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食言。”嘉柔猛地抱紧了他,嘴唇胡乱贴上他的脸,去亲他高耸的眉峰,坚挺的鼻端,再往下,滑过下颌,她拨开他的衣襟,亲了亲那块伤疤,哽咽道,“你别再受伤了。”
被她亲吮着,桓行简喉头微动,他摩挲着嘉柔后脑勺的青丝。终于,抱着她缓缓躺下,一个翻身,欺压上来,眼睛亮得逼人:
“柔儿,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好教养我们的儿子,好吗?”
嘉柔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犹豫,她嘴巴蠕动,似乎想说什么,桓行简忽一阵莫名的心悸,旋即堵上了嘉柔的唇。帐子垂下,笼盖这一方天地的无限春光。
这一夜,嘉柔被折腾得太狠,等迷糊醒来,觉得鼻底尽是馨香。她睁开眼,倏地坐起,鬓边桓行简临走前给她簪的栀子花掉了下来。
窗纸那透亮。
她眨眨眼,忽然赤脚从床上跳下来,甲胄不见了,环首刀也不见了。唯独书案上留了张字笺:
手中栀子花,放下正不易。
“大将军呢?”嘉柔捧着字,仓皇地问道。
“大将军已经走了。”
嘉柔泪水滑落,打湿了字,也打坏了字。她哭许久,最终把眼泪擦干净打起精神将大奴抱到怀里,柔声呢喃:
“你爹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们在家里等他。”
桓行简没走几日,因要办满月酒,桓夫人带着儿子的几个姬妾来探望嘉柔。
这么一行人来,嘉柔十分别扭,她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尽管,这几人言笑晏晏地过来,围着大奴,道不完的赞美之词,看起来似乎热闹祥和。嘉柔虽不习惯,仍小心翼翼作陪,他那两个比自己年长十余岁的妾室,人很大方,并不难相处,问起她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幸亏阿媛也来了。
她穿着轻薄的衫子,鹅黄色,正是少年娇俏的年纪,有了她,屋里欢笑声似乎也跟着轻盈不少。
“大奴,”旁边张莫愁笑吟吟地轻唤着,她似乎想抱一抱他,嘉柔见她弯腰,人忽被定住了。
那水滴子一样的月光玉。
就明晃晃地从张莫愁脖子里垂了下来,嘉柔心里发紧,死死盯着那月光玉,人像呆了一般。
“你……”她刚启齿,忽听桓夫人轻声提醒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不要抱了,看看大奴就好。”
张莫愁扭头笑道:“妾没那么娇弱。”话虽如此说,还是乖顺地听从桓夫人的话退开了。
不忘冲大奴嫣然一笑,抚着自己的肚子,“大奴,不知道你是要多个小兄弟还是个小姊妹呀?”
月光玉在她光滑的脖颈间,晶莹剔透。
嘉柔呼吸变得困难,眼前人还在说笑着,那么多说笑声,她一阵晕眩,旁边,不知谁问了她句什么。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在动,便努力报之以微微一笑。
“日后,家里孩子多了也就热闹起来了。”桓夫人心情舒畅道,大家都跟着应和。
嘉柔昏头涨脑的,她不知道对话什么结束的,也不知道人具体是什么时间走的。
身边,唯独阿媛留下了,还在那乐此不疲地哄着大奴。
嘉柔没说话很沉默,她走出门,刚到廊下,再不能多走一步,靠在那心口绞缠得痛极,可她居然没有哭,只是觉得又如长梦初醒,荒诞而悲伤,人已不知今夕何夕了。
为什么他的柔情会像是真的?
第133章 分流水(22)
桓行简率步、骑十余万自洛阳出发,昼夜行军,此次以朝廷名义征讨毌纯,除却雍凉和冀州都督区,其余诸州个都督、刺史全部奉命出兵。
不多日,大军与荆州刺史王基一部会师许昌。
这一路,桓行简一直在等姜修回函。而大军到了许昌,不再动作,似乎一心等几路人马汇合。看起来,大将军颇有些优柔寡断的意思,荆州刺史王基很急,他觉得不必等,不仅不需要等,还得立马出兵。
“大将军,毌纯举兵完全可以深入,但却裹足不前,说明他心虚啊!如果今日大将军不彰显威势顺意民心,而只是在此修筑高垒,这绝非用兵之势。倘若他这一路将各郡兵丁的家眷也掠夺来了,到时,被胁迫者不敢复还,情况只会更糟。眼下,淮南的吏民不过是被他要挟,大将军王师一到,大军压上,他们必定一击即溃!可若是延误了良机,淮南只怕引得吴国出兵,吴国出兵,则谯沛等地危而不安,这可就损失大了!”
任由王基说的唾液纷飞,鞭辟入里,桓行简不为所动,依旧不准他进攻。
王基闷闷地从大帐里出来,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呢?以大将军的判断力,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回到自己的军帐,跟长史一说,长史这个天已经开始摇他那把大蒲扇,听完笑道:
“将军,这其实不难理解。其一,东关大败,败在大将军当时太过心急;而合肥之胜,则胜在大将军用周亚夫旧智,今日也不过是为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气。其二嘛,”长史扇子一挡,声音放低,“容在下说几句不该说的,大将军早计谋在心,但又命诸葛诞邓艾等过来汇合,不准各自行动,是为何?”
王基眨巴眨巴眼,眉头一皱:“你是说,大将军不放心……”
长史意味深长笑笑:“将军再等等。”
“这怎么能等呢,等来等去,大好时机都等没了!”王基直叹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这个时候了大将军怎能疑而不进呢?”
“话不能这么说,毌纯跟着太傅打过辽东,打过王凌,到头来,还不是掉过头来起事?大将军这个时候,既要胜,也要立威考察人心,将军记住了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善作主张。请战可以,但一定得大将军答应。”长史苦口婆心劝道,“在大将军这里,没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基咬咬牙:“好,我自会再去请战!”
中军大帐里,石苞匆匆把信使带进来,桓行简本正兀自看舆图,看到人,顿时眼前一亮,急忙将信拆开--
是有回函不错,可信上一个字也无。
桓行简怒火中烧,掺杂着失望,将信往案头狠狠一拍,一脸的忍而不发。
悄悄往信上一瞥,石苞愣住,没有字。这一下,石苞倒没反应过来。要么不回,要么回了说清楚。
这不明不白的,不是多此一举吗?
再看桓行简神色,是相当的差。
“郎君,他这什么意思,回一封空信做什么?”石苞气咻咻问道。
桓行简冷笑:“当年,魏武曾给令君送一食盒,就是空的。令君看过自裁,你说是为什么?姜修的意思,是回绝我,而且是在羞辱地回绝我,他宁死不屈,跟我无话可说。”
这么一解释,石苞顿时火大,按剑道:“郎君,这个人不能留,他这回让天下人都瞧清楚了他的志向。毌纯必败无疑,可郎君若留下了他,下一回,难保还能跟有心人勾连上。总之,他是个隐患!”
桓行简不停抚眉:“我知道,可我还是不能杀他,他要是死了,柔儿怎么办?我不忍她再受苦,所以,我绝不能让姜修死,我得想个法子,谁能生擒了他,赏以重金。”那语气,已经像是在和石苞商量,“你以为呢?”
“郎君!”石苞急了,“此事非郎君不义,而是他先负人!”
“讨论这些有意义吗?谁让他是柔儿的父亲,”桓行简一脸阴霾,“换了别人,我哪里能忍他到今天?”
“可郎君生擒了他,他也不会感激郎君,万一自裁呢?”石苞觉得桓行简此法毫无用处。
桓行简摇摇头:“我不用他感激我,生擒了他,我自然会防他自裁。到时,我会带他见柔儿和孩子,他亲眼见了女儿和外孙,总不能还是铁石心肠?我不信,也许,到时会有那么一线转机。只要他不死,我把他软禁在洛阳,让柔儿和他多走动,他不出洛阳,跟谁联络去?日子久了,哪怕他依旧看我生厌,我也认,只要他活着不给我找麻烦。”
这哪里还是素来果决的郎君,石苞心中忿忿,可嘴里,不敢有对嘉柔的丝毫抱怨。只能眼神一动,跟旁边坐着的卫会碰了碰目光,卫会一副万事都了然于胸的样子,出声道:
“既然大将军顾着夫人这一层,这个法子,也未尝不是法子。”
聊胜于无罢,卫会心道,对于软硬不吃的姜修早有预料。
“士季,你写个赏诏,等三军汇合了就布告出去。”桓行简沉吟半晌,“还缺画像,可惜你不曾见过他。”
只有亲自动笔,桓行简不善人物,年少时,也不过描几笔山水而已。加上这些年技艺生疏,忙于政务,明明眼前姜修的模样清清楚楚可就是落不到纸上。
等画成,已是几个时辰之后。
姜修人清矍秀拔,嘉柔眉眼跟他有几分相似之处。桓行简对自己这副画像不甚满意,却也是尽最大努力了。
洛阳公府的嘉柔,也正在画父亲。
教她画人物的,还是夏侯至。
兄长说眼睛要最后点,可嘉柔却发现,父亲的样子竟是模糊的。她大约能想到个轮廓,可他的眼睛、鼻子、眉毛……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这让嘉柔慌张。
兄长和姊姊的样子她记得非常清楚,哪怕是公府里的虞松这些人,见的不多,她也都还记得。怎么血缘最亲的父亲,反而面目不清?
以至于画出来,嘉柔觉得自己都不认得画中人了。
阿媛依偎在案旁,托腮问:“柔姨,你画的是谁?”
“是我父亲。”嘉柔把笔一搁,摸摸阿媛的头,阿媛神色也不太好,她头一抬:
“柔姨,我母亲也会画人,她画过父亲。”
嘉柔无言以对。
“柔姨,我知道,父亲现在很喜欢你。其实,我为我母亲不平过,怪他忘了她。后来,我仔细想,父亲跟母亲在一起时,他们说话永远都不紧不慢的,声调都是平的,就好像,他俩从不会大笑也不会吵架。”阿媛很寂寞地移开了目光,看窗外随风摇曳的一片浓绿,入夏了呢。
“等舅舅的事情出来,我才想明白,大概,父亲是不怎么喜欢母亲的。”她眼睛不觉就红了,“我羡慕大奴,因为我知道父亲喜欢柔姨,所以,父亲就很爱大奴。”
少女初长成,明年,她就要嫁给太后家的子弟了。
阿媛悲伤时已懂克制,她略微仰着头,忍住眼泪,这样才不负她的姓氏,她的母族曾是大魏的一流门第。
嘉柔闻言怔住了,她愧疚不已,手想搭上阿媛的肩头,又放了下来:“阿媛,对不起……”
阿媛摇摇头,笑靥惨淡:“不是柔姨的错,我喜欢柔姨,喜欢大奴,只是感慨我没有大奴这般幸运罢了。我现在想通了,其实,有什么可怪的?一切都是各人的命,我生在桓家,从小享受锦衣玉食,长大了天经地义该走家族给我安排好的路。”
不知不觉,阿媛似乎长大许多,她脸上青涩,可言辞成熟。
嘉柔竟不知如何去抚慰她,阿媛却有些犹豫地看向她,终于还是说了:“我听婶母说,因为父亲常在公府留宿,祖母并不是很高兴。柔姨,父亲还有几个姬妾,母亲在时,同她们相处的还算融洽,你以后,会搬回家吗?她们待我不坏,”剩下的话,阿媛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囫囵道,“我希望她们也能好好待你,你回来吧,柔姨,这样父亲就能多回家了,他照样可以陪你,祖母也不会对你有微词。”
明白阿媛的善意,嘉柔只是疲倦一笑,岔开话:“阿媛,我想送你件出阁的礼物,你想要什么?”
阿媛略有些不好意思:“柔姨,你别笑话我,我也想要个小骆驼。”
话音刚落,珠帘响动,乳娘抱着刚睡醒的大奴进来了。小家伙两只眼很精神地睁着,阿媛一见了他,便心爱地不行,“大奴大奴”地欢快叫起来,一扫方才郁郁。
拨浪鼓摇得丁零清脆,嘉柔静静看阿媛围着大奴笑语不断。无人留意间,她从屋里走了出来。
迷迭香的绿芽长的很好,也的确很慢。
不像柳,发了嫩芽,一夜的风就能把叶子刮宽了似的。也不像杨树的叶子,先头还嫩得油汪汪的,转眼间,叶掌肥大绿深如海。唯独这迷迭香,像未经东风。
嘉柔默默瞧了半晌,她敛裙蹲下,伸出手,将迷迭香一棵棵拔起。
手中栀子花,放下正不易。
无情的人为何要偏偏作多情的诗?嘉柔觉得胸腔里下了阵凄冷的雨,她双手沾满泥土,转而伸向脖间,解下狼牙,用一双白嫩的手掘起土来。
她把狼牙和迷迭香的尸体悉数埋入了泥土中。
手底慢慢填平,嘉柔双臂撑在土上好半晌,额头上的细汗,被热风吹干了。
她不知道,身后有个羸弱的少年看了她片刻。
嘉柔起身时,看到张略显慌张的脸,少年脸一红,弯腰毕恭毕敬作了个揖。
他真瘦弱,人长的也怪。
嘉柔瞬间就想起了桓行简说过的太学少年,她很友善道:“你是谁?”
刘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女眷,看她装扮不俗,心里已觉十分唐突,忙答道:
“我本是太学的学生,大将军命我来公府先给人打打杂,跑跑腿,权当锻炼了。不料在此间遇到贵人,失礼了。”
果然是,他真是瘦弱啊,脖子细细的,看着跟撑不起那颗脑袋似的。嘉柔心中怜悯,看他一身旧袍洗得干净,只是中衣领口在他低头时露出毛边来,那是磨损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偌大的洛阳城,既养出了萧弼卫会那样的大族子弟,也养育着这样的贫寒少年。
但总归不像凉州的少年人,凉州的少年郎们粗犷有豪气,他们骑着大马,骑着骆驼,笑声敞亮,歌声辽远……嘉柔想起凉州,满是温柔的苦涩,她摇摇头,“我不是贵人。”
“你认得毌宗吗?”她忽然想起毌宗来,“他读书还好吗?”
刘一面露难色,如实答道:“我认识,只是我有些日子不见他了,他已不在太学。”
嘉柔微讶:“他回家了?”
“不知道,只是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来,后来,也没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