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补好后还他,桓行简没有接,淡淡笑:“你留着吧。”
  嘉柔疑惑地盯着他,看看手里,又看看他:“我留着?可我穿不着啊。”
  “柔儿,姜维又来犯陇右,我不日就得动身亲征,所以,”他还只是笑,“你留着吧。”
  见他说的寻常,可嘉柔嘴里立刻变得艰涩起来,她抱着他的衣裳,愣愣的:“你要走了?可,可大奴的满月酒……他这么小,你……”她说的磕磕巴巴,为自己不自觉就有了的小妇人心态而羞愧,军国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沙场上,刀枪无眼,桓行简又喜欢冷不丁地弄险,嘉柔心神完全乱了,手足无措地垂了脑袋。
  “我之所以跟你说,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毕竟,我这一去,我自己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力争取早归的。”桓行简握住了她的手,细腻揉捏着,嘉柔猛地一抽,声调都变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听……”
  嘉柔心惶惶的,她说不上来,她没工夫去恨他厌恶他了。他又要走了,往那局势不明的战场上去。怎么这样呢?他身为大将军,怎么老得他亲自挂帅呢?
  “柔儿,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我这次去,只是事关重大必须我坐镇才行,可冲锋陷阵自然轮不到我,你跟大奴都在这儿,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桓行简反复劝慰她,嘉柔抬了眼,眸中清泪隐隐,“我不想你走,我害怕。”
  她终于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了自己的软弱,还有无助,嘉柔不想硬撑着自己,突然就没了力气,身子一仰,只想跌下去。
  桓行简把她一拥,嘉柔再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闹了起来:“你别去,你要是有个好歹,大奴就没爹爹了,他太可怜了。”她呜呜咽咽的,“你说过的,要教大奴读书写字,教他骑射,你还会弹古琴这个也要教他,他不能没有你的,你知道吗?他现在都不认识你,还不知道爹爹是谁,我好害怕……”嘉柔身子一挺,两条手臂紧紧箍在他颈子上,眼泪决堤,“大将军,求你别去,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整个人几乎粘在他身上,不愿松手,桓行简只好不住抚着她脊背,热的肌肤,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上来温度,这是他熟悉的,也是她熟悉的。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柔儿?”桓行简试图拿掉她的手,嘉柔执拗地抗拒着他,他很无奈,只能任由嘉柔把脑袋伏在自己肩头抽泣。
  “大将军不懂,你自幼父母双全太傅和老夫人都十分爱护你,你还有那么多兄弟姊妹。你什么都有,你不懂没有的缺憾,我只想大奴什么都有,我不瞒你了,其实,我不打算走了。我一看到他,想着我要是走了,他就没有母亲了,他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他做错什么了,要承受这些呢……我怎么样不重要,我总归就这样了,可他不能,他要好好的,”嘉柔哭得双眼通红,后掣开身子,哀求地望着他,“大将军,我对你坦白了,我心里所想都跟你说了,你别去好吗?陈泰将军呢?还有我姨丈,”她眼睛忽的一亮,胡乱抹了两下眼泪,“对,还有邓艾将军,我姨丈说邓艾将军这个人虽然出身低微,但他其实有大将之才,这些人,你不能用吗?”
  她这张脸,说不出的凄凉,人哀哀的,晶莹的泪水鼓涨着眼眶子,一眨眼,就滚滚而落。桓行简把她脑袋一揽,两人额头相抵,他阖了眼,不断摩挲着:
  “柔儿,我很高兴你心甘情愿留下来,但我这次必须去,正是为了大奴的未来。你别哭,也别害怕,我答应你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相信我。”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你是不对的,你是大将军,有些事你必须得去做。可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了,我心里难受,我什么大道理都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哭呛了,桓行简拍着她后背,去吻她脸上的泪水,去亲他熟悉的眉眼。
  两人呼吸交错,桓行简低首含住了她柔软滚烫的唇瓣,将伤心咽下去,嘉柔被他托着颈子,于混乱中回应。唇舌纠缠间,他是暖的,自己好像浑身都冷到了极处,她一直打颤,可被他舌尖相抵时就如被灼伤了一般,肌肤贴着肌肤,这才是真的,身边的人呼吸和心跳都那么蓬勃地在耳畔轰轰烈烈地响了起来。
  “柔儿,你不需要知道,你什么都不必知道。”桓行简的手从她战栗的膝头拂过,像游鱼,往上溯,先民的歌谣里唱溯回从之,也唱死生契阔。他呼吸深促,忽又恨透姜修,这样的念头下他力道很重,卷挟的不知是爱是恨了。
  白天的公府,是属于权力的。在这样黑黝黝的夜里,无论是古是今,属于男人和女人。
  嘉柔满面绯红,她失神地承受着不忘注视他明亮的眸子:“你真的爱大奴吗……”她的声音很破碎,像起伏的小舟,“如果你,你有了很多孩子,你还会这么爱他吗?”
  “爱,”桓行简眉头上的汗水摇摇欲坠,他按着嘉柔的肩头,有些发狠,“不管我有多少孩子,我最爱他,因为是你生育的。”
  他猛地一沉,将嘉柔的双手放上去,不住亲吻她的脸颊,那上头是湿润润的泪水和汗水,他手摸到狼牙,光滑的,平整的,像弯弯月牙搁浅在颈窝里。
  胸口贴上来时,嘉柔察觉到那伤疤的形状,火热无比,她记得他伤疤重叠,在那一处反复受伤。这世上,有多少时刻,人就是在反复受伤呢?
  月亮彻底沉下去了,西天又变得黝黑一片。
  桓行简在天蒙蒙亮时起身,嘉柔仍在沉睡,他看她片刻,穿好衣裳下榻,轻手轻脚走到书案旁,寻出她以往练的字,一卷,置在袖间出来了。
  一出门,外头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一场癫狂,真像大梦一场,桓行简伫立片刻,深吸几口气,疾步朝值房去了。
  这个时辰,属官们还没到,但打扫庭院的仆人已各自忙碌。桓行简吩咐人抓紧把卫会找来,一面洗漱,一面相候。等卫会到了,把嘉柔的字摆在案上:
  “你能学得像吗?”
  卫会脸上还残留一二睡容,梳洗的匆忙,他俯身拈起看看,自负道:
  “能,属下可以写得一模一样。”
  “好,我说,你来写。”桓行简命他坐下,自己则边踱步,边沉吟着启口了。
 
 
第132章 分流水(21)
  毌纯的大军在往淮南方向进发的同时,诸葛诞积极响应桓行简,率军自豫州往寿春方向来。
  大军渡过淮河,再往西,准备驻扎在项城。毌纯带出的是五六万精锐,抵达项城后,固守城池不出以待桓行简。而扬州刺史李蹇父子则率自己一部,在外机动,随时等着进兵。
  既到了项城,构筑工事最为要紧。毌纯得知诸葛诞竟杀了所遣使者,转头发露布登时气得胸闷,将诸葛诞痛快骂一顿,骂完,心头是说不出的伤感。这个时候,桓行简倒派使者来了,不过,使者送来的书函却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姜修的。
  这回,姜修来寿春纯粹是机缘巧合。毌纯把计划跟他一说,本未指望他过来帮衬,若他能来,借一借声望也是好的。但顾忌着嘉柔,毌纯看得清楚,是万万不能将姜修拉下水的。不料,姜修竟愿追随他讨伐桓行简。
  两人为此争执一番,最后,姜修却忽告诉他:自己已然对桓氏是忍无可忍。
  对姜修来说,太初的死,是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那冰下的水,本是烫的。只不过这些年,封存了而已。
  “柔儿做母亲了。”姜修的手微微一颤,信便洒然飘到案下,他那颗心,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照理说,应该十分高兴,但没有,生命之间的牵绊让人惘然,毌纯默默将那信捡起,快速看罢,心中也是又喜又悲,神色激动:
  “姜先生,你做外祖了,恭喜恭喜呀!”
  这两封信写的诚恳真挚,明白晓畅,无非一个“情”字,毌纯嘴里发苦,捏着信,用一种很忧伤也很诚恳的语气劝道:
  “姜先生,我实话实说,你肯来助我我很高兴。这个时候,我既然起事,能得到的支持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现在,柔儿都已有了孩子,桓行简这封信显然是示好,你便答应了吧。说到底,我是外人,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我此刻降了,以他的性子,也势必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横竖是逃不掉的。姜先生,你不一样,为了柔儿和孩子,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此刻你顺了他的意思。”
  一番话,皆发自肺腑,姜修默然听着,许久许久,摇摇头:“仲恭,柔儿跟着他是没办法,他会善待儿子,但未必会善待柔儿,无论我如何。你可听过一些事,夏侯清商的死据说颇有蹊跷之处,若是他,不足为奇。当初,我不愿掺和太傅和刘融之事,所以离开京城,没想到,桓氏不臣之心一日比一日膨胀。我虽不才,但自问还是能分清是非黑白的。”
  姜修忽冷哼一声,嘲笑道:“桓行简在信里说,忠于何姓不重要,重要的是忠于社稷和苍生。他这话,说的何其虚伪。等大魏的江山真的姓了桓,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能跟文武百官四方的将军们说出这种话。他这种人,总能找出巧辞来掩饰自己,我不信他。从他父子高平陵事起,我就知道,这对父子言而无信。否则,蒋济怎么会那么快就走了?陈泰又远离了中枢,就是许允,因为与太初交好,也最终难逃一死。仲恭,我跟你一样,既然下了决心,就没打算回头。”
  两两相对,毌纯为难道:“万一事败,你让柔儿母子如何自处?”
  姜修怔松了片刻,反问道:“你起事,可曾想过妻儿老小?仲恭,古往今来,这种事若都只记挂着妻儿老小,便也没有那么多义士了。人活一世,有舍有得,我本就不是尽职的父亲,待她不好,只希望她能忘了我罢。再者,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也是。”
  毌纯还想再劝,姜修手一拦,转口道:“仲恭,有一事我忧心不已,那便是军中家眷多在洛阳。除却你在淮南新招募的兵丁,这些人,若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洛阳,只怕日久人心溃散。以我之见,与其留在项城等桓行简,不如直逼京都,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以我的兵力哪里是洛阳中军的对手,只能诱敌,将决战之地定在豫州境内。”毌纯心里对寿春防守抱有期望,若是不行,大军还可退守寿春。
  姜修的想法过于冒险,但也不乏道理,火中取栗的事,或许成功了呢?只要能让桓行简乱了阵脚,逼到洛阳城,到时那些本暗自支持天子的人也许就会显山露水了,形势混乱中,众人如何站队倒真不好说。两人商讨半日,毌纯最终还是没愿意冒这个险。
  见不被采纳,姜修也不好强求,只和毌纯一道去督查工事。
  洛阳城里大军集合,桓行简派荆州刺史王基做先锋已奔赴项城方向。与此同时,桓行简招来卫毓,命他持节,前往豫、扬两地,班行敕令,告谕士民,来争取那些本就犹豫不定的将领,以安民心。
  他若亲征,洛阳得有人坐镇,因此,桓行懋被火速调回京师。
  从知道他要走,到临行,也不过一两日的事情。嘉柔魂不守舍的,哄大奴时,脸上的笑意笑着笑着就走散了。崔娘看出她异常,她忍不住,扑倒对方怀里又是好一场痛哭。
  以往,自己没这么娇气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她总觉得委屈,委屈极了。他为什么要丢下大奴?嘉柔知道这样想不对,可人变得愈发敏感,眼泪不干,一颗心,蓬草似的在风中漫无目的毫无依傍地飘来飘去。
  他的甲胄被擦洗地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墙上,挂着他的环首刀,静默,有力。嘉柔看着这些她熟悉的东西,心中更觉凄惶,屋里插换上了新开的栀子,又大又香,腴白丰饶,开得好看极了。
  可她无心欣赏,看什么,都笼上一层哀绪。
  “柔儿?”桓行简进来便看见她一副失落不已的模样,大奴睡了,被乳娘抱走,她攥着驼铃呆呆坐在床沿,一声不吭。
  嘉柔抬眼看看他,勉强一笑:“刚才大奴拽我狼牙呢。”
  她逗他时,狼牙从白腻腻的脖子那垂下,被大奴抓在手心,嘉柔想夺还夺不过来。小孩子像憋着吃奶的劲儿,对抗着母亲,嘉柔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一直倾着身子,等他睡了,才得以抬起发酸的腰身。
  “我原不知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才数月,就感觉大奴变化不少。”桓行简摸了摸自己铠甲,笑道,“时间过的快,可能一晃眼,大奴就长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他叫声父亲。”
  嘉柔心慌意乱的,听他说话,不在状态,潦草应付两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桓行简坐到她身旁,手一伸,让嘉柔靠在肩头:
  “我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你别怕,我让阿媛过来陪你住。即使我不在,公府里的这些人该干什么自会干什么,会照顾好你们母子。满月酒的事,也自有母亲操办,不用你费心。如果你受了委屈,可以写信给我,公府我留了虞松,你知道,虞叔茂这个人平和易处,你也算和他相熟,有事可以去找他,嗯?”
  事无巨细,都给嘉柔安排得细致入微。可那又如何呢,她不想让他走。
  谁也替代不了他。
  嘉柔无奈心酸地想到这点,脸往他怀中蹭了蹭,像只依恋的鸟,躲在无风无雨的安乐之中。
  “你看,柔儿,跟着我就得吃这些苦。日后,说不定我还得出去,等大奴大些,我还带着你,你就跟着我做些缝缝补补的细活儿,敢不敢?”桓行简语调松快,像在逗她,嘉柔笑不出来,她手里依旧攥着驼铃,喃喃问,“我想等大奴大些,大将军带我回凉州,好不好?姨丈姨母都没见过大奴呢?”
  他捧起她另只手,用嘴唇碰了碰:“当然好,等我们下次再去,我射只雕下来,请凉州的匠人给大奴做只骨笛?”
  “还要狼牙吗?要不然,我再为你打头狼?”
  嘉柔噗嗤笑了,仰起小脸:“不,等大将军变成老头子了,我再让大将军替我打狼,就怕你到时打不动狼了,它咬你!”
  他一垂首,就能看到她如昔鲜妍妩媚的面庞,那语气,也终于有了几分如昔的活泼。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桓行简突然偏下头含住了嘉柔的嘴唇。
  嘉柔没躲,手攀上他的脸缓缓移动到他鬓发处,她热烈回应着桓行简,极近缠绵。
  “轻些,柔儿,别咬这么重好吗?”桓行简蹙眉笑着停了下,嘉柔眼中有泪光,他的笑意便也变得模糊,“傻姑娘,我怎么舍得你跟孩子?但你别哭,女人的眼泪会让男人变得软弱,振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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