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可真热闹。
这一挤,倒把宝婴给挤没了,像是消失在了人海。嘉柔一时无奈,把幕篱一掀,准备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能不能等来宝婴。
“柔儿!”不知哪里忽横出一道声音,嘉柔回眸,顿时一脸的惊喜,看着车壁里坐着的夏侯至,“兄长?”
可他怎么也来逛铜驼街呀?嘉柔兀自发愣间,夏侯至伸手把她一拉也不顾忌避嫌与否,跨上车来:
“我正要找你,没想到在这街上遇见你。”
他边说,边朝外迅疾地掠了两眼,吩咐车夫:“从上东门出城。”
嘉柔被他异于平常的举动弄得魂不守舍,身上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下意识掏出帕子,把额角一擦:“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柔儿,听我的话,离开洛阳。”夏侯至声音像紧绷的弦,这一回,是十分的斩截,“你不能回凉州,暂先给你找了个落脚处,别害怕,我一定会将你安排好的。”
第69章 竞折腰(16)
嘉柔弯弯的眉眼,慢慢隐匿,她那模样,有点像被猛然人捏了两边羽翅的雏鸟:“兄长为何要我离开洛阳?”
事发突然,她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慌乱。
“不为别的,只不过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你跟着他,太危险了。”夏侯至对着她,脸上是惯有的柔和,但这份柔和,嘉柔忽觉得陌生起来,仿佛从不曾见他这样坚决不可置喙过。
嘉柔把无限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一张脸,忽就变得雪白无色:“兄长是不是知道了关于姊姊的什么事?”
“廷尉结案,我的确知道了。”夏侯至果断接上她的话,眼神不避,清亮如许,“不是因为清商,洛阳的局势暗流涌动,你一个姑娘家不必知道太多。我把你往南送,暂住一段时日,等局势稳妥了再从长计议。”
听他说完,嘉柔两只楚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怅然,喃喃问道:“可,可我到了那个地方都没有认识的人……”
夏侯至心中一阵怜悯,看她文文弱弱一副不安模样,只能狠心说:“那户人家人都很忠厚,家中有未出阁的女孩,柔儿,我知道这样太难为你了,但兄长不得不这样做,你要是相信我,就听我的安排。你要是不愿意,我……”那些体谅的话他到底说出口,而是道,“这回我也得把你送走。”
若是当初,在柔儿三番五次祈求暗示之时便将她送回凉州,该多好?往者不可谏,他想这些丝毫用处也无,夏侯至羞愧地打起精神,见她垂首,纹丝不动像画里人一样坐着。马车“吁”的一声停在门口时,嘉柔才把脸抬起:
“崔娘她们呢?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
“你放心,她们日后也会回凉州去的。”夏侯至听她话风应该是答应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进了夏侯府,夏侯至给她收拾书、笔墨纸砚凡是能想到的物件,嘉柔帮忙,一颗心跳得急,直撞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深深吸气。一抬眸,看到窗子外那株梨花打了苞,白莹莹的,春光媚好,草绿庭院娇莺乱啼,恍惚间又记起了从凉州出发的那个春。
零零碎碎收拾出几包东西,夏侯至平日哪里做过这些杂事,难免手生,但坚持亲自给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个大男人,里外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里家仆不多,夏侯至让李闰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着嘉柔。准备妥当,几人临上车,嘉柔忽回头看了眼夏侯府,朱门还是那个朱门,一如旧时,连墙头漫出来的花枝上萦绕飞舞的蜂蝶都好似旧时客。
她真的要离开洛阳城了?永远不再回来?
桓行简那双隽沉的眼倏地从脑海里掠过,嘉柔一惊,忙把这些撇得干干净净。惠风和畅,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面瞧了瞧纤云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进了马车。
一路只有车马轧轧声,出城门时,她听见车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车驾。”
守兵放他们出行,车身再一动,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阵心悸,掀开了幄帘,看着洛阳城巍峨如昔的门阙从眼前移动,来时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华的啧啧称奇声宛若回荡耳旁。
那天,她认识了两个少年人,一时萍合。生忘形,死后名,那个孤注一掷倨傲人间的已经离世。另一个,爪牙俱张,逞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简,心忽冷忽热:我再不用见这个人了。转念间,便成我再见不到这个人了……
她把这些情绪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头,冲端详自己的夏侯至浅浅一笑。
行车很快,等道路两旁换作绿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几分田园人家让人心静的感觉。车身不知道转了几道弯,拐了几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书函交给嘉柔:
“这是给那家主人的,其实,我早已安排过了的。不过,还是再写一封的更妥帖。柔儿,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晚些,城门一关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绪跟着一乱,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连兄长都要走了,她长大了得学着一个人撑住不倒。两只白玉般的手,抓在车框上,逐渐收紧,青色血管愈发要涨破肌肤:
“我还能见着兄长吗?”
她听见自己声音如风中落叶般无力,哽咽难忍,夏侯至星眸闪动,很认真也很坚决地告诉她:“能,山长水阔,你我会再相逢的。”
“你说话算话呀!”嘉柔忽松开车框,攀上夏侯至的脖肩,放声大哭起来,“兄长,你一定说话算话!那年,姨母来接我我不愿走,你骗我说以后还会接我回来跟姊姊们一起住。可你没来,我等你好久盼着你接我,后来我想你不会来了。等我在凉州好不易住得惯了,姨母又把我送回洛阳。这回,别忘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兄长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她幼年离京,尚没这样哭喊过,不过在马车里醒了哭,哭了睡,昏昏沉沉地走一路,天上开始有鹞子,地上开始有骆驼,铃铛清脆,也就到了帝国的边塞。
夏侯至一怔,心里顿时悲痛难抑,他从不知道小孩子的执念也不会懂小孩子的哀愁。那个时候,他不过少年子弟醉心老庄,谈天地,论生死,樗蒱射覆,清议说玄,一群人将整个天下也不放在眼中。
到如今,一切远去竟好似都不比怀中颤抖的一线凄泣。夏侯至搂紧了她,眼中有泪:“是我对不住你,柔儿,这回我一定会记住自己允诺过的事。”
嘉柔勉强破涕为笑,心里充斥着空落落的甜蜜感,她不是一个人。把手一收,她重新展颜,看夏侯至解了匹马,又去交待车夫什么,这才明白原真是他早打算好的。
到底有多早呢?夏侯至到底是怎么想的,嘉柔的眼神不觉又惘然了,直到挥手目送夏侯至上马,那个身影远去,嘉柔把眼泪擦拭干净,红彤彤的脸上,只剩了振作。
马鞭子一抽,她们的马车刚要走,嘉柔忽对车夫道:“等等!”
她跳下车,提裙跑到几株野桃下,折了两枝粉嫩桃花,朝车头一插,打量几眼,自语道:“凉州的桃花要比洛阳开得晚,”她目光一调,望向远处连绵青山,梅白的天际那几只飞鸟翩跹成点,春风,在慢慢往西北大地走着吧。
嘉柔上了车,摘下一朵桃花朝对面一直温柔和善看她的留客鬓角别去,腼腆笑了:“留客姊姊,你坐的闷了罢?我给你讲讲凉州的趣闻解解闷。”
铜驼街上,宝婴看丢了嘉柔,疯了般东找西找。最后,人都散得长街冷落了,宝婴拖着两腿发沉的腿,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桥头,失魂落魄地看着三五行人来来往往。
不能想,一想便一掌心的虚汗。宝婴烦躁地拿帕子抹了抹手,这样耗下去更是无益,硬着头皮,心一横,暗道郎君便是砍了自己也得先回话。
这一路,心里煎熬备至,一时想自己横竖是个死了没什么可怕的,一时见花开道边莺声燕语的又道谁舍得死呀!临到公府,两只脚硬是扎根似的挪不动了,磨磨蹭蹭,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
侍卫都瞧出她的异样来了,忍不住提醒:“宝婴,你别堵大门口啊!”
宝婴人在那杵着,含混不清“哦哦”的,也不见动。此刻,后头忽一阵马蹄子急促,来到公府,猛然一收,上头人翻身下来,那匹马竟跟着轰地倒下,气绝身亡。
侍卫见状,暗道不妙这定是十万火急的军情,马都跑死了,为首的忙挥手让几人过去帮忙先处置了死掉的快马。
信使脸色同样不佳,擎着军报,脚底打飘似的问侍卫:“属下自淮南来,有急事要见大将军!”
腰间名刺一解,侍卫看过,忙将他往值房里领。
宝婴见这情状,心里更是空空洞洞乱糟糟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若再去触桓行简霉头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急红眼,啪嗒啪嗒真忍不住哭了,还是不敢瞒,只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看信使从樱花树下一绕,再没了人影儿。
值房里,隔着花格的窗牖就能瞧见公府里假山奇石,桃红李白,黄昏的光线流曳进来,携裹芬芳,室内有煮好的清茶,同样甘美。只卫会一人在,他在给斜卧小榻阖目揉穴的桓行简念奏章。
眼睛用时间长了,大将军总觉得不舒服。
一室静谧,外有春光,内有好茶,卫会暗暗看修长身材的大将军,自己侍立在旁,忽觉得这个场景当真也算风雅了。
信使跟头驴子似的,风风火火闯进来,卫会不悦,不觉掩鼻,信使身上一股酸汗的味道,热烘烘的。
“大将军!镇东将军给大将军的急函!”信使嘴唇发白,两只眼情不自禁就被几案上那盏茶水吸引了,桓行简把眼一睁,坐起身来,一边打了个手势,一边拆信。
卫会不太乐意地把茶瓯递给信使,他怎么能做这种活呢?再者,器物精巧,这下是再也不能用了。
好在,这信使有几分眼色,舔舔嘴唇,艰难地冲卫会摇了摇头。
卫会把茶瓯一放,一双精明的眼往桓行简身上溜去。他那两道俊眉,越蹙越紧,信函挡了半张脸,只能见眉眼上分明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他不由地跟着战战兢兢。
果然,下一刻,桓行简“啪”地一声把信拍在了案面上,震得小杯滑飞,当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卫会是第一次见大将军风云作色至此,傅嘏、虞松不在,独留他一人领受虎啸。
“诸葛恪好大的胃口,两个月,才两个月他就敢再出兵二十万!”桓行简像头阴沉的狼,语调不高,但戾气像刀开了锋,空气里一拉一抹都像是蘸了毒。
卫会忙去捡随之飘落的信件,匆匆读了,脑子里跟着好一阵嗡嗡响。东吴诸葛恪领兵二十万直捣淮南,另又约了西蜀姜维,压上雍凉一线,两线齐头并进,这分明是铁了心要来灭魏。
发兵的檄文,也布告天下,毫不客气地称桓行简“幼弱”,顺带揶揄了一把去世不久的太傅。
卫会看的冷汗都出不来了,信悄悄放回,这边桓行简一脸铁青显然人处在极大的震怒之中。便是他的父辈们,也不曾组织过二十万兵力的大战,东线西线同时开打,诸葛恪和姜维分明是想趁他东关大败士气萎靡来一招釜底抽薪!
一时间,屋里只剩窗下小炉上滚沸的水声。
桓行简不由以手支颐,捏了捏眉心,旁边,卫会屏息一时也不敢出声。见他忽起了身,就着盆中冷水浸湿手巾,往面上一覆,神志清明几分,再一丢,砸起几朵水花,踱步走了出来。
夕阳绵密温柔,花香缭绕的,桓行简轻轻透上口气,眉目凛凛:“去,赶紧把傅嘏、虞松两个给我叫回来。”
他俩人好不易休沐,各回各家,上侍老母,下逗稚子,两人在家中皆是个十分放松惬意的劲头。卫会忙安排下去,存住气,先把舆图备好静候那两位了。
宝婴在树下站的脚麻,帕子都绞的要碎,冷不防的,见桓行简竟从值房出来了,又是一身汗。
她这边探头探脑的,被桓行简看到了,不敢造次,忙耷拉着脑袋胆战心惊地上前来:“郎君,奴,奴有件事要回禀。”
说着,膝头一软,直愣愣地跪地不起,桓行简侧身一脚踩在花树下的石坛上:“说,她又是怎么了?”
这个她,宝婴当然清楚指的是嘉柔,此刻,泪直涌:“女郎不见了,今天铜驼街有胡人演戏法,奴没想过看的,跟女郎好端端走着,不知怎的就被人群冲散。奴怎么找,都没找到她……”
桓行简额上青筋一跳,霍然回眸:“什么叫她不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人不见了再去找。”
宝婴见他脸色差极了,哆嗦着,壮胆多嘴道:“请大将军拨给奴几人,奴再去找女郎。”
这个当口,她还要来自己添麻烦,桓行简那张脸分明怒到极点,忽心里一紧,怕嘉柔别是被歹人见色起意趁乱劫走。如是想,他更是恨不得人在眼前要好好惩罚一番。
他那脸色愈发难看了,喊住宝婴:“我给你写个手令,让侍卫们挨家挨户地找,今晚必须找到她,听明白了吗?”
第70章 竞折腰(17)
傅嘏、虞松两人还未到,徐州那边又送来一封军报,云诸葛恪大军并未往淮南方向去,而是对准青徐,吴军也非二十万,号称五十五万,请大将军尽快援兵。#小说
卫会把军报一念,那颗心,早跟着不知千回百转多少回。屋里早早掌了灯,通明生辉,军报展开于案头,桓行简双手交叉,安坐不动,是个沉思的模样。
外头傅虞两人衣裳都没换,策马赶来,二话不说先各自捧着军报一字一句快速默览。
一干人围立在沙盘前,桓行简目光停停走走:“不管诸葛恪是要攻青徐,还是淮南,今东西有事,两线作战,将士们刚经历了东关大败士气难免低落,诸位怎么看?”
不仅他三人,一屋子公府属官,桓行简的架势显然是要听一听众家之言。这一战,非同小可,世人皆知大将军已惨败一回,东关最后拣点出的死亡人数高达四万,若再败,天下事恐怕又有变数了。
一时间,众人皆有些心有戚戚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邻的先彼此窃窃交流了几句,摇头点头的,争执不下。有人建议道:
“大将军,诸葛恪大军自建业出发沿淮泗水路便可直达徐州,倘他分兵攻打淮泗,徐州危矣。徐州失守,则事关南北盛衰,属下以为无论诸葛恪是否图谋青徐,大将军都当调中军支援,以备不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