即便是奉为圭臬的人也拦不住。
李弘看时间差不过了,放了妹妹:“去, 告诉母亲, 一切都和她老人家预计的差不多。”
他不是这翰林院中人, 虽然备受尊重, 但那是因为母子关系。本职是在招贤阁中, 看起来温温吞吞的谈话,实际上与人积怨很深。敢踏入招贤阁中毛遂自荐的人,就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被他筛选掉之后,愤懑憎恨在所难免,时间长也就处之淡然了。曾经被曾祖母和祖母翘着兰花指戳脑袋的体弱多病贤孝美少年,现在也成了一个看什么都很淡定的美少年。武后叫他在这里等,等理学被激怒,准备聚众闹事时,派人回去告诉她。
伏阙谏诤是文臣惯用的手段,他们必然会这么做,但这么做能激怒任何一个皇帝。这不算是料事如神,武后已经等了两年多了,还在稳坐钓鱼台。
李妙儿先对着门外啐了一口,要不是哥哥抓得紧,她都想出去打人了。掏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唇脂,果然花了一些,扯着哥哥的红袍袖口擦了擦嘴角晕开的一点红色,省得洗手帕:“这就去!”
李弘赶忙挣脱:“去!我怎么和你嫂嫂解释。”
“暧昧的在领口嘛。”李妙儿是没法骑马骑牛的,魂魄会被风吹的不稳,跳到船上叫船夫撑船到神秘区。
船到了目的地就不能再近前,鬼魂们都知道地府中有一片区域比宫殿更神秘,谁都进不去。
杨慎一把揪住了吴瑜:“我只听说过摔杯为号。你可倒好,呼名为号?”他吃饭前,吃饭后,都发现这雌雄难辨的家伙虽然话不多,却屡屡是点睛之笔。就要离题万里时,被这人扯回来,并不断的放大性质,牵连进更多的人,包括本来是来劝架的朱熹。等到最后,提起杨慎,叫大家去伏阙谏诤?
吴瑜叹了口气,猛地一缩手,把手抽了出来:“人们自然知道与你无关。”你骂他们,他们也没少骂你。如果有谁认为杨慎和理学是一家,那他准没读过书。
王阳明反手扣住她,挺高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不仅朝廷内外严肃敏锐,也没有瞎胡闹的皇帝捣乱,妙哉。连乱都算不上,就是有点吵闹。
“哦?你是女子?”
吴瑜脸都红了:“不错,你还不松手。”
王阳明当然不松手,虽然他只擅长射箭不善于肉搏,但臂力可想而知,那弓就等同于拉力器。“怎么了?我是心学啊,小姑娘,我可不是理学。不过你也知道,号为理学的人,有些是为了沽名钓誉,不是遵照而行。”他是自成一派,但心学是从理学的基础上发展改良而来的,他不希望有人借此机会,通过一些冲动无谋的人毁掉整个理学。
吴瑜:……我忘了。
奋力挣脱开。
王阳明看着她跑远,问杨慎:“你不做些什么?”
杨慎淡淡道:“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黄庭坚的薄薄酒。意思不只是文字所表达的,更有一点,现在和古往今来的文豪大家交往,闭门和妻子闲居,尽力修缮自己的哲学,其实挺忙的。有人闹事,这就是个机会,自己不需要。
赶过来看热闹的智囊团来到这里时,现场就只剩下这两位在淡淡的聊天,谈这次事件中到底怎么回事。翰林院已经关了门,其他人都跟去看热闹了。
“来晚了来晚了。”
“走。”
伏阙谏诤的必备条件——必须跪在宫门口嗷嗷大哭。地点清晰明确。
周瑜奇道:“人间将党争如此视若等闲。”他当年做事时,也有反对者,但只要君王下定决心,反对者也得服从命令。不像现在这样,反对者敢于明目张胆的反对。
鲁肃想了想:“似乎是从文武分科之后开始的。”
他们俩当年都剑术出众,必要时拿一把匕首就可以和虎豹拼命,就活的比较敞亮开放。宋朝开始,重文轻武,文人没有佩剑的风气,练剑又有碍仕途,虽然有岳飞辛弃疾等少量文武兼备的人,但主流风气和他们的瓷器一样,淡雅细腻柔弱,然后就开始矫情,在细微处下功夫,只有少量性情极佳的人才能摆脱这种氛围。
干宝(搜神记)打开翰林院的门走了出来。
刘义庆才赶过来:“我错过了什么?”
“不是你喜欢记录的那种妙事。”世说新语记录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有些好笑,有些高贵,蠢事不必记录太多。
吴瑜离开之后,没有再和理学士人们混在一起,她是当了卧底,但要是带头去伏阕,那意义就不一样了,真要开始庭杖时大概不会有人走出来指着她‘这是效忠阎君的人,是她让阎君们看清楚了理学士人的本质,不可以打她’。
阎君们今日闲来无事,人间没什么大事,死的人保持了一个较低的平均状态,地府内外也没什么事。就聊一聊当前人间的思想争论。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是某些人非要规定人们的言行、饮食。
“其实人能做到遵纪守法,就不容易了。”
“倘若我所料不错,你说的一定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反倒好办,真正麻烦的是有些人真能严以律己,他们指责起别人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就像海瑞那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怎么说整个明朝中也有十个八个的。”
“于谦、杨继盛没有说什么,海瑞现在不是忙着清查官府欠款吗。”
海瑞:杜绝公款吃喝及打白条。
宋慈派来通报的鬼差跑的比儒生们快得多,他是当年京兆府赛跑大赛的头名,狂奔快要跑出幻影,找到正在朝房中喝茶下棋消磨时光的都尉:“都尉大人,府尹命我上报,朱熹未能压制住文人气焰,他们要伏阕,那个,那个”
都尉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明白,你神魂不稳,去旁边喝水。”
他们私下里一商量,伏阕的徒众来时,是抓,是禁言,亦或是听之任之?
直接逮捕不符合律法,也没有理由问罪。目前为止,跑到阎君殿前大声喊冤嚎哭都没有入罪,平民百姓来拜见阎君也没有什么阻碍,这在阴间都是合理合法的。毕竟属于广开言路的范围内,也不能强行规定说几个人以下喊冤合法,几个人以上喊冤不合法,那样又会被其他人利用。
反正法律自从编撰出来,就有一大群人等着钻空子,这帮人读诵经史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开法律。要对付也不难,只要自己也挑出法律的框架即可。
吴瑜本要去找阎君禀报此事,讲一讲翰林院激化矛盾,挑起事端,屡次挑衅。别的唐朝皇帝都处于秩序当中,左右被人牵制,唯独翰林院自成一体,也算是地府的半个喉舌,自由高端,信息通畅,招揽人才也没有定数——阎君只批准了二十个人的俸禄,但卖书可以自负盈亏。怎不叫人眼红。想把翰林院从武曌手中夺下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在路上走到一半时,她渐渐觉得不对,今日的事情过于蹊跷。
不再前行,绕回去静静的看着。
在群情激奋,志同道合的伏阕叩阁之中,总有些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声音几次三番的煽动情绪。过一会又有人悄悄溜走。
悄悄溜走的几个矮子,没跑多远就被远远盯梢的鬼卒一抖铁索卷了起来,拎到京兆尹面前。
宋慈吩咐文书:“记下人数和人名,慢慢点齐了这些逃之夭夭的人。先不急着审问。”那些半路没跑,直接去伏阕的鬼是真蠢,但这些半路被抓住的,呵呵。
刘邦刚从情人家中出来,正在考虑去哪家酒楼吃饭,就听见远处一片喧嚣,喊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口号。小巷口的尽头,在那一段,走过去一群穿着朱子深衣的人。“又他妈是球囊的儒生,青天白日给他爹妈穿孝呢。小娘子跟我去看热闹。”
他嫌朱子深衣只有黑白两色,很不好看。
“姐姐打扮好了,先陪着达达去,奴家回去穿好衣服再奉陪。”
“小娘子比潘金莲都不差。”刘邦笑眯眯的丢给她一串金项链,搂着另一个长得一般的女人上路,一路嬉笑,讲了许多嘲笑腐儒的段子。
这个女人相貌平平,唯独会讲笑话,善于逢迎,圆滑细腻,生前开了茶水店,茶汤制的很普通,全凭迎来送往的嘴上功夫。
某一腐儒,和老婆上床前都要对老婆的不可描述之处鞠躬:唐突了。
中途又去买了一笼烧麦、三根油条。竹编的烧麦笼屉付了押金可以直接带走,送回来退还押金,送不回来的话隔壁的篾匠很开心。吃着半根油条除了城门,到了阎君殿前的超大广场处,冷眼一看就要笑出声。
伏阙谏诤,俗称堵大门口闹事,也被称为聚*众*上*访。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被拉出去打个半死再统统送进监狱的事。
长矛马槊森然林立,黑压压的鬼卒制服一字排开形成人墙,除了少量的人拿了练功用的大枪之外,大部分人手里都攥着铁索,戴着面具,很是不善的看着跑来找事儿的这群人。
眼前只有一条路,一杆有一人高的天平,一块熟悉的地毯,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白柺棒棍,一个黑大汉拿着秤砣,就站在都尉身边窃窃私语。
嗓门洪亮的校尉叉着腰:“你们这些理学门人,要去伏阕上书”
“我们要见阎君!”
“你们拦路设卡不合法律!!”
“阎君广开言路,你们不能阳奉阴违。”
校尉吼道:“本官话还没说完,你们休要狂吠不止!”
刘邦笑的一甩手,在人群后方甩出来一个小笼包,正好落在双方之间的空地上。
女人识趣的笑:“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校尉高声道:“没人拦着你们去拜见阎君。你们自诩理学门人,那就上秤称一称,看看你们的心虚不虚,看看你们灵魂的分量和程朱的著作相差多少,有没有做到一个理学门人应尽的本分。称量得过的,允许进去,那名不副实欺世盗名的,都将罪行公之于众,立即去服劳役。那贪酒色,爱功名利禄的,休想蒙混过关。”
儒生们愣了一会,大哗,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可以!我生前死后谨守道德!”
“好!”
“不行,他们一定在秤上动了手脚,谁都过不去。”
“肯定动手脚了!”
“我平生无一事昧心私欲。我先来!”
“君子不器,焉能像货物一样用大秤来称量!”
“这不是城外供人称量灵魂重量,看心机权谋多少的秤吗?”
校尉:“请神鬼改装了,看不见上面的符咒和旁边的书页吗?”拆了一套程朱理学的书,把所有人们行为准则都放上去了。
都尉对墨子和神鬼说:“眼前如此喧闹,真像人间的朝堂。”
神鬼慢悠悠的晃了晃棍子:“紧急改装真有些麻烦。倒也让老夫心有所悟,就连道德的准则都有这么多。”
墨翟:“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事劳动,也敢称为道德?”
跟我一起说:劳动最光荣。只有劳动生产才对国家有益,对所有国民有益,除了劳动以及与劳动有关的发明创造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是不必要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希望这些树下空谈的文人都可以去学一门手艺,开垦一片荒地。不是针对谁,就算是诗人们想向他请教问题,都得先去干活。
神鬼:“你这也是一种标准,一种不错的标准。”
阎君们站在门口,看着二里地外乌压压的一大片人,都觉得迷茫了:“到这儿来哭闹吗??”
“他们分不清生死?人间都不好使,阴间能好使吗?”
“表达一下感情啊。”
“咱们有针对这方面的法律吗?”
“没有。”
“祖龙在这儿就好了,他大概会下令在门口架设油锅,谁敢伏阕,直接油烹。”
“你也可以下令。”
“实不相瞒,我有点不敢。”他能做到最狠的事就是不拦着别人,要是自己下令,真有些不敢。
“他们为什么闹事?觉得阴间待遇不好?”
二里地外的儒生们吵吵嚷嚷了一会,那些坚定不移愿意去称量的人压倒了反对派。
他们就一句话:你们心虚什么?
校尉:“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这天平两端,魂儿比书高,魂儿就能过去,魂儿比书重,就滚吧您呐。”
第一个人有些为难:“我们要敬惜书籍,不能高于圣人书籍之上。”
朱熹:“呵呵,不必客气。我叫你们不应如此激进,有人听吗?”
我计划的好好的,讲学,通过带领大家提高自己,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向好,理学自然而然会推广开。地府和人间一样,谁道德高尚,谁修行出众,都会声名远扬,会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求学。
要徐徐的让他们看见理学有多好,现在已经有官员跟随我学习。
第一个人想了想,说的也对,当即对他深深一揖,跨上了天平。
这秤盘直径三尺,比蒲团可大多了。
人一迈上去,飘飘悠悠的颤了颤,直往上飘去。
“过,下一个。”
都尉慢悠悠的说:“想想你们想要什么。拟一份奏本。”
宋慈拱手:“都尉此计高妙绝伦。”一下子就都安静了,都注意着前方。而他的人正在后方,逮捕那些悄悄溜走跑掉的人。
都尉还礼:“府尹上报及时,我们才来得及请人修缮安排。”
第二个是朱科,他上前时略有点踌躇:“我生平不曾昧心欺人,唯独在十三岁哪年,偷过厨房中两个煮鸡蛋,二十五岁那年,动过纳妾的念头。罢了,今日如果为了这件事,也是我自作自受。”
结果他也过去了。前五个人一连串都过去,速度很快,过去的人就开始探讨我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后面那些心里略微有鬼,模棱两可的人,都觉得没什么。
第六个人一上去,直往下坠,就像放了个活人一样。
众人又一阵大声喧哗,一顿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