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清澈坚定,桓行简注视着她目光动了动,忽然一笑:“他能做到什么?他拿什么对你好?他这个人,才高归才高,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身子又弱,沉湎老庄不能自拔。也许,他所注的典籍文章,可不朽,但想对你好只怕有心无力。柔儿,你要记住,有些人来这世上注定是匆匆过客,只为留下点什么,好似流星,闪耀一瞬,不是来过寻常红尘日子的,萧弼正是这样的少年人。”
这话十分稀奇,嘉柔听得入神,仔细咂摸着这个中道理,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看看桓行简,不由问他:
“那什么人是来过寻常红尘日子的?”
“你呀,”桓行简笑着摇了摇她下巴,“读读书,绣绣花,对万事万物都有情又好奇,不会只沉湎一样人事。你这样的小姑娘,大概能活百岁。”
说的嘉柔颇难为情,还是摇首:“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也有我的忧愁。”
“愁嫁好郎君是不是?”他又逗她,嘉柔不想往下扯连忙岔开,“郎君来世上是为什么?”
“我?”桓行简淡淡笑了,“我是个男人,不过为建功立业,”他目光放远,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未能生在父辈那个时代,英雄竞技,龙争虎斗,好一场风起云涌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只艳羡英雄,可不见百姓白骨。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望欲平。”嘉柔似乎并不认同,把汉末的民谣一诵,继续道,“我来洛阳时,从长安过,看到汉家宫阙残址,很是感慨。”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桓行简微微一笑,“你看,魏武一代雄主不正是心忧天下兴亡百姓疾苦的吗?你小姑娘家,可曾见过洛阳城残破不堪山河狼藉的模样?你今日见到的铜驼街,熙熙攘攘,欢情笑语,正是万骨枯换来的,这避无可避。战,是为了停止干戈,能听懂吗?”
嘉柔腼腆一笑,轻轻颔首,心里想的却是不知日后能统一这天下的人是谁哩?正想着,桓行简从桶中起身,嘉柔忙不迭躲开了,他身上水汽半干不干的,一把逮住她,两人滚做一团,倒在帐子里。
熬了这两日,疲惫不堪,身上那根弦不知绷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此刻,只搂紧了嘉柔不让她乱动:“我得睡上一觉,你最好一点动静都不要出。”
方才挣扎时,青丝攮了一嘴,嘉柔不想招惹他老老实实不再动弹。等听到他呼吸平稳,稍稍抬眸,见桓行简那两道长眉也舒展了开来,这才把嘴里的头发轻轻吐出来。
柳颦花困,外头日影从云彩里挣脱出来,透过窗棂,洒了薄薄的一层暖意。嘉柔两眼惺忪,不知怎的觉得睡意沉沉撑不住也就阖上了眼皮。
再醒时,身旁桓行简依旧睡意深浓,她往他脸上瞧了一瞧:原来睡着了倒像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一点不叫人害怕。
她慢慢把他胳膊拿开,轻手轻脚下来,提起自己的一双凤履,走到廊下坐在杌子上穿了。
廊下跌碎的瓶子,早被清扫干净。只余绣到一半的花绷子还扔在那,嘉柔重新拾起,穿针走线,往那只玲珑的小黄莺上补金灿灿的羽翎。
坐了半晌,眼见小黄莺似能奋翼而去,嘉柔抬起头,捏了捏脖子。正要起身收拾,见石苞忽然疾步进来,她忙避嫌,转身就要进屋。
“姜姑娘,郎君呢?”石苞倒跟她一点都不生分似的,喊住嘉柔,嘉柔只好朝里一指:“他睡着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石苞抬脚进去,不过片刻功夫看桓行简一面束着腰带,一面走了出来。
瞥到嘉柔,直接吩咐石苞:“带她一起,你去把哑奴的马牵来,那匹温顺。”
不容置喙把嘉柔带出园子,哑奴立在门口,一双脚上,还是草鞋。嘉柔忍不住对桓行简说:“他好像没鞋穿,我身上没钱,郎君应当给他买双鞋。”
桓行简投过来嫌弃的一眼,一边接过石苞递来的缰绳,一边抚了抚枣红小马:“他体热,一年四季都穿草鞋,不是我不给他买。”
怪稀奇的,嘉柔不知怎的冒出一句来:“他也服寒食散吗?”
桓行简微讶:“你知道寒食散?”
旁边石苞不由得嗤笑出来,看看哑奴:“笑话,姜姑娘不知道吗?寒食散只有郎君这样的大家子弟才能用……”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果然,桓行简冷冷的眼风已经扫过来,他立下懊恼自己嘴快,剩下的话忙憋了回去。
嘉柔再看桓行简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她想发笑,这人难道也服散脱光了衣裳满大街跑?真是禽兽呀!
把目光忙从他身上收回,怕被识破,桓行简已经过来掐住她的腰,低声道:“踩蹬上马。”嘉柔十分机敏,稳稳上去,把马缰一扯脸上没什么畏惧的神情,桓行简仰头看了看她,“你行吗?”
嘉柔把脊背一挺,心道凉州大马天下闻名,我骑的马比这彪悍多了呢……嘴上不好意思吹嘘,而是选择行动,一夹马腹,哒哒哒地跑开了。
“姜令婉!”桓行简在身后忽然喝她,“你跑错方向了,这边!”
嘉柔好一阵难堪,调转了马头,脸上火辣辣的只好亦步亦趋跟在桓行简的马后,一路回了桓府。
下马时,桓行简要抱她下来,她摆手,自己翻身下来。不忘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豆饼,手掌摊开,让熟悉的鼻息突突地喷洒过来。
脑子一转,鼓起勇气问桓行简:“这匹马送我了行吗?”
桓行简要事在身,余光朝后一瞥,点了点头。
嘉柔喜不自胜,回到园中,被崔娘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抚慰她道:“我没事,崔娘,我正有事想和你商量。”
崔娘本欲言又止的,忙拉着她坐下:“好柔儿,你先听我说。萧辅嗣既然不在了,那亲事自然作废,我都想好了去求太傅的那位夫人,送咱们回凉州。”
“你和我想一块儿去了。”嘉柔撼了撼崔娘的胳膊,忽而趴到她耳畔,“你知道这几日洛阳城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这几日,府里看管颇紧,崔娘想去打听嘉柔被送到哪里去都不能出门,正苦不堪言。如今,见嘉柔好端端回来了,从头到脚,毫发无伤,一双剪剪瞳子还跟往日一般剔透明亮,根本不在乎洛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打断嘉柔,“洛阳就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们,好柔儿,咱们还是回西凉去再不待这儿啦!”
嘉柔听她这两句,忽被触动,本在桓府大门口拿定的主意又变卦了。她双手搁在膝头,是个认认真真想事情的模样,思忖半晌,对崔娘说:
“我不好出府,你就说要替我买那家凉州人卖的胡饼?”
崔娘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琢磨什么呢,脸一沉:“你要干什么,柔儿?我要是提买胡饼,府上肯定回绝让下人就给买回来了,要说,也得说去替你买布匹做春天的新衣裳。”
“崔娘,我想让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这几天洛阳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将军如何了,他到底犯的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兄长?”嘉柔也不瞒她,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崔娘却是个不大乐意的模样,把她鬓发一抿,劝道:
“你个姑娘家,打听这做什么?横竖大将军犯了事还能灭族不成?他是皇亲国戚,放心吧,自古王子犯法就不与庶民同罪。再说,征西将军人在长安,更犯不着扯上他了。”
嘉柔心底不安,固执道:“不,我得打听清楚,等回凉州必经长安我要见一见兄长,让他千万别回洛阳。”说着,那弯弯的眉毛又蹙到一起,手轻抚衣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洛阳这个地方凶险的很。”
两人在稍间说着话,一时间也没个避讳,等宝婴端茶进来,嘉柔才警觉起来,抬头欲问,反觉不好索性作罢。
起身后,嘉柔本都走出了园子,朝东南方向,略作思忖,脚尖一调,望着夏侯妙的画室出了出神。物是人非,那园子平日只有人去打扫,因不住人,唯花卉植被兀自迎春。
正发愣,有婢子拿着扫帚、铜盆等物什从里头出来,见了嘉柔,福上一礼。嘉柔随口问道:“太傅好些了吗?”
婢子答道:“太傅本都好了,今日又不太好郎君都在前院守着呢。”
嘉柔听得莫名,一颗心,不知怎的砰砰跳得急猛。她拿不准,但脑子里有个想法是无比清楚的:
太傅之前,兴许未病。
樵柯园里,桓睦被张氏桓行简等围坐在榻,他今日忽觉头晕,竟从阶上跌了一跤。此刻,以示自己并无大碍,屏退他人,独留桓行简。
“刘融的案子,廷尉已经查出端倪,你看,谁来主审的好?”
桓行简坐在榻下的脚凳上,脸上漠然,好半晌,目光凝聚:
“当下,的确有一绝佳人选。”
“哦?”桓睦捏了捏额角,沉吟着看向他。
桓行简薄唇一张,慢悠悠吐出两字:“杨宴。”
第38章 高平陵(5)
寒食当日,一切发生太过遽然,等到整座洛阳城人尽皆知的时候,刘融已收押廷尉。
等到杨宴被下令主审,也不过是三日后的事。诏令一到,他那颗心就像蘸满墨汁的狼毫,本都要一点点干透了,忽得下笔的地方,有了着落。
“郎君,你看太傅这是什么意思?”随从焦虑不安地问,杨宴眸光流动,一用力,折断了春柳,“这正是我的一线生机,太傅的意思,恐怕是要我表态站队。”
“那郎君打算……”
“不,”杨宴的语调忽变得冷,袖口藏拳,“不是太傅的意思,我猜,这当是桓行简的意思。”说着,咬牙提声,“成王败寇,刘融既大势已去我绝不可像高元则那般,枉送性命。这世情,早清浊不分,自群雄争霸看的还少吗?”
在院中来回踱了几步,随后一收,杨宴吩咐心腹:“去,让公主带着小郎君先回娘家,对外面就说,”略一思忖,笃定道,“就说公主因我服散纳妾等事要同我离婚。”
换了衣裳,戴好发冠,依旧是那个面容姣好的堂堂吏部尚书。杨宴人到廷尉,经手案宗,竟是日夜不歇。不过一宿,下在洛阳狱里的小黄门供出了大将军刘融同司隶校尉毕轨等欲五月起事的密谋,地上一瘫污血,两丛毛发,唯独高窗野马抵光浮游。
廷尉署的人见惯那青天白日下的桃萼绽露,也见惯这无尽囹圄间的白骨支离,皮笑肉不笑道:
“还是吏部尚书有本事,我等自愧不如。”
另一人从声:“那是自然,我等又没有和大将军这样的交情不是?”
奚落的低笑不急不慢传来,杨宴听得见,并不发作。
直到三更天,牢房灯火残破,照得人心也跟着晦暗不明。杨宴服饰华美如初,贵公子显然不习惯于监牢里的**衰朽气息,帕子掩鼻,自矜隔离,在栅栏外站定了。
片刻而已,不等刘融等人瞧见他,衣袂一动,转到廷尉署问案的大堂,命人将罪囚带来。
“平叔?”刘融两日便憔悴下来,胡渣满脸,双眼呆滞。乍见杨宴,先是愕然慢慢明白过来,不由冷笑,“桓睦这是许了平叔什么?全家性命无忧?还是自此平步青云?”
杨宴眼中毫无羞愧,一笑而已:“吏部尚书,某足矣。”并不废话,将卷宗稀里哗啦一摊,眼睫垂下,“人证物证俱全,昭伯,”他抬起眼皮,一双秀美的眸子里意味不清,可一些事却是彼此都心照不宣,“人有时,的确要认命,富贵草上霜。”
外头,暖日和风,燕舞莺啼,连廷尉署这样阴气森森杀伐过重的院子里,也开了两株木兰,整座洛阳城风物正薰馨。
“可惜,春来日头高照,这霜,不得不散。”杨宴顿了一顿,把话说完,刘融听得啼笑皆非,问道,“我是皇室宗亲,桓睦到底想将我怎么样?他指洛水为誓,许我免官保爵。现在,又把我弄到廷尉,难不成真的要杀我?”
杨宴慢慢摇头,目中犹似攒敛骨骸:“图谋神器,这样的罪名昭伯一人怎么能够?”
这下,刘融才彻底变了脸,不能置信。府中被困那两日,他曾写信试探桓睦,说家中无粮桓睦立刻遣人送来米面肉脯……不由怒道:“他敢!我父乃大司马……”
“背弃顾命,图谋叛逆此等十恶不赦之罪,非极刑不能,来人,让他画押!”杨宴冷冷截断他,也不管刘融后续又将他骂了个狗血淋透,把证据一收,听刘融叫道:
“我要见太尉!见陈泰许允!”
杨宴踱步下来,本想告诉他你便是见天子也无用,想了想,只是走了出去。
来桓府前,他又特意去换了身衣裳,看着素朴。临到府前,仰头看见“太傅府”三个大字,那颗心,倏地又被攥紧了,稳稳心神,命人上前叩门。
却被告知太傅抱恙,谢绝会客,踯躅间,家仆好心提点他一句:“郎君在府署,这几日有要客都是往府署去的。”
车马掉头,朝桓睦开府建牙的东阳门去,人到后,才知道桓行简竟往廷尉署去了。他一惊,好一阵折腾折身返回。
这样的地方,本来非常不适合他们这种人来。一样春风,两处风景,祖辈金戈铁马沙场点兵,血花凝作今日富贵,桓行简从明媚春光里走进幽深监牢时,颇有兴致。
他同样衣着干净,眼角余光一一扫过用刑所需的烙铁、杨木夹棍、铁刷等物什,听人来报,请杨宴并肩而行,笑道:
“我以为,平叔只爱谈玄论道,圣人忘情,原来也有一双霹雳手。”
语调温和,姿态闲适,杨宴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十年前的桓行简,他赔着小心,不及相问,桓行简自己说明来意:
“太傅命我来问一问,几时结案?”
这一问,如蒙大赦,杨宴忙将他请到大堂,把所有卷宗悉数置放案头。桓行简撩袍坐了,一一翻过,眉宇低垂。
“卫将军……”杨宴对他称呼变了,高平陵后,论功天子以桓睦为丞相,桓睦固辞不受,只领食邑两万户,颍川十二县。桓行简则封长平乡侯,卫将军。
桓行简莞尔抬眸,放下卷宗,慢条斯理研起墨来。杨宴见状,欲上前代劳,他笑笑:“平叔客气,我做事已习惯不假他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