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她浑身一震,旋即卷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脑子里嗡嗡直响。把车门一推,眼睛朝身后刚行经过的府第望去,问小厮:
  “刚才路过的是谁家?”
  小厮平稳驾着车,答道:“侍中许允的家。”
 
 
第62章 竞折腰(9)
  “去夏侯太常的府上。”嘉柔果断说道,宝婴诧异,将嘉柔接连看了几眼,讷讷的,“咱们刚从那回来呀?”
  那颗心,还砰砰地直顶胸口,嘉柔若无其事笑笑:“我刚想起来,上回,我托兄长给我画了幅百骏图,有些日子了,怕是已经画成省得我再跑一趟。”
  说完,打了个手势,车声一晃掉了个头往夏侯府上去了。这一路,嘉柔只盯着微荡的车壁,脑子里轰乱。旁边,宝婴时不时地朝她膝头手里觑那么两眼,余光察觉到,嘉柔扭头冲她甜甜一笑,什么都没说。
  到了夏侯府,她立刻下车上前用力拍门,等人开了,不由分说抬脚迈进去,一面走得飞快,一面在老仆忙不迭的呼喊声中答道:
  “兄长会见我的,我来拿画。”
  夏侯府她轻车熟路,下了长廊,过一小桥,伸手拨开险要长上路的青竹,直奔夏侯至的书房。
  她这么突兀出现,没有通传,夏侯至人在一堆旧典籍里整理分类,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惊诧地看着架势相当焦急的嘉柔:“柔儿?”
  嘉柔伸头往外看看,随后迅速反手把门一合,满腔的紧张一下都涌到喉头,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倒像带哭腔:
  “我跟毌叔叔适才来看你,你不愿见他,我懂,他是外将,你是朝臣,瓜田李下你怕被人误会。可有一件事,我必须当面问兄长。”
  夏侯至瞥到了她手中的卷轴,把书轻轻一放:“你问。”
  嘉柔深吸口气,定定望着他:“兄长想当大将军吗?”
  没头没尾的,劈空而来一般,夏侯至显然非常意外,探究地瞧着嘉柔:“这话是从何说起呢?柔儿你怎么了?”
  “兄长回答我,”嘉柔真的要哭了,“你是不是准备当大将军?”
  夏侯至轻叹,继续整理他的书:“大将军是子元,我当什么大将军?我也不愿意当大将军。”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嘉柔看他身影,怎么看,怎么寂寥,长松口气喃喃地坐在了旁边的杌子上:
  “他都督中外诸军事,兵权在手,兄长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可,”脑袋一垂,手中的卷轴简直烧心,她交给了夏侯至,“这是怎么回事呢?”
  乍看像皇帝诏书所用明绸,等拿在手里,夏侯至多看两眼便知料子不对,摊开来看,那神情果真也跟着遽然一变。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夏侯至素日的恬淡悉数隐去了,眉宇肃肃,嘉柔懵然地摇首,“我们从集贤里过,当时,马夫因为梅花眯了眼,在许侍中府前停了片刻。不知从哪儿来个人,把这东西丢给他,说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
  她努力让自己脑子清醒起来,“我猜,这诏书是不是给许侍中的?”夏侯至沉默不语,坐了片刻,利落起身找出火折子,点燃边角,在嘉柔不解的目光里将卷轴烧了。
  火苗舔舐,很快化作一地灰烬。
  “这不是正经的诏书,是伪作,陛下的诏书不是用这种绸子做的。”夏侯玄边跟她解释,边蹙眉思忖,“不会是许允,他显然不知情。”
  那么到底会是谁呢?家里,偶有宾客,大家交谈不过客气浅言,从未跟谁推心置腹过。便是许允,彼此交情也不算深厚。
  嘉柔的目光随着他来回的踱步而浮动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是有人想借兄长之名?”
  夏侯至回头:“你很聪明,柔儿,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听懂了吗?一个字都不要说,投诏书的人,怕不知道阴差阳错落到你手上。许允既然不知情,便不会联络,对方兴许就以为许允无意,这事说不定作罢。”
  “我不会跟他说的,”嘉柔略不自在地点了头,“我知道轻重,所以先来问兄长。他一旦知道这件事,肯定要彻查,到时我怕他……”她莫名就打了个寒噤,“我怕他又要灭人三族。”
  说完,抬首勉强一笑,“我希望兄长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柔儿,你别总这么想他,子元并非绝情弃爱之人。”夏侯至说着自己也难能置信的话,断掉的金钗,是个锥心的存在。他依旧不肯信,更愿相信是朱兰奴对桓行简的休妻怀恨在心。
  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想利用他。
  “他若是好好待你,你也当好好待他,诗里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人和人之间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夏侯至走到门前,一开,冷冽的空气跟着进来,让人清明,“回去吧,柔儿,记住我的话,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你没见过什么诏书。”
  两人并肩而行,嘉柔忽收了步子,警觉道:“兄长,从你府上给我找方才类似的卷轴,车里那个婢女,还有马夫,我得瞒过他们。”
  夏侯至暗叹她到底是长大了,事事细密,只是不知这样的聪慧好与不好。
  府库里有,夏侯至平时哪里过问这些,都是家中老婢打理管账。这一回,他亲自取了钥匙,跟嘉柔两个进去,翻检半日,找出个差不多颜色来的,她心灵手巧,不多时的功夫按那个样式缝制了出来。
  上了马车,嘉柔咕嘟着嘴,随口道:“兄长作画太慢了,我看等到日落他也难能作成。”
  宝婴那两只精明滴溜溜的圆眼,在她手里一过,嘻嘻笑着接了:“好事多磨,想必夏侯太常是想把那马画得再精妙些。”
  “这到底是什么人,投个无字书。”嘉柔愤愤把卷轴当着宝婴的面儿展开,指着光秃秃的一片,“难道来消遣人的吗?”
  宝婴诧异不已,直通通看向嘉柔:“我正纳罕,车里的人外头不知道,马夫脑袋上又没刻大将军府几个大字,怎么就是给大将军的诏书?再说,大将军的诏书,要下那也得是陛下往公府里下,哪有随意朝大街上一拦的?”
  “正是这个道理,”嘉柔点点头,“所以我说是哪个这般无赖,做这样的事。”她心里暗想,这般潦草行事焉有不败的道理?只希望那人知难而退。
  头顶天空瓦蓝,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洛阳里坊朱门大户人家个个青墙高筑,曲折回环,将不知面目的人们围在了里头。嘉柔满腹心事从车里下来,刚站定,听身后希律律一阵骏马嘶鸣,扭头见桓行简风尘仆仆地不知从哪儿来。
  他朝服都没退呢,却眉宇惹尘埃,走近了,才发觉衣角上也灰蒙蒙一片。嘉柔忍不住扑地笑了:“大将军,你是去田里劳作了吗?”
  说着下意识往他双履上一瞧,哦,沾着枯干的白草,指不定真去了田里。嘉柔抬眸,对上他寒湛湛的一双眼,笑意便不由自主凝固了。
  “就你促狭。”桓行简拿马鞭点她脑门一下,随后,丢给身后跟着的石苞,一面松动筋骨,一面往里走,“你倒有不少话跟毌纯说,去这么久?”
  嘉柔心里咯噔下,卷轴扔在车里,想了想,回头对已经离了好远的宝婴说:“你把那东西拿来。”
  桓行简不甚在意,斜瞥她一眼,“是不是顺道去铜驼街了?”嘉柔见他眼中似含了缕笑意,娇嗔扬眉,“大将军的薪俸都不够我上街买个花粉的吗?”
  他朗声大笑,看嘉柔这副情状灵鲜极了,心情不由大好:“对,女孩子家就要这样该笑则笑,该嗔则嗔,不过只准在我跟前这个样子。”
  两人进来,本在公府里来往的属官们忙都垂目见礼,桓行简看人避嫌,抓起她细白的手:“你刚才这么打量我,不该做点什么?”
  嘉柔一怔,征询地看着桓行简:“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话说着,后头宝婴见他俩人这样,犹豫是不是赶紧走开,被嘉柔余光瞄到,喊住了:“宝婴姊姊把东西给我吧!”
  她手抽回来,有点神秘地迎上桓行简那双正在探究的眼:“我今日遇到件奇事,想说给大将军听。”
  看她古里古怪,桓行简好笑,携手到他设在公府的书房里。嘉柔一边为他更衣,一面倒大大方方把今日跟毌纯去拜访夏侯至的事情说了个遍。
  桓行简听完,眼波滞了滞,玩味地一笑:“太初病了?”
  “是,他家中下人是这么说的,”嘉柔忽咬了咬嘴唇,把一路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我担忧兄长,半道又折回去顺便想拿我请他作的百骏图。我一见他,发现他并不像是病了。”
  “你说的奇事就是这个?”桓行简讥诮地笑,“他今日早朝还好好的,若真病这么快,倒也算一桩奇事。”
  嘉柔把他腰带灵巧装饰好,按了按,起身将脏了的官服送到门口,有婢女拿去清洗了。
  “不是这个,是我从集贤里过车夫停下揉眼,不知何人朝他扔了这个。”嘉柔把卷轴给他,一张脸不知何故微微发红,“我好奇,打开看了,上头什么都没有。”
  桓行简微讶,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投递的人说了什么?”
  “原话是,给你家主人的诏书。”嘉柔那颗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车夫以为是给大将军的,我想过了,马车从集贤里过任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的何人,且这诏书上一个字都没写,这事真蹊跷。”
  桓行简听得很专注,手指动了动:“这不是写诏书的材质。”他微微笑着说完,将卷轴一掷,跌到案头,“不管他,不知什么人无聊了玩笑。”
  没想到他竟好似是个满不在乎的反应,嘉柔这下反倒为难,本正斟茶的手只管哗哗注着热水,淌了一案,浑然无觉的。桓行简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手一伸,止住她动作:“毛躁。”
  嘉柔大梦初醒般忙拿出帕子去擦,一点点蘸吸案上的水渍,脸红道:“我给大将军重新沏一壶来。”
  “不必,”他笑着把人一抱,嘉柔便轻盈如羽般落在了他怀中,“我又不是要你当粗使丫头,”将她纤纤玉指捏了捏,“你这手,写写字绣绣花也就够了,答应我的事呢?”
  这回嘉柔领悟得快,知道外头有下人候着呢,挣扎起开,面上有几分愧色:“还差几针,我这就回去给大将军补齐。”
  “不急,你也不要那么赶回头别熬坏了眼睛。”桓行简温声道,一提眼睛,嘉柔不自觉朝他左眼上查探,“大将军这几日眼可痛了?”
  桓行简手指从睫上轻轻一过,笑笑:“无妨。”手掌落在她腰间,往外一推,“要做趁白日吧,晚上好早点歇息。”
  他柔声细语的,听得嘉柔心里发紧,又觉自己十分对不住他。走到门口,忽又把脸一转,桓行简已经拿起朱笔捡要紧的文书批阅了。
  “大将军!”嘉柔轻声喊他,桓行简抬头,她脸上便露出清浅的一抹笑意,“以后,大将军四季的鞋袜我都会给做,大将军莫要嫌弃我女红差就好。”
  说完,不禁拿帕子抚了抚脸,见桓行简会意一笑,她心防乍开,不由得报之一笑,忙回自己的寝居了。
  算着嘉柔走远,桓行简脸上笑意渐渐褪尽,低眉垂目,端详着案头卷轴,这样的绸布自己家中也有,内府赏赐。这东西不难查,因规格不低,陛下曾赏赐过哪些有功之家都是造册可寻的。
  外头,宝婴求见,得了应许诚惶诚恐进来,桓行简直接将卷轴往她脚下一扔:“要说这个?”
  宝婴立刻一脸不安,当桓行简已经晓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吓得声音直飘:
  “郎君都知道了?”
  桓行简见她好歹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人,遇事这么没出息,略有不悦:“我知道什么了?”
  宝婴心知桓行简最看不惯人慌的,极力克制,先弯腰把卷轴捡起,硬着头皮稳住声音把今天的事从嘉柔到官舍说起,直到回公府碰到他完整说了个遍。
  事无巨细,宝婴连许允府里梅花是什么颜色都留意到了。
  说完,眼皮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坐上桓行简是个什么表情,只听见他在拿什么东西敲笔洗,清脆破冰。
  响了几声后,上头那道声音轻飘飘传了下来:“当时,她没给你看卷轴?”
  “没有,是从夏侯太常府里出来给奴看的。”宝婴头皮跟着一紧,她心中别有担忧,“昔年,魏武曾给令君一空食盒,奴看这诏书上也是空空如也……”期期艾艾没说完,不再说了。
  桓行简冷哼一声,交待几句,宝婴一一记下了,等他语毕,迟疑道:“郎君要真想知道些什么,奴有一计。”
  桓行简饶有兴味得挑了挑眉,沉声道:“说。”
 
 
第63章 竞折腰(10)
  火炉上,水咕嘟嘟沸腾了,宝婴蹑手蹑脚进来给嘉柔冲过茶,不声不响拿了个杌子坐在旁边,一心一意看她做鞋。
  不多时,嘉柔把手朝颈子里一搭,捏了捏,直起腰,还未曾开口,宝婴冲她眯眼笑道:“奴去请郎君过来。”她是圆脸,一笑毫无心机的喜相,嘉柔便也含笑应允。
  桓行简已经在外面拨拉半天棋子了,一个人走棋,那两道长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等听见里头隐约人语,踱步进来,嘉柔本瓷白的脸因在暖阁里忙碌久而泛出桃花般的色泽,桓行简目光落在她腮上,暧昧吟哦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嘉柔嗔他一眼,桓行简倒不客气朝榻头撩袍坐下,脚一伸,笑道:“过来侍奉你的夫君。”
  此情此景,嘉柔忽愣了愣,乌黑的睫毛一垂将泛上来的情绪散去。看他神情,也知朝会过后暂且风平浪静了。她蹲下一面为桓行简穿鞋,一面轻声道:
  “上回,阿嬛来,说大将军有意要把阿媛许给太后的从弟,是这样吗?”
  桓行简一笑,双履上脚他站起身,走了那么几步:“很合脚。”说着俯身翻了翻嘉柔的篾箩,都是女孩家用的零碎东西,“阿媛随了清商,女红上没什么兴致,也没什么天分,好在,读书写字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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