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让公车令放行!”
石苞十分警醒,在城门前直接喊话,果真,公车令自角楼探出个脑袋来,一见眼前阵势,也是跟着一凛。见桓行简桓旻两人为首,那后面,竟是白茫茫一片也看不清头脸的一干人,不辨身份。
司马门殿省宫阙,五重门,屯有重兵,属中领军麾下武卫营负责宫禁保卫巡逻。此时,大将军中领军皆在城外,禁军中除却有宿卫任务的兵丁,余者,手中并无武器。公车令千钧一发之际,脑子里已经千回百转,匆忙下来,刚把城门一开,桓旻随即冲太仆司徒两人道:“君当为周勃,太傅深以为然,请依令行事。”
人马一分,桓行简一骑当先身后死士如潮水般涌进,禁军手无兵器,且在混沌之中,不明就里被迫反抗,一时间,雪龙般的长矛腾挪四起,
铮铮作响,嵌入骨架的声音淹没在哀嚎之中。
桓行简手中宝剑挥得干净利落,每一击,都极狠极重,直杀的剑身裹血愈发粘稠得发了钝,他随手捞过一人,在其身上蹭了两蹭,踩过尸身,手中光华一闪,再次入阵。
杀伐声把整座宫阙震得乱摇一般,雨不停,雾毛毛地把眼睫湿润,眉目如画,江山也如画。桓行简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御道上行走,宝剑收鞘,把郭建喊来,睫毛上血珠微颤:
“你们一道去请太后懿旨。”
郭建早杀的浑身直抖,他并不愿意挥刀屠戮昔日同僚,年轻人心头悲凉而冷漠,低眉领命,跟桓行懋略作整顿带领人马朝永宁宫去了。
五道重门,一地叠尸,横七竖八地铺盖在一线线洇红之上。寒食春凄,杀气尤壮,司徒太仆两人随后按事先计划分别假节行事,领大将军中领军两营。此时,中外隔绝,外军无从得知内情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坐观成败,桓行简虎口微酸,朝太极殿方向望了一望,转身对叔父道:
“天子在刘融手中,是为大患。”
他父子仰仗不过手中微乎其微的禁军和死士,其余人,不过以增威重。桓旻目光扫过他手上污血,摇摇头,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忧,子元,太傅既敢如此行事,一在你,一在你的父亲对人心向来脉号得准,你还年轻,有的去学。”
桓行简无声颔首,转头吩咐石苞,命宫人过来清扫地面。身后,一匹骏马载着桓睦贴身侍从飞驰而至,下马回道:
“太傅已得郎君消息,此刻同太尉两人正商议出城,勒兵洛水浮桥,以待刘融。还有一事,方才,大司农高元则趁乱骗过守城出城逃了!”
有那么一瞬,霜雪侵身,桓行简当即明白高元则定是携大司农印逃去了高平陵。粮印在手,洛阳周边尽是屯兵,刘融又可打天子旗号……桓行简面色不佳,望了望叔父:
“智囊出逃,高元则这个人是极聪明的,太傅本欲事成请他来行中领军事。”
“不,”桓旻目光一凝,“大将军动辄前呼后拥兄弟出城,高元则不是没有相劝过,若是肯听忠言,也不至于今日局面。”
桓行简眸光轻转似在沉思,忽的,余光锐利一闪,脚尖挑起地上一柄□□,一把攥住,脱手朝没死透意欲偷袭的卫兵身上扎去,将其戳透,方定在这人脸上,晃了一晃,徒留红缨在春雨中淋得颓唐。
忙有几名死士扑上来,一一检巡,桓行简刚一抹眼睫上混的雨水血水,从御道上飞奔回来一人,气喘吁吁告诉他:
“太后不愿发诏,要见太傅,如若太傅不便前来,中护军去也可。”
这个时候,那女人……桓行简嘴角微翘噙着丝轻蔑,面对寒光兵刃,太后竟有这般定力想讨价还价什么呢?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得罪她,她还有用,有大用,于是薄唇轻启:“好,我这就过去。”
第35章 高平陵(2)
永宁宫里烛火煌煌,太后听到殿外动静时美目一斜,敛裙起身,迎上甲胄冰寒的桓行懋和郭建,心中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恐慌。
来意昭昭,太后眸中微微哂笑,百无聊赖地抚弄欣赏着她新染指甲,慢悠悠的:“天子在外,内起甲兵,我一弱质妇人不敢过问朝政。”
见她此刻大好良机不知是不肯配合,还是别有他想,郭建没时间思虑,好不急躁,忍不住唤了声“太后”。
桓行懋按了按剑,看出太后有心拖延故意为难,耐着性子赔笑,那双眼,又带着几分晦涩的威胁:
“太后,正因天子在外,才需仰仗太后懿旨。”
眼皮一撩,太后目光从桓行懋身上轻描淡写掠了过去,好整以暇朝榻上一坐,开始品尝点心。
丹蔻轻点,朱唇微动,看的桓行懋一阵恼火,暗道这妇人当真是故意为难又不好拎剑相逼,当下不好发作,有求于人,桓行懋同样深谙低头的道理,僵持下,外头脚步声传来,他头一扭,是兄长来了。
桓行简目视着他,桓行懋心领神会,跟郭建一打眼风率人退守殿外。
大殿里,只剩他和她一对孤男寡女。桓行简微微笑着,上前拈起块糕点在鼻端一嗅,“啪”地丢开,不屑摇首:“不及美人之香。”
太后侧眸把他一端详,咬着唇地笑:“太傅的病好了?桓行简,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呀,怎么看,你们也没几分胜算,脑袋还在吗?”
闻言,桓行简的笑意也越发深了,利刃在旁,甲胄在身,人是惬意俊赏极了,哪里有半分剑拔弩张釜底抽薪的杀伐气?他慢慢踱过来,用随身的匕首,轻轻把太后衣襟一拨拉,露两分春色,点到为止:
“不错,胜算都在太后手里拿捏着,”他倾过身,侧颜如起伏山脉棱角鲜明,这张脸,几乎是挨着太后的耳畔,长睫朝下一垂,“天子在外,身边皆是大将军私人,这不仅仅是人臣唯一的机会,也是太后的。太后非寻常女子,自有眼界,请不要再犹豫了。”
久不经男子近身,对方气息强烈,太后心里悸动不止顺势抬手摸向桓行简的腰间,铠甲坚实,她暧昧笑:
“好硬,中护军一直都这么硬的吗?”
桓行简此刻本对她毫无兴趣,顿时了悟,这个女人自信满满笑如春风显然就是想看他发急,太后像个小姑娘,下巴朝他这么高高撅起,一副等看戏的模样。
他不急,笑吟吟地将匕首一调,刀柄毫不客气地抵在她胸脯之上,人果真吃痛,弯眉蹙起:“桓行简,你敢犯上!”
“臣敢的事情还多着,不急这一时,太后日后有的是时间领教,比如臣是不是一直都这么硬。”他笑着移开,言辞露骨,一把抱起眼前女人在她的低呼声中稳稳朝案前一放,笔塞她手中,亲自研墨,不容拒绝地望着她:
“大将军是不是谋反,不在太傅,在太后,请太后下旨。”
说完,朝殿外一瞥,寒食雨落,桐花满地,高平陵的一行人马不知会不会因为雨天提早回城。两人目光一对,彼此会意,太后终于肯动笔,眼角一睨:
“中护军说写什么好?”
“大将军内则僭拟,外则专政,太后说这样的人该不该解除兵权?”桓行简温文笑意里刀锋凛凛,“太后也是河西大族出身,怎么发诏,当比臣清楚。”
前尘旧事,一一闪过,太后冷哼着执笔落字,片时功夫,示意桓行简过来看。
正要收起,太后置于手中扬起,偏不给他:“我厌恶这永宁宫,要搬回去,陛下还小,需要我这个做母亲的扶持。”
“那是自然。”桓行简轻轻从她手中一抽,胆大得很,似是轻薄般朝她腰上捻了一捻,察觉到怀中女子身子微颤,戏谑而视,“臣日后再重重谢太后。”
“重重”二字有意咬的狠,把人一松,桓行简拿着懿旨大步流星出来,同等待的几人一碰目光,带着石苞,策马而去。
和桓睦碰头后,懿旨拿出,桓睦赞道:“好!”掉头对几个老臣叹说,“君等为周勃,则魏可兴矣。”
几人连连拱手:“还望太傅匡扶社稷,安定江山!”
如此,以皇太后令,闭诸城门各行其事。桓睦则率兵和太尉蒋济等人屯于洛阳南门外的洛水浮桥,命主薄虞松捉刀,言简意赅写就上天子奏章。
几十里外的高平陵,刘融刚得消息时,心下大惊,几乎落马,骂道:“桓睦竟敢诈病欺我!”
当日李胜回来,说的是太傅“尸积余气”,为之怆然,刘融回想这一幕愈发羞恼,又大骂李胜。一行人惶惶不能决断的时候,远处,见宫中来人,把太后懿旨一宣,刘融本跪地聆听,忽听到句“无君之心”暗道不妙,霍然起身,怒道:“我为宗亲,何谈无君之心?!”
读旨的内官一副事不关己的情态,拖着调子说:“这些话,还是等大将军早自归罪回去跟太后说吧。”
“去你娘的,老子归什么罪!”刘融涨的脸红脖子粗,提剑就要砍了内官,忙被高元则阻拦了,“大将军,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请听我言。”
话音刚落,内官说道:“太后有令,召大司农行中领军故事。”
高元则眉头一抖,当即反应过来,厉声道:“这哪里是太后的旨意?”说着对上正意味深长看着自己的刘融,苦口婆心道,“桓睦起兵,控制了宫禁,太后定是不得已为之,我既带了印绶出来,自然是要跟随陛下和大将军。”
再看刘融那阴阳不定的个表情,高元则心中气窒,心道你早听我规劝也至于落得今日田地,蠢猪!虽在心里把刘融骂了个体无完肤,然而自己既选择出城,定要费心筹谋,还未再续,又飞来一人把太傅桓睦给天子的奏章送到。
刘融忙拿来先过目,看完后脸上神情松动,犹疑看向身旁兄弟等人,说:“我看太傅的意思,只要我还京认罪。”
众人也是个一脸拿不定主意的踟蹰模样,事发突然,打了个措手不及。高元则一听他这话音,接过奏章一看,果决道:
“不,大将军细品品,桓睦先言自己乃托孤重臣,当以死奉明诏,是为一;再言大将军败乱国典,意指陛下寄坐,社稷危矣;最后才说大将军离间二宫,伤害骨肉,此举起兵乃太后授意。大将军还看不出桓睦诡诈之处吗?条条指向大将军,不涉及他人,且又名正言顺,正是桓睦用心险恶的地方啊!”
被高元则这么一说,刘融心烦意乱,不安问道:“那大司农有何良计?”
就等着刘融问计了,高元则把个胡须一捻,调头看了看,胸有成竹说道:“天子在外,大将军可退兵许昌,再以天子诏命号令四方勤王,只要都督们集结而至,大事可成!桓睦说他清君侧,就是清君侧了?大将军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刘融虽为宗室,生平却是第一次历经宫闱惊变,不由说道:“我只怕桓睦老儿也早想到这一层,他手无实权,竟敢谋逆,岂不是早算无遗策?”
听得高元则捶胸顿足:“此言差矣!我逃出城来,就在他的算无遗策之外,天子之令,谁敢不从?”说着,把希望的目光朝刘融胞弟身上投去,殷切道,“中领军,你别营就在城南,洛阳典农治所也在城外,我等前往许昌不过两日路程,许昌武库亦有器械,”他把印绶又是一举,“若说忧心谷粮,可印章就在我身,何来忧虑?”
刘融兄弟沉默不语,半晌,中领军皱眉说道:“我等妻儿老小皆在城中,若只是免官待罪,何苦来要以身犯险?”
听得高元则终于忍不住骂人了,把印一挂:“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可见富贵丛中,筋不束骨,脉不制肉,一点风波都禁不起!你们哪里知道桓睦这人的心黑手辣!平日里读书,果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融由着他骂,把使者叫来吩咐说:“尚书陈泰、侍中许允等还在城中,请他二人去见太傅。”
这两人,既非自己亲信,又非桓睦党羽,为人清正。刘融把主意这么一定,对高元则说道:“请他二人试探,大可放心。”高元则气呼呼把袍子一撩,屁股一沉,索性坐在了湿漉漉的草堆上。
眼见暮色四合,刘融命车驾就停在了伊水南岸,砍掉树木,以作鹿角,召集城南屯兵数千人过来戍卫。
好不易寻来干燥木柴,露天而围,高元则的一张脸被篝火烤的发烫,看小皇帝没有多少精神,只在看完奏章后问了句“太傅之言若此,尔等如何裁处呢?”见他几人犹疑不决,再懒得开口,一人发起呆来。高元则不由感慨,放眼远眺:
伊水、洛水,犹如两翼般张开拱卫着洛阳帝都,群山苍苍,河流汤汤,江山如此秀丽浩浩千年不知几易其主。只不过,这一回恐怕要他亲身再睹啦!
消息传回,桓睦正静候其音,让人去请陈泰许允。桓行简看看天色,想了一想,说道:
“看来,刘融举棋不定,天子在外,怎可餐风饮露,太傅以为呢?”
父子默契非常,桓睦含笑点头:“来人!”下令让人准备了营帐、各色器皿、食物等送去南郊。
等陈泰许允两人一到,桓睦先将刘融罪行陈述一番,慷慨而谈,这两人默然不语并不能反驳,只不时颔首。
“不过,他到底亦是先帝托孤重臣,免官足矣,不为其他,这是存天家颜面。”桓睦高屋建瓴般地一收,看向两人,两人不由得打了个对眼,思忖片刻,答应了桓睦,“我等这就告诉大将军,望他回城待罪。”
等他两人走开,桓行简一笑,对父亲再次建议道:“太尉朝野之望,四朝元老,太傅应让太尉也修书一封。”
帐子里,桓行简亲自为蒋济研墨抻纸,蒋济两眼昏花,一手执笔,一面说:“若能不动干戈最好,他毕竟是大司马之子,太傅说的对,颜面还是要留几分的,希望我能劝得动他罢。”
说完,旁边桓行简将烛台移得近了些,蒋济哼哧着落笔,一字一句,皆收到桓行简眼底。书成,外头桓睦早寻来了殿中校尉尹大目,他是先帝家奴,与刘融亲善。被请来时,格外警惕,一时间尚不清楚桓睦意图。
入了帐,看见蒋济,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蒋济起身把书函给他,说道:“校尉来的正好,此任非你莫属。”
尹大目把书函匆匆过了一遍,神色微动,扯了扯蒋济衣襟,低声问道:“我怎知太傅所言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