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他们这一路怎么走?”
  晚风吹得她鬓发乱飞,拂到眼睛,怪痒的,嘉柔一面抿发,一面笑答:“他们会沿着祁连山一脉,一直往西,大将军不知道,这一路,凶险得很。沙漠里头飞沙走石,诡谲难料,尤其迷了路才可怕。不过,走得久了,也就有了许多经验,若是没有他们,洛阳城也见不得那么多稀奇珍宝,货殖往来,对朝廷是好事。大将军知道吗?我听姨丈说过,凉州城里,一年光是市税就占了府库度支的大头,所以,我姨丈要守好这边疆,让这条商旅之路一直畅通无阻,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她说的头头是道,桓行简注视着嘉柔的目光柔情万千,专心聆听。嘉柔忽把话一停,有些腼腆:“大将军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他目光不离她,声音低沉而柔和,“你在我身边,很好。”
  嘉柔脸上微微晕开红云,低头笑了,两人牵着马,从沙丘上走过。天地间,不远处是庞大的城夯,而两人不过是温柔起伏沙丘上的两点,不由得让人感慨人的渺小。
  马靴中灌了风沙,灰扑扑的,嘉柔一身红影被风吹得飘逸,果然,远处隐约有了狼啸和狐狸的叫声。桓行简征询地看看她,嘉柔一笑:“大将军怕狼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佩刀:“听你口气,狼跟昆仑妲己没什么区别。”
  不提还好,嘉柔上前就搡了他一把,不料,自己重心不稳低呼一声,只觉手被人拽住了,可还是晚一步,两人裹成一团滚下了沙丘。
  身子一停,嘉柔趴在桓行简身上,衣服、头发里全都进了沙子。桓行简眯了眼,长睫上犹挂黄沙,他刚要揉,嘉柔伸手给他弹了去。
  “摔着了吗?”他一晃脑袋,握住她双肩,嘉柔伏在坚实的胸口忽娇脆地笑起来,“没有!”说着抓起一把黄沙就朝他脖颈里塞,凉凉的,桓行简一愣,猛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对上她那双弯弯笑眼,清澈如水,瞳仁中,倒映着天上一轮皎洁明月,有稀疏的星子已经挂上了天际。
  嘉柔呼吸不稳地望着他,还只是笑,头顶忽传来一声鹰啸,格外悠长,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他猛然低首,发狠去吻她微凉柔软的唇瓣。
  凉州的月,仿佛就在头顶,一伸手,就能摘星辰。夜色如此清寂,又如此温柔,嘉柔慢慢环住他脖子,回应着他。她的后脑勺被他小心托起,可舌上力道恣悍,不知纠缠多久,两人终于分开。
  嘉柔深深看着他,头一偏,眼眸里尽是铺雪般的月色:“大将军,你看月亮,我有时真羡慕它,它照着这边关不知照过了多少代人,那些人,可能连尸骨都风化了,可月亮它还在。很多年后,不会有人知道你我也曾躺在这黄沙上看月亮……”
  她的声音愈发飘忽,有些伤感,不等桓行简回答,嘉柔已重拾笑容,手抚上他线条俊朗的脸庞,拉近了,用鼻子亲昵蹭他:“可我能跟大将军一道看过凉州的月亮,已经很高兴了,不管有没有人知道,我知道。”
  桓行简同样温柔回应着她,嘴唇在她脸庞轻轻滑过,低语道:“我答应你,以后还会再陪你来看凉州的月色。”
  “天下虽大,可我知道大将军是属于洛阳的,”嘉柔声音黏黏的,她心里涌起无限的爱恋,“我不求大将军承诺什么,现在就足够好。”
  桓行简呼吸渐渐急促,却没说什么,只是抓起她一只手,细腻亲吻过她每根手指,月色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西凉大地上,也笼罩在两人身上。
  迷离视线中,突然出现两点绿莹莹的光,嘉柔一点不害怕,只是镇定告诉桓行简:
  “有狼,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第92章 竞折腰(39)
  桓行简颔首,微微一笑,嘉柔忽又拽了拽他衣袖,双眸灿灿:“这里的勇士追求心爱的姑娘,会送兽骨,是他们亲自打下的猎物。”
  幽幽的绿光,越来越近,但这匹狼显然十分警惕,停在了不远处。月光下,沙丘像铺了层白霜,桓行简锁眉,低声告诉嘉柔:
  “别动,等我送你一颗狼牙。”
  狼并不轻易攻击人,然而,当桓行简摸了摸腰,同它对视时,狼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他步步靠近,对面野狼跃起的刹那十分轻盈,毫无声息似的,桓行简双目如隼,双臂迎了上去,狠狠扼狼的咽喉。
  不过,还是低估了猛兽的力道,肩上猛地作痛,原来是狼的两只前爪抓破了他的衣裳。人同兽胶着对峙,狼的眼原是那么凶狠那么明亮,桓行简生平第一次和野外的狼这般近距离接触。
  手中无弓箭,只能指望腰间的利刃。他越用力,狼也挣扎得越发凶猛,旁边观战的嘉柔一颗心都要跳到嘴边了,可她脸上并无惊慌,一双眼,紧紧追随着桓行简的一连串动作。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面部几要扭曲,忽的,一声闷吼过后野狼从他手中挣脱,却也被勒的直踉跄。
  “当心!”嘉柔眼见狼转眼敏捷扑了上去,忍不住大叫,桓行简顿时被扑倒在沙丘上,狼嘴一张,尖利的牙齿便亮了出来,对准桓行简的咽喉部位就要撕咬下去。
  身子往下沉,沙丘绵软,桓行简再次用双手死死卡住了狼脖,很快,虎口发麻,狼眼里的愤怒几乎要烧到面上来。这样下去不行,他脸涨得通红牙关咬紧,猛地一脚将个死沉的野狼踢了开来。
  刹那间,他一跃爬起,拔出弯刀,迎上再次猛扑过来的野狼,一刀致命,滚烫的血顺着刀柄瞬间濡湿了握刀的手,一个庞大沉重的身子忽重重地摔倒在眼前,哀啸声乍起。
  负伤的野兽红了眼,歪歪斜斜起身,冲桓行简不断发出低沉却不乏威慑的呜呜声。
  风起云动,桓行简在凝视它的时候,忽然发现这头狼是重瞳,碧幽幽的,他仿佛从狼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一人一狼,在这如雪的大漠黄沙里剑拔弩张。
  纯粹靠原始的本能搏斗厮杀,西凉的风,是凉的,桓行简却突然觉得浑身血液烧得滚沸。狼想要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击,他同样也是。
  很快,彼此又纠缠到了一起,桓行简手起刀落,他攥着温热坚硬的毛发,低声咆哮,一刀刀刺杀下去,血液崩出来,落到他长睫上。
  终于,身下的兽渐渐不动了,他气喘吁吁松开手,顿了顿,用袖子一抹眼睛上的血。随后,撬开狼嘴,用刀剔出颗月牙形的狼牙来。
  他一手一身,四处都是狼血,腥不可闻。见他起身,嘉柔从沙丘上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将他环腰一抱,有兴奋,有甜蜜,她高兴地抬起脸,呼哈出一丝白气:
  “大将军,你是我的勇士!”
  这一语,把桓行简逗乐了,他手上血淋淋的,没法抱住她,只能支着胳臂:“我答应你的狼牙。”
  嘉柔含笑接过,丝毫不在乎上面殷红的血,她眸子闪闪发光:“等明天,我拿街上去让人给我钻孔。”
  说着,垂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这才是大将军的信物。”
  桓行简浑身冒汗,热气腾腾的,那双黑眸也格外的亮,忽一把抄起嘉柔,她紧紧搂住他脖子,笑道:
  “大将军,你看,”她目光放远,头顶有月,沙丘连绵上有被埋半截的芨芨草,在月色下,因为时令到了也白茫茫的一片,“这是大将军的凉州呢,有数不清的健儿替大将军守边,即使这浩瀚的沙漠里无人居住,可它们也是国朝的土地,任何人都夺不走!”
  桓行简听得眼睛发热,胸臆激荡,他不禁再次好好打量起这片土地来,目光一收,重新落到嘉柔柔和的眉眼之上:
  “不错,我有无数健儿浑身是威,带剑挟弓,银鞍照马,这是国朝的土地。人心向背,民心民生,我既生于此世,就要在这大好山河里争个痛痛快快!”
  嘉柔但笑不语,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峰,低叹一声:“大将军骨隽,为何不争?我知道,大将军有过深渊之下,也迎来了青云之上,终有一日,你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的。”
  “你呢?柔儿,”桓行简柔声问她,“留在我身边,答应我。”
  嘉柔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我现在就在大将军身边呀!”
  “不,”桓行简深呼一口气,“我是说,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都会留在我身边。”
  嘉柔软软地朝他肩头一靠,伸出手,似乎想掬一捧月色,可只有缭绕的风从指间过去了,她呢喃不已:“我答应大将军,只怕,有一天大将军又新得了佳人,就把我忘了。”
  身子忽被揽得死紧,桓行简埋首在她凉凉滑滑的乌发间,鼻息沉重:“柔儿,你为何总要这么疑心我呢?”
  嘉柔调皮一抬他脸,娇笑道:“我得提醒着大将军,否则,将来你不认账怎么办?”掌心的狼牙一展,黏糊糊的,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如果真的那样了,我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不要大将军的狼牙啦!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头一歪,指着天上的星子,“大概就像参星和商星吧。”
  桓行简蹙眉,看她半真半假那个样子,像孩子,偏又听得人心里不痛快。
  “你十几岁的小姑娘,思虑太过,不是好事。”他抱着她,扶上了马,嘉柔嘟起嘴,“我就是说说而已,大将军也要生我的气吗?”
  “没有。”桓行简上了马从身后抱住她腰,他心道,我连狼都为你打了,如何不爱你?
  这世上,除了父母,再没人能教我心甘情愿以身犯险。
  “大将军自己有马,为何要我共乘一骑?”嘉柔回身看他,桓行简笑了一笑,“我乐意。”嘉柔睨他一眼,双手把缰绳扯过,冲空着的骏马拉了个口哨:
  这是刺史府家的马,自然听得懂小主人的呼唤。
  两人这么风驰电掣般地进城,一路疾驰到刺史府,张既夫妇早在大门口等候了。借着灯光,瞧见桓行简衣衫不整加上一身的血腥味儿没散去,张既一脸的惊疑,桓行简淡淡道:
  “无妨,遇上狼了。”
  张既不由把个责怪的眼神投向嘉柔,训话道:“柔儿,大将军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这是你的失职。”
  嘉柔想笑,只能忍着,正色答姨丈的话:“是,是我的过错,我记住了。”
  这两人,却不由得相视一笑,携手进了府。用过饭,沐浴过了,方回嘉柔的闺房。
  “我看你倒怕使君。”桓行简笑话她一句,撩袍一坐,顺手拈颗葡萄剥皮吃了,入口清甜,不由得说道,“太傅年轻时,位列太子四友,当时文皇帝就很爱吃葡萄,你姨丈存的葡萄酒也不错。”
  嘉柔一面铺床,一面笑答:“那当然了,大将军读书不知道吗?前朝灵帝时孟佗用一斛葡萄酒就换了个凉州刺史,虽匪夷所思,可也恰恰表明凉州的葡萄酒是佳酿呀!”
  她转身走过来,颇感兴趣地往他身边凑,拿出盒棋:“大将军,我听说文皇帝是个可有意思的人了,不如你我手谈一局,你给我讲讲以前洛阳城里那些轶事?”
  灯芯挑了挑,嘉柔同桓行简相对盘腿坐了,他执黑,让嘉柔先走,外头静谧下来,唯有一汪月色,清波般荡漾在大地。
  “文皇帝这个人,确实很矛盾,他敏感善思,是个纯正的诗人。可在大事上,又毫不含糊,杀伐决断也是有的。”
  嘉柔手底慢慢落着棋子,道:“我从兄长家回凉州时,带了文皇帝的许多诗文,我觉得,他是个通透的人。他文里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你听听,哪个做皇帝的不希冀着国运真像玉玺上所刻所言‘既寿永昌’呢?但他偏要说大实话,我佩服他。”
  一子落下,桓行简不禁抬眸笑看嘉柔:“是,他不自欺欺人,不过,即使他知道人生苦短,光阴无情,但该他做的事他还是好好完成了。我想,人活着,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可抒怀,可说苦闷,但壮怀不可销落。至于身后,后人如何评说也管不到了。”
  嘉柔一副很是认同的模样,不知想到什么,饱含期望地看了看他:“大将军,公府里也种迷迭香好吗?你家里倒是种了,可我想这次回去你也许还是让我住公府,你让人给我在园子里种些迷迭香吧?”
  “好,”桓行简答应得十分干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为你做。”
  “等我慢慢想吧,一时只想到这个。”嘉柔笑容比葡萄还要清甜,两人一面对弈,一面叙话,直到灯花落了,不觉夜深,连月亮都隐去西山了。
  帷幄里,果然尽是少女般的甘甜香气,桓行简朝松软的被褥间一躺,只觉筋骨也跟着一软,他懒懒地望着嘉柔,等她掀被进来,才低笑抚额道:
  “人果真不能沉浸于温柔乡,日子久了,我怕是要废掉。”
  嘴唇在她发丝间摩挲不已,嘉柔双手一抵,嗤道:“大将军居安思危固然是对的,可这话,分明是说我不好。”
  桓行简不由一点她瑶鼻,笑道:“原来柔儿这么爱生气。”
  嘉柔闷闷的:“大将军看了大漠的风光,不喜欢吗?凉州的风土人情,不喜欢吗?”
  “喜欢,”桓行简阖了眼,一翻身,温热的呼吸开始在她脸上轻柔游走,“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手底开始撩拨,“你在这闺房里,可曾想过日后的夫君是什么模样,嗯?”鼻音蛊惑,嘉柔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薄薄的布料解开,她的手,攀上了桓行简的嘴唇,一摁,忽万分忸怩,“不许提这个!”
  理直气壮的,桓行简兴致上来贴着她耳朵问道:“还没告诉我,怎么那么怕使君?是不是小的时候调皮,挨过揍?”
  嘉柔的脸彻底像煮透的虾子了,不好意思道:“我不会背书,姨丈打过我手心,好疼的。”
  “哦,”桓行简眉头挑得老高,故意拉长了调子,“张既敢打你?我明日倒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嘉柔顿时急了,转眼间,明白是桓行简逗她,自己撑不住先笑了。桓行简顺势欺身过来,低首看她,身下人笑靥一片醉红,两个小小的梨涡,可怜可爱极了,他忍不住衔住她的唇,心有柔情泛滥:
  “柔儿……”
  很快,她的闺名辗转碎在唇畔,彻底淹没在窗外的风声中。这是凉州,初秋的风远比中原野得多,天穹被刮得干干净净,星子亮得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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